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人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悍马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悍马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王雨珊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天道盟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秦杰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
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秦杰时常会收到雁荡山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
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张楚楚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太虚观参加盛典时,秦杰便有想过,王雨珊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
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
秦杰不知该如何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张楚楚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细细索索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悍马里,张楚楚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时候已经平静了很多,看着王雨珊揖手为礼。
王雨珊回礼,又对黑色车厢行礼,平静道:“见过光明之女。”
悍马里。
终于传出了张楚楚的声音:“见过山主。”
两位姑娘的第一句话都很平静,都很客气,秦杰听着张楚楚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神话集团大人物的语气,不由无语。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张楚楚的声音再次从悍马里响了起来:“杰哥哥,我有些倦了,想在车里歇会儿。”
秦杰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去和王雨珊单独说会儿话,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走到王雨珊身前,说道:“去涧边走走看看?”
山涧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马儿在低头吃草,应该是那些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的座骑,不远处还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戏,双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无事。
秦杰和王雨珊走到涧边,亦是沉默,只是气氛却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静,虽然无事,但真的很难相安,有一种令人尴尬不安的气氛。
沉默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这时候还需要由王雨珊来走第一步。
清梦斋大师兄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后,哪怕性情再温和,只怕也会嘲讽他好些年,而且那样确实太不男人,所以秦杰看着她问道:“这一年时间。过的如何?”
二人过往一年半间有书信交流,就算说的是闲事,也会提到些近况,哪里需要专门来问?
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然后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结果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只能说明他这时候的脑依然不怎么好使。
“写字修行破境。”王雨珊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
说话时,她面容上认真的神情和专注的眼神。
让这样简单的问答都生出了一种仪式感。
然后她笑了笑,问道:“你呢?你在信里倒很少提。”
“我也一样,写字修行破境。”略一停顿,秦杰微涩笑道:“中间顺便杀了几个人。”
听着这句话,王雨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出错,喜悦说道:“你什么时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秦杰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神符师,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么可喜的?现在想起来,你离开长安时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预见性,当你看见更加壮阔的河山时,我还在山涧里艰难地爬行。”
王雨珊微笑说道:“但你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山顶的风景。”
“嗯,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秦杰把目光从崖畔深不见底的山涧里移到瓦山的峰峦之中。
王雨珊忽然想到分别之后最让自己担心的那件事情,问道:“知道你要与杨昊宇决斗,我真的很震惊,当时包括老师在内,雁荡山没有任何人看好你。”
秦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问道:“你呢?”
王雨珊想了想后说道:“虽然真的没有道理看好你会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算输,也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
秦杰微感好奇,问道:“居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王雨珊闻言一笑,说道:“那年离开魔教山门的时候,在吊篮里李彤曾经对我说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一般寿命都很长。”
难道这就是祸害活千年的说法?
秦杰有些恼火说道:“这等诽谤我可不爱听。别看她现在已经是副董事长,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烦。”
王雨珊不再提这事,问道:“战胜杨昊宇的感觉怎么样?”
“战胜敌人的感觉不重要,就算打不过对方,但只要能杀死敌人便好,所以你应该问我,杀死杨昊宇的感觉怎么样……”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样,秦杰开始习惯性地向她灌输那些冷血现实的战斗手段和理念,说道:“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便是疲惫和惘然,最后尽数归为得偿所愿后的平静。”
王雨珊默默听着他说着,看着他脸上那道极淡的伤痕,看着那个极浅的酒窝,有些失神,想着传闻中那场冬湖上惨烈的战斗,总觉得他的平静神情之下隐藏着很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觉得他的酒窝里盛着鲜艳的血,不由心头微恸。
“这件事情真相传到雁荡山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凄苦的童年。”她声音微颤说道,没有办法掩饰对他的疼惜。
秦杰不想说这个话题,看着她比当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脸颊,打趣说道:“脸上的肉肉都不见了,看来这两年你过的也挺苦。”
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来冲淡先前的低落气氛,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
身为天下王雨珊,上有符圣疼爱下有同门尊敬,春天时破境入元婴,成为极为罕见的如此年轻的神符师,人生可说顺利美满之极,能够让她忧心以至清减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还能有别的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听着这句话,不说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会微露戚容,至少也会让笑容里带出几分勉强的意味,来让男心生愧疚之感。
王雨珊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秦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有想到太虚观肯定会邀请你参加盛典,只是各派使臣要商议荒人南下。别的修行者可能担忧冥界入侵的传闻,按你的性情,你应该不会来才是,难道是想请歧山长老替你指点迷津?但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神符师,当元婴途由己。哪里需要别人替你解惑?”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王雨珊自然不需要歧山长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连人生都不需要询问,那么问的自然是……
第424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雨珊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连续听着秦杰这样两个问题,终是忍不住微羞而恼,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想抢太虚观的道经?”
