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温庄和走上殿来的那一刻,郑嘉树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温庄和发髻整齐,衣衫虽然有些灰渍,但却并不凌乱。甚至,就连她脸上那个成竹在胸的笑容都和日常见他时的一模一样。
那种沉稳和冷静,郑嘉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见过。
“此乃我国靖安郡主,吴国尚无实证证明郡主与行刺有关,竟就锁链加身,这便是吴国的道理么?”一旦平静下来,郑嘉树立刻就抓住了于自己有利的部分,向满殿吴国君臣开炮,同时也是在告诉温庄和,‘我来此是为了救你,而非撇清自身,你要好自为之。’
温庄和自然听懂了郑嘉树试图向自己传达的意思,她冷笑着抬起手亮出那锁链,甚至让锁链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朗声道:“郑大人费心了,不过就是锁链罢了。吴国刑部并未大刑伺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区区锁链简直都不值一提。”她用这句话也在回给郑嘉树信息,‘我未认罪’。
这二人一唱一和让皇帝顿时十分尴尬,皇帝在心里默默记了刑部尚书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笔,然后便命人为温庄和去掉锁链。这个举动,自然让刑部尚书也意识到自己一时不慎被皇帝记住了,此时便也有些着急,有心要在温庄和一案上表现表现,挽回一点儿自己在皇帝那儿的印象。因此便格外留心温庄和一举一动。
“靖安郡主,”皇帝急于跳过锁链一事,便干脆直接杀入正题,“当日襄王遇刺,种种证据均指向于你,且你也承认自己十年来欲杀襄王而后快。你还有何可辩?”
皇帝这话也是想瓦解郑、温二人的默契,让郑嘉树认为温庄和几乎已经认罪。郑嘉树有那么一瞬间也的确因为惊讶而产生了动摇,但他谨慎地并没有将这种惊讶表现出来。他只是笑了笑,一派风轻云淡,仿佛对这一切都已经知情。
温庄和见他这样,知道他还沉的住气,心里也就踏实了一半,“我欲杀襄王,但我是想亲手报仇,而非假于人手。而且,即使当时杀手太匆忙未曾留心襄王未死,那当日襄王于狱中单独见我,我又为何不杀他?难道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顾惜的么?”
如果换作是别人,皇帝大可以说一句其心可诛,然后直接拖出宫门斩了了事。但无奈温庄和如今多了个身份,叫做梁国的靖安郡主,所以他不可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和她相关的问题。皇帝略一迟疑,“但郡主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如何能证明此事的确与你无关呢?”
温庄和已经以一种诡异的以进为退的手法证明了自己的动机不足,接下来如果她想完全脱罪,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证明这事儿更可能是别人干的。温庄和对于这个‘别人’不是没有猜测,但问题在于……她用余光看了看郑嘉树,问题在于,这个‘别人’一旦推出来,郑嘉树会如何应对。郑嘉树会不会因为这个‘别人’而日后跟她算账?
一直留心着她的举动的刑部尚书立刻就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犹豫,随即发动攻势,“如果此事果然与郡主无关,那郡主为何迟疑不语呢?难不成刺客虽然不是郡主所雇,但郡主却是知情默许的么?”
不过刑部尚书这话一出口就立马得罪了郑嘉树。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说温庄和和策划此事之人有过默契么?温庄和最近才回吴国,亲朋故旧无一来往的,身边也就只有温端成和郑嘉树两个能商量事儿的人。刑部尚书这话一说出来不就是在说此事也可能与郑嘉树有关么?这是往死路上逼郑嘉树啊!
郑嘉树立刻便要开口,谁知温庄和却突然从旁喝止了他,“郑大人急什么?此事我的确早就有个猜测,只是我万没想到那些人竟然真的如此大胆罢了!”
吴国君臣此刻几乎是同时在心中大叫一声恐怕不好,就连郑嘉树对她这个说辞也是大惑不解。但考虑到现在不是自己一味追问的时候,便干脆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是。”
这样一来,吴国君臣更是疑惑,但他们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也只能等着温庄和来给他们答案。
温庄和抿着嘴笑了起来,眼波如水,盈盈令人生爱,她柔声说道:“我原以为‘兰膏阁’刘氏和‘锦绣阁’白氏那日来见我时,口中虽说不满意沦为朝廷的钱袋子和大仓库,但也绝不敢以下犯上,大胆到真的行刺总管吴国通商事的襄王殿下……如今看来,的确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起毒誓
郑嘉树第一次带着一种敬畏看了温庄和一眼,心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1]……古人诚不欺我。
皇帝对于刘、白两家的印象大概也就仅限于皇后比较喜欢拉着刘家的一个妇人聊天,和后宫似乎都喜欢兰膏阁和锦绣阁的手艺这两点上。所以当温庄和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除了疑惑和可能被背叛的愤怒之外,皇帝并没有太多其他感觉。
但在别人看来这事儿就不是这样了——尤其是对柳梧和郑嘉树而言。
不过这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他们都在等着皇帝开口。果然,并没过太久就听皇帝道:“空口无凭,你说说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这两家人欲行刺襄王?”
