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言如虚,便教我温家断子绝孙,且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温庄和笑吟吟地说着,仿佛只当这样的毒誓是一种儿戏。
刘默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反应,“你恨温家一族抛弃你兄妹,岂会在意他们是否断子绝孙?”
柳梧听见这话之后就默默告诉自己,救这种废物干嘛用?活着送去化人场挺好,没准儿骨头灰埋在地下给麦子做肥就是他仅剩的用处了……白南山,老夫现在没说话,可是在帮你啊。
柳梧能意识到刘默言这个反应太蠢,郑嘉树自然也能接收到同样的讯息。果然,郑嘉树几乎是立刻反击,“就算靖安郡主不在意温家其他人,那难道还会不在意自己的父母祖辈么?这些人可也是算在列祖列宗里面了!还是说……刘大爷自己就是个不要祖宗,不在意子孙百代的人,所以就觉得世上人人也都是如此的?”
郑嘉树这话也算是够刻薄了,就差直接说刘默言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温庄和听了郑嘉树的反驳,突然有一瞬间有点儿晃神,心里神神叨叨地念叨了一句,这姓郑的说起来跟自己一唱一和,搭档倒也默契……不过这种无聊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罢了。温庄和很快就清醒过来,挂起一副‘你别自己没良心就污蔑所有人都狼心狗肺’的表情,以作为对郑嘉树所说的话的配合。
皇帝显然也觉得刘默言这个反应实在有点儿毛病——虽然他也觉得这种想法很有道理。皇帝现在更关心的是刘、白两家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二心,“既然靖安郡主已经立誓,朕便信郡主一次。”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儿,嘴上怎么说是另外一回事儿,二者绝对不可以混为一谈。
“我当日并没同意和刘白氏合作,也就等于是回绝了刘、白两家。但白家对于自己不得不捐出的那数十万两白银始终耿耿于怀,所以,他们不但没因我的拒绝而收手,反而打算越过我去直接向梁国,或者说……是向郑大人示好。”温庄和没再强迫白南山回答什么,而是选择了继续自己的陈述,“但是无论是白家还是刘家,都和梁国没有直接的联系,而且作为吴国商贾,他们要是亲自前往驿站那就未免太显眼了。所以他们必须要找一个代理人。”
温庄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竟让人恍惚间就觉得她脸上已经挂满了三九天儿的寒霜,她冷冷地道:“这个代理人,我想不必我多说各位也该猜得到。他必然是也只能是和白家有姻亲关系、同时又和梁国有直接联系的,我主陛下的德贵妃之父苏鹤亭苏大老爷。要是真说起来,本来白老爷这是走了一步好棋,我该好好儿地佩服您一番来着。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您没想到郑大人居然会把苏大老爷和他的对话内容原原本本的复述给我罢?”
这段儿肯定是假的。满殿没一个人相信以‘傲慢自负、鄙视商旅’而闻名遐迩声震两国的郑嘉树会客客气气地把这种事儿告诉温庄和,但大家也都明白,这个时候反驳根本没有意义,因为郑嘉树不是个傻子,生死攸关之时,他不可能拆自己人的台,而去成全外人的‘英明’。
温庄和也没犯傻再多谈那次对话,“结果东西送了,郑大人对我兄妹的信任却没变。刘、白两家一定急得不得了,生怕在吴国的所有功劳都被我们抢了,是不是?所以刘、白再次联合苏家给我哥哥下套儿,想着让郑大人怀疑我哥哥,最终失去对我们的信任……甚至是,不得不对我们失去信任。你们想要愚弄他,但他也不一定就非得上当,对么?”
这话在外人听来怎么都像是在奉承郑嘉树。但郑嘉树还是轻易分辨出了温庄和那个‘对,郑嘉树就是那种明知道对方给他挖了个坑,但也还是要自觉自愿往下跳的蠢货’的暗示。
郑嘉树挑挑眉,默默地把这笔账也记在了自己心里写着温庄和名字的那本黑账上。
“无可奈何,刘、白两家只好使出最后的办法,派人去行刺襄王,意图害我,盼着没了我,郑大人就只好重用你们两家,对不对?”温庄和虽然是问句,也没举出一个实证来,但一环环解说下来却也是言之成理,那幅口气更是斩钉截铁,自信极了。
白南山不想死在这儿,所以他别无他法只能想尽办法捕捉温庄和话中的漏洞,“但如果因此我得罪了吴国上下,又因事情败露开罪郑大人,那岂不是两处不落好?相反,只要我不动就可以做到至少不错,这难道不好么?”
