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蜡黄的妇人忙把盖在篮子上的碎花布揭了,露出里边的梨子和苹果来,“公子您瞧,都是好果子,好果子。”她的声音听上去宜男宜女的,应是刚刚叫门之人。
周伯彥打开洪威留在桌上的包袱,里面的钱袋子露了出来。他看了一下,钱袋子里有银锭,还有大小不一的散碎银与铜板。他随手抓了一块儿碎银丢进小二手里,“下去吧!”
小二得了碎银的打赏,喜出望外地连说了一串好话后退下了,走时还顺手给带上了门。
门一关,妇人脸上的神情立刻就变了,不再是一副服低做小状。她把手臂上挎的篮子随手放到地上,站直了身体,腰背也不佝偻了。她迅速到了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又听了一会儿走廊上的声音,这才关好门,走回周伯彥身边。
对妇人一系列怪异的举动周伯彥视而不见,就那么坐着。
妇人眼中透着精明与谨慎,“为何选在人多嘴杂的客栈,而不是信中所提的长亭?”地点是她定的,她自是先一步到达了指定的地方等。没想到,周伯彥骑马经过指定的长亭之时,明明看到了她却并不停,直接骑马过去了。她不高兴也没办法,形势不允许她拿乔。她只得无奈地跟上,跟到了这家客栈。
周伯彥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后说到,“本是约好在京中见面的,你却临时改了地方,约到了丰县来。只许你防备别人,还不许别人防备你不成?你担心我在酒楼设了埋伏,我何尝不担心你在长亭设了埋伏!”
闻言,妇人对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周伯彥的对面。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有些磨损的册子,丢到了周伯彥面前,“这是合作的诚意。”
周伯彥放正册子,随手翻了翻,淡漠地说道,“还不够,你的诚意不够。”
妇人似是恼了,“你……”
周伯彥直指妇人的要害,“是你要找我合作,而不是我要找你合作。据闻,你的旧主子对你下了格杀令。你虽逃脱了,却也只是暂时的。你的旧主子早晚会找到你,早晚会杀你灭口。而你的新主子,还不够信任你,不会救你。你也明白这点,所以才会找上我,不是吗?”
妇人想反驳,却又无力反驳。因为这是事实。“名册给了你还不够,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要完整的名册。”他合上面前的册子,“别跟我耍花样。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些人的罪行上头已查清,可随时定他们的罪。”说着,他把册子丢还给妇人,“这本册子对我而言毫无用处。完整的名册,加上当年的真相。否则,一切免谈。”
妇人自嘲一笑,“真相是伤人的,你确定要知道?”
周伯彥一副懒得再废话的模样,“你可以走了。”
妇人霍地起身,走向门口的方向。
周伯彥不看她,“那么喜欢我爹,明知害我爹的人是谁,为何不为我爹报仇?”当他说出是娘的暗卫偷袭娘,反而杀了爹时,她就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他的问题就是针对这件事。
妇人的脊背一僵,保持着抓住门把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的。
周伯彥再次语出惊人,“周素喜欢我爹,却不停地做着伤害我爹的事情。你喜欢我爹,却不敢接近我爹,只敢远远地看着我爹,为我爹的痛而痛、为我爹的喜而喜。当年,我爹娘带着我连夜逃出京城时,你的主子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因而错过了及时拦下我们的时机。理由不是我爹娘的行动够隐秘,而是你的暗中相助。”
妇人回头,眼中闪过慌乱,并有泪花闪烁,“你……”她心惊,这些隐秘的陈年往事,他是如何知道的?她从未对人提过,一切都埋在了心底。
周伯彥站了起来,“紫衣姑姑,我已经知道你曾经很喜欢我爹。我已经知道你年年前往栖霞关祭拜我爹。如今我明白了,我在外漂泊时你出现在我身边,不是要害我,只是想看看我,从我身上找我爹的影子罢了。我还知道行刺阿舒的刺客不是你派的。”阿舒说他长的和爹一模一样,看着他,就能想到爹年轻时的模样。阿舒说的有些夸张,但也不是很夸张。他的长相有随娘的地方,但不多,主要还是随爹。对于太过思念爹的人而言,比如紫衣,看着他,的确能从他身上找到他爹的影子。
妇人的神色显得更加慌张,“你……你怎么知道……”她没说出来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爹的事。
“若是紫衣姑姑愿意离开大安,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你有能力独自谋生,你也可以过普通百姓的生活,何必非要依附于他人,替人卖命?你的旧主子也好,新主子也罢,只会让你去杀人,让你双手沾满鲜血,一生背负无尽的杀孽。”
妇人震惊之极,不明白周伯彥为何会态度大变?又喊她姑姑,又说要助她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周伯彥一脸真挚地说道,“姑姑不必多心,彥会如此,是想还清当日欠姑姑的那份人情。若不是姑姑暗中相助,爹娘便走不到栖霞关,或许到最后彥和爹娘一样当年就丢了性命,不会活到现在。”
妇人说不出话来。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了。她约他,只为谈条件,想用手中的筹码取得他的帮助,逃离主子的追杀。没想到……她很难相信。
周伯彥又说道,“名册之事,交与不交全由姑姑自己做主。至于真相,我想知道的只有一样,那人为何容不下我爹娘?一定有什么理由,一定有。到底为了什么那人会狠心地除掉两个外孙?又是什么理由让那人将骨肉亲情抛弃?”楚风的夭折是人为,肯定与太后脱不了干系。灏一出生便有人要他性命,是太后指使无疑。太后这是为了什么?