温庄和冷冷地道:“我的婢女焚琴就是认证。如果吴国国主陛下不相信我的婢女,那也无妨,我愿意和刘、白两家人当堂对质。如果我所言为虚,则心甘情愿任吴国处置。”
于皇帝而言,如果此事的确不是温庄和所为,那也不算很坏,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必陷入一种杀了她怕得罪梁国,不杀她又怕丢人的窘境。但如果此事是温庄和所为,他又有机会拿住温庄和,借此逼问为温家设计火器图纸的人的下落——这两种情况各有利弊,但两相权衡,皇帝还是倾向于希望这事儿是温庄和干的。
而对于郑嘉树而言,一来温庄和是他带来的,如果带不回去他实在没面子;二来如果真是温庄和所为,那自然对两国关系不利,到时候自己的谈判可能也就完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不喜欢那种为人所制的感觉——郑嘉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开始怀疑,只不过他怀疑的不是刘、白两家,而是刘、白、苏三家。
不过不管私心里是怎么想的,皇帝都不得不装出面子上的功夫,故作欣然地命人传旨召刘默言和白南山上殿。
刘、白二人上殿前都已经从传旨太监那里探听到了殿上事,心中各自惴惴,均觉温庄和如今反咬一口恐怕是有些底气的。
到了殿上,只听皇帝便问温庄和,“刘、白二人已到,郡主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如果确有真凭实据,那朕便命刑部向郡主道歉,但如果郡主无凭无据……”
如果无凭无据,她就休想再活着走出吴国……温庄和对于这种威胁实在太过熟悉了。她甚至只是一笑而过,“我有几句话想请问刘、白二位,不知国主陛下意下如何?”
郑嘉树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倒也还算不卑不亢,他以前也许的确是太小看温庄和了,竟一直以为她也不过是个只知卖弄姿色的无知女流。如果温庄和今日真能反败为胜,那郑嘉树觉得自己会一点儿也不介意帮她一起查明行刺一案真相,甚至……不介意帮她寻仇。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皇帝自然不会说不许。
温庄和笑着转向刘、白二人,“我不放心二位的诚信,所以在问之前,我想请二位先以家族列祖列宗永世安宁和后代子孙福祉立誓。若二位有半句虚言,便教双方家族列祖列宗于地下不得安宁,且双方后世子孙,生子子为贼,生女女为娼。”
一时间,殿上众人尽是侧目。温庄和要求的誓言不但狠毒而且刻薄。以双方家族起誓,这样的话即使有一个人真的甘愿奉献上自己祖宗的安宁和后世子孙的未来来保住自己,另一个人也肯定不会答应——当然,这个的前提是,刘、白二人对对方都诚实无欺。因为只要有一个人对对方有所欺瞒,这个计划的这个部分都无法成立。不过就算真的有所欺瞒,这个计划的另外一个好处也可以突显——每一个人都怀疑对方,都生怕对方并没有说实话,让自己家族祖先和子子孙孙受累应誓。
刘白二人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这个时候郑嘉树选择了帮温庄和一把,他笑着问道:“如果二位没先就存了隐瞒之心,何必怕什么毒誓呢?”
这跟有没有隐瞒之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罢?谁不怕这种毒誓啊!咒别人全家也就算了,还咒自己全家!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百代,有一个是温庄和要求的这个毒誓没问候到的么?旁观者都在心里默默为刘、白二人说话,只是没人敢宣诸于口罢了。
皇帝心里虽然也觉得温庄和要求的这个誓言过于刻毒,但现在并不是体现他宽容大度的时候,他的当务之急是在让梁国无话可说的情况下体面的解决掉襄王遇刺一事——当然,最好这个解决结果是能证明温庄和就是幕后黑手。
“怎么?怕毒誓就不怕欺君罔上之罪了么?”皇帝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适当给予刘、白二人一些压力。
刘、白二人无可奈何,唯有咬牙下了毒誓,同时在心里默默盼望温庄和千万别是真的知道什么……最好只是虚张声势。
温庄和露出了一个隐秘的笑容,“二位肯就好了。那我可要开始问了……”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白家当日在梁、吴两国交战时曾向吴国乐捐孝疏数十万两白银,是不是?”