秦杰知道自己犯错。
哪里敢反嘲回去,老实说道:“修行界的盛会,清梦斋总需要来人表示尊重,我代表清梦斋入世,不得不走这一遭。更关键的是,我家楚楚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连老师都没有办法。但老师说太虚观能治,所以我便带着她来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继续北上的那段时间里,王雨珊和秦杰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说了很多彼此身边的人或事,她讲的是雁荡山的同门,秦杰讲的是清梦斋的同门,渭城的同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他家里的那名小丫头。自然也提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还有小丫头身上的旧疾。
“我家楚楚”这四个字,王雨珊从秦杰口中听了无数遍,所以她甚至比秦杰自己都更早知道张楚楚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虽然和张楚楚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其实对张楚楚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却某个人和某些事情,她对张楚楚竟生出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听说张楚楚身有重病。
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色悍马,很是担忧,但没有说什么。
秦杰能够看明白她的担忧是真挚的,心头一暖,复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无德,却能让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喜爱,真是件谬事。
“那边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大青树下的人群,指着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的黄衣老道问道。
王雨珊没想到他已经进了瓦山,却不知道修行界流传多年的规矩,解释说道:“能够得到歧山老道解惑的机会,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师出庐之时,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会涌入瓦山。这里毕竟是道门清静地,总不能变得嘈闹有如菜场,而且大师挑选有缘人,也不可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太虚观便定下规矩,只要通过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终抵达洞庐之前,获得被歧山老道亲自挑选的资格。”
秦杰看着大青树下,皱眉问道:“比如这关,便是要下赢那位老道才能过桥?”
王雨珊点点头,说道:“瓦山坐谈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据说三盘棋里有一道残局,有一局对弈,还有一局则是临时设置。”
“非要连胜三局才能到庐前?”
“上一次歧山老道开庐择有缘之人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过具体的事情,不过大师乃是道宗道士,想来也不会纯以胜负之事定夺,若拜山者能在对弈的过程里展现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别的有意味的素质,想来也会被大师选中,不过三盘棋是必须要下的。”
“为什么?”
王雨珊不解说道:“因为这是规矩啊!”
秦杰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的严肃,王雨珊却笑了起来,说道:“你下棋不行?”
秦杰有些尴尬,说道:“我愿意在刀剑上觅胜负,不喜欢在棋枰上熬精神。”
王雨珊微微担忧说道:“那你怎么办?”
秦杰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驾长车踏破虎跃山缺,谁还敢拦我,不过……如果这些道士真的愚痴到敢和清梦斋作对,你可得帮我。”
王雨珊看着他嬉笑的模样,这一次终于看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坚毅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由心头微酸,然后微软。
她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张楚楚的生命,那么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哪怕是昊天在前,秦杰都会一刀劈将过去。
这真的令她很嫉妒。
这真的令她很喜欢。
……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们一直在注意涧旁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很清楚王雨珊虽然性情温婉,但极少对男子予于丝毫颜色,此时看着她竟与那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猜测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与来历。
先前便隐约猜到秦杰身份的某些人,通过眼前这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的震惊化为敬惧,不知此时自己该过去向传说中的清梦斋高人行礼问安,而是应该保持沉默,以免让对方不喜。
那名北陵贵人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围在身旁讨好自己的几名散修显得有些神思不宁,余光一瞥见到涧边那两个身影,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身份尊贵,此次却亲自前来太虚观参加盂兰节大会,除了代表北陵向对北陵有大恩的歧山老道表示尊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知道王雨珊会来,他想通过此举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诚意,甚至还隐隐盼望着,如果能够得到歧山老道的承诺解惑,说不定会在瓦山里与那女子成就美事。
北陵曾经私下试探过王雨珊的心意,却遭到了婉拒,这位贵人几番书信石沉大海,始知王雨珊这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女子,今日进入瓦山后,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纠缠而心生不喜,始终在压抑自己亲近她的渴望,扮演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是想让她能够对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在这位贵人轻摇折肩,矜持而温和地与那些修行者闲谈,有些紧张地猜测王雨珊会不会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欣赏神色,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倾慕的女子竟是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而是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去了涧边窃窃私语,而且还笑的那么开心!
……
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惊疑目光和轻声的猜测,引起了秦杰的注意。
便再难瞒过他敏锐的感知,尤其是那名昨日清晨在太虚观里遇见过的北陵贵人阴沉的脸色,更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不由微微皱眉。
想到某些事情,他也必须承认,如果不去理会性格品德之类的东西,单从身份家世上来论,那名北陵贵概是世上最适合王雨珊的对象。
如果要说性格品德。
他自己也没有那些东西,一念及此,竟生出些莫名的不悦。
秦杰看着青树下那名北陵贵人,问道:“你是和那人一道来的?”
王雨珊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确认她不是随那名北陵贵人一道来的太虚观,秦杰心中的不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笑着说道:“但他肯定是跟着你来的。”
王雨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有微寒的秋风自涧底生起,顺着石坪吹拂,大青树里发出“哗哗”的响起,然而树冠里的枝叶,因为太过浓密,没有被风拂开任何缝隙,树下那名北陵贵人的衣襟也被风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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