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得闷哼一声,终于停止攻城掠地,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我的唇,只是静静地将我望着,眼中凝结大团大团的水汽。稍一眨眼,泪水便落进我的眼中,再次沾湿了视线,他的面庞在眼前模糊起来。
我推开他,反复擦拭嘴唇,喘息道:“傅惟,我恨你……”
傅惟的身子猛然一颤,眸光变得凄楚而哀伤,一字一字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一定会娶你!不想当皇贵妃没关系,我立你为皇后,今生今世你都休想离开我!”
“我恨你!”
“我不在乎你恨我,我只要你!”留下这句话,他起身扬长而去。
我愣愣地躺在榻上,眼泪像是怎么都流不完。
原来心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原来心死是一件这么痛的事。
☆、第63章 爱和占有间界限有多细瘦(1)
彭城战场的善后处理工作日渐完成,几日后,全军拔营回京。
一夜噩梦连连,惊醒后便再也难以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娘亲惨死的画面便会浮现在眼前。我一直辗转反侧,直至天色泛白。
清晨,傅惟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微笑道:“来,把这碗安胎药喝了,一会儿该上路了。”他斜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药送到我唇边。我别过脸,冷声道:“你拿走,我不喝。”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喝?”他没有丝毫愠怒,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
我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他撩起我鬓角的碎发,低低道:“是不是要我像上次那样,用嘴喂你?嗯?”
我避开他的手,恨恨地盯他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满意了?”
他不答,伸手将我搂进怀里,唇畔的笑意丝毫未减,“乖,伤口还疼吗?”
我使劲挣开他,哂笑道:“傅惟,你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也不会承你的情!我恨你,你走啊!”
傅惟的脸色有片刻的黯淡,旋即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坚定道:“我爱你。”
“你不爱我,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江山!倘若你的真的爱我,又怎会不顾我的安危强行攻城?你料定傅谅不会伤害我,所以才同意让我去劝降,好分散他的注意力,是不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真有个什么万一,我和孩子都要死在这里!”
“不是的!”傅惟猛地站起来,抬手砸碎药碗,大声道:“我没想过要用你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我有十足的把握能让你平安归来!我爱你,玉琼,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不信,你走,你走啊!”我抄起枕头砸向他,他敏捷地接住,丢向一边,不停地重复:“我爱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恨你,我恨透你了!”滔天的恨意决堤一般地喷薄而出,我歇斯底里地怒吼:“我宁愿那时被张跃新打死在天牢里!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那天醒过来时,娘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和死不瞑目的面孔!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恨你!”我将身边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全部向他砸过去,用力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恨与伤痛。
他看着我,眸中幽深莫测,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静静地承受着。
直至筋疲力尽,我颓然地跌坐在榻上,失声痛哭起来。
明明就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再为他落泪,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簌簌落下。心痛无以复加,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吧。
原来,恨他也需要这么大的力气。
一时间,帷帐内静得可怕,空气中有一丝凝滞,时光仿佛在此刻停留。
傅惟坐回到我身边,轻轻捧起我的脸,指肚来回摩挲着我的嘴唇,细碎的痛感激起阵阵战栗,声音又变得柔若春风,“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告诉我,让我补偿你。”
我不假思索道:“放我走。”
眼底陡然腾起一道锋芒,他冷笑道:“不可能,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凌厉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只要一回长安我便立刻下旨,册封你为皇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恰在此时,帘外有人禀告道:“皇上,马车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知道了。”傅惟应道,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来,玉琼,我们回家。”
我无力挣扎,自嘲地笑了笑,道:“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话说完,浑身忽然涌上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身子越发瘫软,整个人像是化作了一团棉花。
我惊道:“傅惟,你给我吃了什么!”
