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间拈着的那枚黑子轻轻落下。
老人把手伸进棋瓮,摸出一枚白子,半晌没有落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应对。
张楚楚不会下棋,开枰落子那叫一个糟糕。
无论老人如何思索应对,终究是扳不回局面,随着棋子纷纷落下,黑棋的局势明显大优,眼看着便要中盘获胜,然而白武秀的脸上却没有什么骄傲情绪,神情异常凝重认真,鬓角甚至不知因何汗如浆出,再顺着圆圆的脸腮不停向下淌落。
与之相反,老人的神情恬静而放松,一边喝着张楚楚刚端过来的茶,一面随意无心地落着子,感慨说道:“这十四年未曾摸过棋子,着实生疏了。”
听着十四年三字,白武秀擦了擦脸上的汗,神情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心里面却在呻·吟狂叫,“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人抬头看着他微笑说道:“先前让你走棋,你为什么要走人?”
白武秀恭敬说道:“因为您比我强,我下不赢您,所以干脆走人。”
老人看着他脸上淌下的汗水,笑着问道:“你在怕什么?”
白武秀很老实地回答道:“我怕您。”
老人摇了摇头,叹息说道:“我侍奉上天一生,可不是想让别人怕我。”
白武秀沉默片刻后说道:“初衷和结果往往无法对应。”
老人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姓白?”
白武秀回答道:“是的,我叫白武秀。”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我刚出来没多长时间,不过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说你从董事会跑了出来,现在拜在斋主门下?”
白武秀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说道:“是。”
老人笑了笑说道:“那你还怕我什么?事实上就算你不是斋主的亲传弟子,看着董事会的份上,难道我还会难为你?神话集团可是和董事会很近的。”
白武秀再次抬起手臂,抹了抹脸上淌下的汗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紧张,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沉默不语。
老人低下头看着他落下的黑子,轻轻摇头,说道:“都说世事如棋,在我看来如的不是棋子而是棋路,无论看着多远的两道线,总有交会之时。”
白武秀苦涩笑道:“我倒宁肯是棋子,黑白总不会相触。”
“说起来也真巧合,昨天刚遇着一个来自观里的道士。”
白武秀微感诧异,问道:“太虚观居然也有人在沈州?后来呢?”
“他瞎了,估计神智也要过些时日才能清醒。”
这句话的语气平静寻常,白武秀听着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恼怒地挠着头,盯着老人颤声愤怒说道:“瞧瞧!瞧瞧!观里的人你说弄瞎便瞎了,我就算是从观里来的又怎样?我命歹遇着你你还偏要我不要怕,这不是调戏人吗?”
老人微笑说道:“那道士是颂道师的私生子,你和他可不一样。”
白武秀听着这话,脸上的怒容渐渐敛没,回复沉默不语的状态。
老人问道:“大董事近来可好?”
白武秀摇了摇头,说道:“来清梦斋多年,不知他现在如何,大概还是各处云游。”
老人点点头,说道:“他一般都习惯在南边海上呆着。”
这时张楚楚抱着那个新的瓷锅走了过来,问老师的意见,“这个瓷锅怎么样?”
老人抬头看一眼,好奇问道:“用来做什么的?”
“煲鸡汤。”张楚楚回答道。
老人不解,说道:“家里不是有一个旧的瓷锅?”
张楚楚解释道:“旧的瓷锅太小,等杰哥哥回来后,担心懒出来的鸡汤不够我们三人喝。”
老人知道那个杰哥哥在张楚楚心目中是怎样重要的人,这时候听着她的话,知道这丫头是预着杰哥哥回来后也要和自己一起生活,不知为何,曾在总经理的位置上阅尽世间沧桑百态的他竟竟觉得胸腹间温润一片,生出无以复加的幸福感受。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棋盘对面的白武秀,缓缓蹙起眉头说道:“你认识我的女徒还是认识她的杰哥哥?”
白武秀听到这句话,震惊地张嘴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神话集团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总经理,居然收了秦杰这个黑脸小女友当徒弟?
明白他在震惊什么,老人微笑说道:“一切都是机缘罢了,说不清道不明。”
白武秀用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
然后把手掌上的汗水擦到大腿上,借着这两个动作化解掉纷乱的情绪,说道:“她那个杰哥哥是我师弟。”
于是轮到老人感到震惊,他望向张楚楚,有些想不明白,冥冥中自己找到的传人,居然是老诡亲传弟子的女友,命运究竟是在怎样安排这场戏剧?