白南山虽然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但鉴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他自认为也没必要解释什么,便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是。
温庄和又笑了笑,“好。据我所知,这数十万两白银大约是白家三到五年的纯利润之和,我说的可对么?”
这同样是不必辩驳的事实,白南山自问仍旧没必要多说,就有点了点头。温庄和的笑容不变,“那请问这数十万两白银乐捐出去的时候,白老爷是否心疼了呢?”
这话问的白南山心里一哆嗦,这个问题并不好答。心疼么?他必然心疼。如果答不心疼,他怕应誓,但如果真的照实了说呢?他又怕温庄和抓住这点来说他们对朝廷不满,因而有杀襄王的动机。他正犹豫间余光看见刘默言看自己的目光中紧张之意溢于言表,心中不禁大骂这个女婿不禁事、没用。
“怎么?白老爷这是不敢做答了么?”温庄和见白南山稍有犹豫就立刻抓住了不放,一副咄咄逼人之势当头向白南山压来,“白老爷怕什么呢?难不成还怕两处为难么?不过也是,想必白老爷是不敢答的。说不疼是假话,说疼又怕君王怪罪嘛!”
“温庄和你别欺人太甚!”白南山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不禁便呵斥了一句。
如果换个场景,郑嘉树大可以作壁上观,待收渔翁之利。但今时今日,毕竟与别的时候不同。眼下,不是温庄和的一切都依附于他,而是他们的荣辱都系于对方,谁都没资格抛弃对方独善其身。于是郑嘉树此时选择了挺身而出,“白老爷自重,您现在可是在跟我梁国陛下御封的靖安郡主说话呢。”
温庄和看向郑嘉树,微微扬起下巴,略颔首,似乎是在以上位者的姿态赞赏郑嘉树此时对自己的声援。
白南山眼看着是要得罪吴国宫廷了,自然不敢再得罪梁国君主的第一宠臣。因此少不得就要低个头,“草民殿上失礼了。”他并没说是君前也没直接说失礼,算是个想两处不得罪的说法,“苦心经营所得,疼自然不免要疼一下,但……”白南山突然停下了。因为他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但什么呢?但为家国,不敢姑息区区金银之类身外之物么?这话只要一出口,梁国就不可能容得下他们。如果不这么说,那无论怎么解释都可以说成是对朝廷有怨怼之心。
他怎么都不能答,但不答又更是不对的。
果然,一见他沉默迟疑,温庄和便又笑了起来,她缓缓上前一步,柔声道:“白老爷怎么不说了?我还等着听呢。您是不是打算说‘但金银不过身外之物,何况既为家国,更不必顾惜’?但您为什么又不说了呢?难不成……”她的笑容变得冰冷,“难不成您是怕被郑大人记住了,到时候不见容于梁国么?”
郑嘉树一愣,随即便也明白了,看向白南山的目光顿时冰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东主不知道为什么又串了封神演义……
☆、乱局中
“携私心以通他国之人,更怀恨本国君王,口称不敬之言,意图夺权争位,白老爷您敢说您从无此心此行么?”温庄和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有毒誓在前,白南山当然不敢这么说。他只能转移话题,“温……靖安郡主有何证据证明老夫有此心此行?”
温庄和冷笑道:“令爱千金当日随刘默言刘大爷来我和我哥哥暂住之处,亲口对我说,不愿再做朝廷的钱袋子和大仓库,并想求得一物使家族从此免于仰人鼻息。白老爷和刘大爷敢不敢对我说上一句,你们不知道你们的女儿、妻子有这种心思?”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使他们真的敢顶着誓言说他们不知道刘白氏有这样的心思,别人也仍旧不会信。
女儿、妻子,可以算是一个男人最亲近的两种女人,如果说白南山还可以说自己不清楚已经出嫁的女儿的心思,还犹有可信的话。那无论是谁也不会相信刘默言这个做丈夫的、这个枕边人会不知道妻子的意思。更多人甚至直接凭着自己的本能和常识,就推断刘白氏说出这番话根本就是刘默言指使的——当然,这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温庄和的话是真的的基础上。
刑部尚书显然也捕捉到了这个重要的前提,他立刻问道:“靖安郡主方才让刘、白二人发誓,如今自己敢不敢发誓说自己所说也都是真的?”
皇帝给予了刑部尚书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和一个一闪即逝的赞赏的眼神。
“我此言如虚,便教我温家断子绝孙,且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温庄和笑吟吟地说着,仿佛只当这样的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