“我怕你不肯跟我回去,所以方才给你喝的是安胎安眠药,既可安胎,亦可安眠。”他轻轻一笑,附在我耳畔轻声呢喃,“玉琼,乖乖睡一觉,醒来就回到长安了。”
“你……”我想骂他卑鄙,困意蓦然袭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金秋十月,皇城内外桂树蓊郁,处处桂花香。
一场秋雨一场凉。
我倚在窗边,望着凤栖宫外的秋景发呆。
傅惟当真言出必践。回到长安的第二日,他便以“善妒且无出”之名废去妍歌的皇后之后,降为元贵妃。不久后,他下旨册封我为后,并追封我爹为护国公,追封我娘为一品诰命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上下集体反对,指责我的奏折在御书房外堆积如山,奈何傅惟态度强硬,对此充耳不闻。奇怪的是,在京的突厥使臣团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连突厥王也是出人意料地沉默。
然,太祖有训:后宫不得干政。
既被立为皇后,我便自然而然卸去了太傅一职,终日在凤栖宫专心养胎。名为养胎,实则与软禁无异,没有傅惟的手令,谁也不得踏入凤栖宫,同理我也不能出去。他仍对外封锁我怀孕的消息,日常的饮食汤药皆由专人重重检验,防得滴水不漏。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哭喊声,喜乐急匆匆地提着食盒跑进来,一见我便八卦道:“方才奴婢回来时,看见内侍省的人拖着几个宫女,浑身血淋淋的,好像挨了板子,听说都是汉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最近一段时日,皇上大力肃清汉王和废太子党羽,杀的杀,贬的贬,前几日御史令樊大人满门被斩,也真是作孽哟……”
我蓦然回神,道:“樊准死了?”
喜乐点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应当错不了。前不久废太子和汉王造反时,听说就是樊大人给他们传递消息,拉拢旧部。”
傅惟一贯如此铁腕,但凡异己,一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绝不容许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或事存在,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或许雷厉如他,天生适合做帝王。
喜乐从食盒中取出一个小盅,劝道:“娘娘,这是御膳房刚炖好的木瓜血燕,特地加了您最喜爱的桂花糖,赶快趁热吃吧。”
“我不吃,还有,不要叫我娘娘。”
“可是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怎么吃得消?您多少吃一点吧……”
我垂眸,抚摸着略微凸起的小腹,低声道:“饿死了岂不是更好?饿死了一了百了。”
“你饿死了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傅惟的声音从门前传来,低沉沙哑,若有千万斤的重量,直直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喜乐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傅惟坐到我跟前,端起瓷盅小尝了一口,复舀起一勺送到我唇边,温言道:“温度刚好,快吃吧。”
我起身避开他,淡漠道:“我不吃!”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举动,一只手虚揽着我的腰,似嗔似宠道:“当了皇后便要母仪天下,怎么还这么任性?”
虽知只是徒劳,却仍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就范,我对他怒喊道:“我不会嫁给你!死都不会!”
“可惜你无法改变我的决定。诏书已下,册封大典定在三后日,只待拜过天地祖宗,你便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他温存地抚摸我的脸颊,柔声道:“玉琼,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补偿你。”
“补偿有用?补偿能活死人,肉白骨?补偿能让我爹娘复活吗?既然不能,那我要补偿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我会代替他们照顾你,宠爱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抓起瓷盅狠狠砸在地上。傅惟眸色一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手要来拦我,我以极快的速度捡起一枚碎片抵着自己的脖颈,哽咽道:“傅惟,我心已死,如果你的要的只是一具躯体,那么你将得到我的尸体!”
他站在原地未动,不着一丝慌乱,“你不会这么做。”
“我会!!”我一咬牙,将碎瓷片刺入皮肤中,尖锐的痛楚疯狂地袭来,“让我走,我就原谅你!”
“我不可能让你走。”傅惟缓步向我走来,视线将我牢牢锁住,“玉琼,想想我们的孩子,你舍得让他还未出世便胎死腹中吗?”
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为什么我要爱上他,为什么要有这个孩子!
“不要过来……”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用碎瓷片抵住自己的喉头,“如果你真的恨我,那么现在杀了我。”
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不,不要……”
他又走进一近,低低道:“杀了我,为你爹报仇。”
“不要……”我难以控制心中的悲痛,哭得几近崩溃,“不要!!”
他夺过我手中的碎瓷片,抱住我,“玉琼,对不起。”
☆、第64章 爱和占有间界限有多细瘦(2)
清浅的吻落在我的眼睛上,轻柔地为我吻去泪水,没有过多的停留与纠缠,却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缠绵缱绻。
我胡乱抓着他的衣服,哭得伤心欲绝,“我恨,我真的好恨!我恨你,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为什么!!”