第184章 两位老人!【第一更】
白武秀死死盯着棋盘,忽然咬牙开口说道:“我知道当年是他把你打落地牢,把你关进仓库,小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你才是神话集团真正了不起的那个人,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难得在这大千世界里撞见我,你却迟迟不肯动手。”
这时候张楚楚才注意到棋盘两侧的异样,抱着新的瓷锅惊讶地看着三人。
老人略一沉默,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平静说道:“大懂事是大董事,你是你,而且你无法控制大董事与你的关系,所以这件事情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在你看来我是个很残忍好杀之人?”
白武秀微涩一笑,说道:“您是号称世间在精神上最接近上天的那个人,只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您并不是普通的总经理,往回倒数十年,神话集团董事长加上副董事长和副经理,杀的人都不见得有你多。”
老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这说的是十几年前那件事情。”
白武秀缓缓抬头,勇敢平视老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光明与黑的眼眸,诚实所以无畏说道:“师父和大师兄不在,但既然我知道您来了沈州市,必须要尝试把您留下来,不然我实在没有脸回清梦斋三师兄。”
老人摇摇头,看着他不赞同说道:“我被囚之前印象中的斋主,从来不是世间最恶心的那类道德贩子,你何必如此自困?”
白武秀老实说道:“如果我明明撞见了您,却一言不敢发,眼睁睁看着您离开沈州市,三师兄知道这件事情后,一定会把我揍死。”
老人感慨说道:“三先生现在年龄应该不小了,居然还是这等脾气?”
白武秀诚恳说道:“耍不然您让我去通知三师兄过来与您见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的无耻的倒颇有几分可爱,思忖片刻后,回身望向张楚楚,不舍惋惜说道:“我要离开了。”
张楚楚抱着新的瓷锅,在旁边听了很长时间,却什么也没有听懂,只是听懂了最后几段话,才知道教授自己神术的师父居然是神话集团的总经理,而且隐隐约约听明白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找寻老人。
新的瓷锅没有从怀里跌落,在地面上砸成碎片,但她抱着瓷锅缘的两只小手却是格外用力,因为不如此不能压抑住心头的惊愕。
老人看着她,忽然非常认真凝重说道:“黑夜的影子已经不在沈州市里,如今清梦斋又遇着了我,所以我要离开,你愿意跟我走吗?”
张楚楚低头看着像井口样的瓷锅口,闻着新砂的味道,沉默不语一老人对她很好,老人很孤单,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后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着离开,这些她都知道,但她却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着老人,说道:“我要在家里等杰哥哥回来。”
老人早就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微微一笑。
笑容里有些感伤。
便在这时,别墅门外响起一阵极恼火的骂声,“就你家杰哥哥那个憨货,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我倒好奇了,这是谁居然敢来拐我家徒弟的女友?”
“趴嗒趴嗒……”
破烂的鞋底击打着地板,满是油垢的宽大衣服带着难闻的臭味随风而入,一个老头儿仰着头走了进来,三角眼里闪烁着猥琐恼怒的意味。
当他看到棋盘旁那个穿着普通棉袄,佝偻着身子像个普通老头的人物之后,三角眼里的猥琐意味顿时烟消云散,化作高峰之上的流泉,宁静到了极点。
风暴的前一刻,总是无比的宁静。
逃离神话集团的总经理谢君元,在沈州市一条不起眼偏巷里一幢不起眼别墅里平静生活了段时日,然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冬日遇见了贺飏。
一位是神话集团数百年来最深不可测的总经理,一位是数百年来在符道之上走的最远的神符师,一位是神话集团的叛徒,一位是神话集团董事会成员,如此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直让命运都感到错愕的相遇,会导致怎样的结局?
别墅里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死寂一般。
贺飏看着老人。
老人看着贺飏。
张楚楚盯着他们两个人。
白武秀盯着面前的棋盘,冷汗如浆“哗哗”淌着。
贺飏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在沈州市里找了你很多天。”
老人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在沈州市里躲了你很多天。”
贺飏继续感慨说道:“我可不想这么遇见你。”
老人如他一样感慨说道:“我也不想遇见你。”
贺飏渐渐敛了感慨唏嘘,看着多年不见的旧友平静说道:“但既然相遇,除子叙旧,总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老人站起身来,对多年不见的旧友行了一礼,平静说道:“请!”
贺飏走到桌畔,看着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低着脑袋像鹌鹑般老实的白武秀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问道:“大董事近来可好?”