温庄和看了一眼柳梧,露出了一个清浅而温柔的微笑,“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白老爷应该很明白才是。当然,我相信,柳大人也很明白。要不然柳大人当日也不会让白老爷上他的马车,还在车里不知就密谋了些什么。”
不必引火,火已要上身。柳梧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靖安郡主休要含血喷人!你说老夫与白南山密谋,那你倒说说有什么证据?而且,如果真如你所说,白南山乃是乱臣贼子,那老夫官居一品,为何要和白南山这等人密谋什么?”那日车上仅自己和白南山而已,柳梧自己从来不曾泄露此事,他也相信白南山不会傻到将那种事儿嚷嚷得尽人皆知。
温庄和只不过是猜测罢了,只要她有一个‘为什么’回答不上来,那她的所有推断,柳梧就都可以随手推翻。
“为什么?因为柳大人和白南山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我!”温庄和刻意避开了柳梧所询问的‘证据’,而选择了自己最有把握的那个问题,“白南山想要我死,是因为他想取代我在此次谈判中的地位和作用,从而和梁国王庭发生联系,最后取得一个超然于众商贾的地位——就像曾经我和我哥哥试图做的那样。不过鉴于白南山手上没有什么火器图纸,也没有会设计图纸的人,所以他的选择就相当少了。所以我就不得不死。至于柳大人么……”
“恕我直言,作为吴国皇后娘娘的堂伯父,柳大人应该很恨导致柳桥老大人说出一句‘不杀就干脆留下温家’并被扣上温党这个帽子、辞官归家的我罢?毕竟,如果不是当年我兄妹一事,柳大人这些年来也不必这么辛苦,几乎是孤身一人支撑着柳家。这也是白南山敢兵行险招的原因罢?因为白南山坚信,只要他重新勾起柳大人的恨意,就能轻而易举地说服柳大人在朝堂上为他善后,到时候,罪责尽归温庄和,而您和这三个家族却都可以全身而退。”
“虽然说是叫做富贵险中求,但其实说来,这个计策不错,几乎是没什么风险可谈了。对么?”
柳梧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温庄和猜错了。还好,最关键的一个点,她猜错了。
“启禀陛下,臣当日的确邀了白南山同乘,但白南山一路上也只是和臣说些与他生意相关的事儿罢了。他说,他是想让臣的夫人在觐见皇后娘娘是多为白家说几句好话,以确保皇宫还在‘锦绣阁’购取织锦等物。别的事,一概不曾提起。至于靖安郡主方才所谓的臣的动机,臣认为也是不存在的。柳桥辞官乃是因病,许他辞官则是陛下的恩泽厚爱,臣对此事唯有感激陛下恩德一种想法,再无他心。靖安郡主所谓臣怨恨于她更是无稽之谈!荒谬至极。相反,臣以为靖安郡主所怀疑的那个有可能与白南山勾结的人该是刑部尚书才是。若非有所图谋,他刚才为何频频开口质问靖安郡主,而偏向刘、白二人呢?”
祸水东引,弃卒保车。
虽然是对头,温庄和也不得不承认,在缺德这件事儿上,柳梧已经取得了令所有人高山仰止的成就。
作者有话要说:
☆、玉阎罗
郑嘉树舒舒服服地半躺在驿站的躺椅上,笑着对温端成一指温庄和,“温大爷这个妹妹不错。在殿上的确有几分急智。”
柳梧关键时刻的倒戈,温庄和的信誓旦旦,郑嘉树的从旁支援,共同造就了温家兄妹和郑嘉树的全身而退。柳梧深知皇帝必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和刘、白密谋,所以只能推出来刑部尚书,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于皇后和太子,也很清楚,皇帝绝不会因为区区温家兄妹就动摇皇后母族,让皇后和太子尴尬,让天下人笑话——毕竟自己的罪过并无实证,也不可能会有实证。
刑部尚书因有‘与刘、白密谋之嫌’而被罢官免职调查,刘、白二人被监禁审讯——如果不出意外,以刑部的手段,大概三天就可以有个结论了。
温庄和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突然事件暴露了自己的意图,之前的所有准备都付水东去。
郑嘉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看出来温庄和这个‘我还是不满意’的表情的,但他很确定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意思,“成了!有这么个结果不错了。来日方长,报仇的日子还怕没有么?”他顿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在温家老宅里藏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刺杀一事反而打乱了你的计划?”
就算温庄和真的在老宅里曾经藏了火器图纸,那也不足以让吴国王室兄弟相残罢?说句难听话,几张火器图纸罢了,皇帝亲自盯着挖出来的,襄王根本没机会做手脚。既然没机会做手脚,那也就谈不上让皇帝怀疑鸿烈。
温庄和笑了一下,显然并不真的准备把她的所作所为就这么告诉郑嘉树,“郑大人,反正现在事已不成,也就没必要多问了罢?”