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气息亦有些不稳,“玉琼,我们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摇头,一切都已发生,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事已至此,如何还能重新开始?
胸口忽然憋闷得厉害,心跳陡然加速,我用力地抽了几口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傅惟面色一沉,立马将我抱到床上,急切地吩咐喜乐去请太医。
孙太医和方太医很快赶来,诊脉后,对傅惟道:“皇后娘娘近来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如此下去容易引致郁证,对胎儿极为不利。微臣在娘娘的安胎药中加入几味纾解心志的草药,但娘娘还需宽心休养,千万不可再动怒。”
傅惟叹息道:“玉琼,怎样才能让你高兴起来?你告诉我。”
静默良久,我说:“我要见元君意。”
傅惟一怔,面上浮起一丝警惕之色,“见他做什么?”
“我要他给我送嫁。”
他犹疑道:“你答应嫁给我了?”
我冷笑道:“答不答应是我说了算的吗?若我说不答应,你便会放我走吗?你把我关在这里,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傅惟,我只有这一个要求,要么让元君意给我送嫁,要么我死。”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我,深沉的眸中瞬息万变,好似想要研判我所说是真是假,“那为什么是他?我会安排一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忠臣送你出嫁,岂不比他好多了?”
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他祖父元曦容与我外祖母有八拜之交,他姑且算得上是我的义兄,我想要个娘家人送嫁都不行吗?”
傅惟缄默半晌,抿唇微笑道:“好,我答应你,明日便安排他来见你。”
***
入夜。
细雨渐止,晚风和畅,窗外秋蝉唧唧而鸣。
我倚在凤榻上假寐,不多时,外面通报元君意来了。
我睁开眼,恰巧瞧见他挑帘而入。他手捧八宝璎珞锦盒,着一袭月白色长衫,锦衣玉带,愈见风雅。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散落额前。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屈膝行礼,朗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我望了望珠帘外朦胧晃动的身影,立即心领神会,道:“元公子不必多礼,请坐。”
他打开八宝璎珞盒,取出一只碧玉小瓶,温文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来凤体违和,臣特意带来一瓶衙香,焚之可通经开窍,安神养性。”
我端详那只碧玉小瓶,分明是去年傅谅遭人陷害时,我为求他帮忙送给他的衙香,那时他还说定要与我一同品评,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竟真的有这么一天。
忆及往事,恍然而生隔世之感,心下一时感慨万千。我笑道:“好,有劳元公子,那边有香炉。”
元君意取来香炉,洗净双手,开始焚香。
“今日请元公子过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提笔写字,“昔日令祖父游历江南时,与我祖母义结金兰,二老情义甚笃。早年我家门惨遭不幸,严慈见背,如今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恳请元公子念在祖辈的交情,以义兄的身份送我出嫁……”
我将纸条塞进他手中,不紧不慢道:“不知公子肯不肯答应。”我指了指纸条,用口型重复那四个字。
救我离开。
青烟袅袅,腾起清淡的芳香,亲人心底。
秋蝉忽然噤了声,天地间万籁俱寂。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吹动竹帘叮咚作响,在静谧的凤栖宫中显得格外清脆。
元君意盯着纸条看了许久,复抬头看我,神色颇有些复杂,“你……”
我点头,坚定道:“拜托。”
烛火摇曳生姿,茜纱窗上映出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元君意迅速将纸条揉作一团,丢进香炉中,笑道:“皇后娘娘开口,臣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稍顿,沉声道:“一切但听吩咐。”
我长长舒一口气,感激道:“多谢。还有,烦请将此事告诉常叔,他自幼看我长大,于我如同家人。”
“好。”
焚香完毕,他挑起羽帚,轻轻拭净炉边香灰,忽的又望了我一眼,眸中有无奈,亦有怜惜,兴许还夹杂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悔意。良久,叹息声轻若烟云。
***
大业元年十月初五,大婚如期举行。
新帝在登基之初便两度废立皇后,且第二位皇后竟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