听到这个问题,白武秀抬起头来,疑惑回答道:“您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清梦斋,哪里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贺飏轻捋稀疏的胡须,瞪着眼睛看着他,不耐烦说道:“既然你不知道,也没办法叙旧,你早就从观里跑出来了,那我还用不用给你面子?”
白武秀越发摸不着头脑,摸着后脑勺说道:“当然是不用的。”
贺飏吼道:“那你还不给我让座,像老三养的大公鸡一样杵在这里做什么?”
白武秀急忙站起身来,把座犄让给对方,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这个老头儿居然是要和总经理下棋,不禁大感诧异无奈,心想谁知道你们这两个老不死在想什么,谁能想到总经理那声请居然是“请”你入座。
贺飏可不管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轻拂衣服,极潇洒地落座,看了一眼棋猝上的局势,发现黑棋大优,不由很是满意,赞赏看了白武秀一眼。
棋盘对面的老人微微一笑,平摊右手示意轮到贺飏落子。
贺飏放下一枚棋子,“啪嗒”了一下嘴巴,说道:“最近挺好?”
老人拈着一枚白子,轻声回答道:“每年你回神话集团的时候都会去地牢看我,自然知道我在那里过的如何,如果要说最近,过的确实不错。”
贺飏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就算在神话集团过的不怎么如意,为什么一定要来沈州市呢?”
老人微笑应道:“那天牧晨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棋盘旁确实是两个老人,而且还是这些年来最了不起的两个老人,是两个有资格在史书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老人。
白武秀虽然已经是晋入分神期的大修真者,身份背景足以傲视世间,但在这样两名老人身前,也只好乖巧扮演着后辈学生,老老实实端茶递水,不敢发言。
贺飏喝了一口茶,用舌尖tian掉门牙上粘着的一片茶叶,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茶未免也太糟糕了些,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当年大董事一直认为你才是神话集团最强大的那个人,甚至比董事长还强,不知道现在是否一样?”
老人想起那个一袭青衫的男人,微微一笑说道:“在大董事身前,谁敢妄言强大三字?”
贺飏拈着一枚黑色棋子指向别墅门外的街道,说道:“可即便你比大董事更强大那又如何?这里是沈州市,这里是我的大阵,你不可能赢过我。”
老人点头承认,他这种层次的人物,当然很清楚沈州市便是传说中的杀神大阵,贺飏身为控阵之人,只要身在沈州便处于不败之地。
“我还是持当日的观点。”老人看着棋盘对面微笑说道:“我不过一个荀延残喘的老头儿,似沈州市这样的大阵,如果用在我身上,实在是天大的lang费,想必你也如此认为。”
贺飏叹息了一声,说道:“苟延残喘这四个字用的好,我们都已经老了,眼见着便要回归上天的怀抱,能多贪一时人间悲欢总是好的,如果这次你不来,我至少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相信你也能有更多的时间。”
老人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知道我的双眼有时候能够极幸运看到时间之前的某些画面,所以我很清楚这一次来到沈州市,便很难再离开。”
贺飏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来这里?”
“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归到生命的源头、上天的怀抱,这一点并不能令我生出忧惧之心。时间只是事件发生的顺序,对于利用时间的我们而言,我们需要利用时间完成应该完成的事件,如果无法完成,那么时间也就没有意义。”
贺飏沉默,把指间拈着的黑子轻轻搁到棋盘上,说道:“所以你来沈州市便是要回到时间原点,把当年那件事情继续做完?”
老人应了一着,却没有说话。
第185章 下棋和吃面!【第二更】
贺飏也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修真到了最后修的都是本心,到了我们这种将要腐朽地步的老家伙,哪里还能改变想法?也罢,反正我现在已经有了传人,对这世间也没有太多痴恋不舍,对了,那时节你还被关着,可能不知道。”
老人很清楚贺飏在符道上的造诣,更清楚一位神符师想要寻找到有潜质的传人是何等样困难的事情,听说他居然找到了传人,不禁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对方高兴。
贺飏看他神情,骄傲得瑟说道:“我那徒儿可不是一般人,淋了场雨便能悟透符道本义,日后境界层次肯定要远远超出我,别的事情我不与你这无趣的老头儿争执,但我能把这身本事传承下去,可是比你要妙上太多。”
老人微微一笑,看了眼一直沉默在旁的张楚楚,轻声说道:“我也有徒儿了,而且她也相当不错,我想将来总不至于比你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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