这种明显的敷衍和抗拒,让更喜欢被服从的郑嘉树多少有些不快,“既然要合作自然要坦诚相待,靖安郡主这么遮遮掩掩算是什么态度呢?”
“郑大人您难道就有合作的态度么?皇后娘娘派人监视我们,您为我们说一句好话了么?您要我们为您办事,您又告诉我们您的真实目的了么?嘴上说着要我勾引穆鸿烈,但实际上却是想纵容我害他、向他报仇。郑大人,您拿我们当枪,却让我们拿您当盟友,这不合适罢?”
郑嘉树皱皱眉,“你这是在跟握着你性命的人说话的口气么?靖安郡主,现在在吴国,自然不大方便。但只要回了梁国……我杀你,不比杀一个阿猫阿狗更难。”他顿了一下,“你千万别想着逃,别想着干脆就投诚。你应该知道,你们兄妹现在在吴国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吴国国主真要是拿住了你,恐怕第一件事儿就是大刑伺候,好好儿逼问你一番罢?最好的结果,可能也不过就是发现你什么用也没有,然后就把你扔到襄王府做个脔宠……当然如果靖安郡主喜欢这个结局,那我也无话可说。”
“郑大人别这样。”温庄和笑眯眯地说道,“我手上有的筹码比您想得可要多不少呢。您杀我自然跟杀小猫小狗一样容易,但小猫小狗死了不会给您造成损失,不是么?”
郑嘉树支着额头,笑着看着温庄和,“别和我谈你留在温家老宅的东西。温庄和,做商人的没有一个肯做亏本买卖。你要是告诉我说,你真的给吴国国主留下了什么要紧东西,我可是不会信了。毕竟,如果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们还会怀疑你要杀襄王么?”
留下要紧东西给襄王就意味着襄王是得温庄和的信任的,如果温庄和信任襄王,那自然就不会害他,不会杀他。
这就是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另一个坏处……温庄和头疼地想。但如果让她就这么坦白相告,她又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来。
就在温庄和处于犹豫之中的时候,一直呆在旁边不说话的温端成突然开口了,“温家还有一个宝物,得此物者,可与君王分庭抗礼,甚至于对分山河。若无此物,我兄妹当年也不会和吴国要求甚多,最终惹祸上身。”
郑嘉树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温端成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温庄和。他发现温庄和露出了一个,被他解读为‘你怎么说出来了’的表情,并因这个解读决定再听听温端成的说法,“温大爷接着说啊,我还等着听你的下文儿呢。”
温端成没有理会妹妹那个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此物号称玉阎罗,得之,便如得天下。”
此时,温庄和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疑惑和迷茫。但看上去她的迷茫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温端成在说什么,而是因为她太清楚温端成在说什么。
“温家兄妹如果有此宝物,当年又岂会被逼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郑嘉树看了看这对兄妹的表情,微微眯起眼来,分明在说他并不完全相信温端成的话。
还好温端成也从来没指望着郑嘉树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我兄妹会落魄到那个份儿上并不是因为玉阎罗不好,而是因为我们的敌人太多,朋友太少。双拳难敌四手,会输掉生死之局,也很正常。不过现在我们兄妹已非当年,绝不会重蹈覆辙了。”
郑嘉树一挑眉,“是么?那温大爷倒是跟我讲讲,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打算怎么不重蹈覆辙呢?你们如今的敌人,只会比当年多,而绝不可能比当年少。”
温端成有一瞬间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他似乎产生了某种动摇,似乎极度挣扎。但那种动摇和挣扎并不像是因为他接下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而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想法,仿佛产生了质疑。他不确定这么说是否值得,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是利大于弊。
温庄和看了看温端成,在她发现他的摇摆之后,立刻代他开口,“郑大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啊。”
温端成刹那间脸色苍白了起来,他知道温庄和已经听出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知道温庄和已经决意配合他最初的想法。他想开口挽回,但郑嘉树在他之前出声询问,“你们凭什么就觉得我得是你们的朋友呢?我大可以袖手旁观,不趟这个浑水。”
“是么?但是郑大人,您要知道,人人都想争夺温家的宝物。而您在吴国时始终和我兄妹交往甚密,如果那些人觉得您已经得到了我们的宝贝呢?”温庄和笑吟吟地道,“或者说……我们亲口这么告诉他们呢?您别想杀我们,否则恐怕就算吾主陛下愿意相信您与我们的东西无干,您满朝同僚的嘴也能说死郑氏一族。郑大人,自古忠心,一来靠做,二来靠说。大多数时候,说比做还要紧些。您说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