按道理,楚风和灏的出生是对爹的一种讽刺。最该恨这两孩子、最想除去这两孩子的是爹才对。可事实正相反,爹没有夺这两孩子性命的举动,反倒曾试图保住灏的性命。爹都不在乎,太后在乎什么?哪个敢说太后是为了给皇家遮丑,他一定会大笑三声。若太后想保全皇家颜面,那就该管住自己的女儿,而不是看着女儿风流、看着女儿怀别人的孩子。
妇人摇头,霍地转身,拉开门便走。她觉得,这是陷阱,周伯彥给她设的陷阱。
周伯彥大步走向门口,自她背后说道,“我说话算话。若想远走高飞,我一定助你。”他的话音刚落,对面有寒光一闪。他想也不想,抬手打出袖箭。
袖箭自妇人耳边擦过,噗的一声,钉入对面廊道上的男人的胸口上。这是个身穿小二服饰,体形瘦小的男人。中箭的那一刻,他手中掷出两把飞刀。
其实,在小二装束的男子中箭之时,妇人就该中飞刀了。因为周伯彥所见的寒光便是假小二最先掷出的一把飞刀发出的。不过,在那当下,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小石子,竟把飞刀打偏了,救了妇人一命。
可是,前一把打偏,之后又有两把飞刀袭来,一个飞向妇人的眉心处,一个飞向妇人的心口位置。妇人因刚才心神大乱,反应不及,闪躲的动作凝滞、僵硬。在妇人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而闭眼的刹那,自一侧寒芒逼近。剑光一闪,叮叮两声,飞刀落地。妇人刘海的发丝有几根被削断,轻飘飘地跟着落到了地面上。
千钧一发之际打落飞刀的洪威单手执剑,眼睛观察着四周,“公子,请退回房间。”
周伯彥毫无异议地退后,并对缓过神来面色凝重的妇人说道,“姑姑请保重。即便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只要你想走,我自会助你。”
“剩下的我自会处理,你们不必露面。”妇人说罢,没有直接下楼,而是向对面的廊道方向走去。
周伯彥招手,示意洪威进屋。
洪威立刻提剑进屋,并把门关上。他解下背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袱,“公子,您要的东西。”至于刚刚发生的事,他只字不问。
周伯彥打开包袱看了看,“刚才发生之事,可有人看见?”
“回公子,没有。楼上的客人不多,此刻都在楼下用饭。”
周伯彥颔首,“收拾一下,换一家客栈。”
不多时,他们走出房门。妇人已不见了踪影,中箭的假小二也不知去向。楼下吃饭的客人与刚才一样,人数不多却很吵。他们并不去找掌柜的退房钱,而是悄悄来到客栈后院,丢给喂马的老汉一吊钱,牵上自己的马便走。
这顺风客栈位于丰县的东区,他们离开后便找到了位于西区最靠近县城门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二人草草用过晚饭,各自安歇。
躺在床上,周伯彥一时之间睡不着,想着紫衣的事。喊的那一声姑姑,是有缘由的。
当年,爹娘能带着他深夜离京,一是紫衣做了叛主之事,杀掉了监视长公主府的人;二是舅舅深夜里亲自为爹娘打开了城门。那时的舅舅虽是皇帝,却受太后的控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们。因而,舅舅写下密函交给了爹娘,承诺了西昌国皇子耶律灏真一些事,条件是耶律灏真必须保护他们一家三口,直到舅舅掌握大权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回来为止。
他在栖霞关与爹密会时,把自己已知的事情全说了,包括紫衣是太后的人,害他们一家的幕后之人是太后等。爹听了,把舅舅深夜开城门,把神秘女子杀掉监视者等事情都告诉了他。分别时,爹说神秘女子是紫衣,只是当时不知道紫衣是太后的人而已。爹叮嘱他,他们父子欠紫衣一次,日后无论如何他都要给紫衣一条生路。
所以,当紫衣想谈合作,并约他密会时,他才会赴约。至于紫衣喜欢他爹的事,他是猜的。因为栖霞关血战之后紫衣曾跑到血染的战场上痛哭;因为紫衣每年都会乔装打扮后去栖霞关,在众所周知的他爹的“祭日”这天到一座无名墓前进行祭拜。
这座无名墓与别的无主坟墓不同,有人精心修缮过,且年节时都有不明身份的人前来祭拜。没人给这座墓立碑,因为长公主亲手将她的驸马葬在此处时没有立碑,其他人有心但也没那个胆子越过长公主去。紫衣同其他祭拜之人一样,年年来祭拜,却不敢在空墓碑上刻上周桥二字。
过去,周伯彥虽然知道爹真的不在了,可嘴上一直不承认,一直不敢、也不曾祭拜过此墓。后来知道爹还活着,他前去祭拜了一次。他感谢长眠于此的无名人士,因这无名人士,世人都认定他爹已死,使得他爹能在异乡好好的活着。
他也感谢紫衣,因为紫衣的行为让太后也认定他爹已死,从不曾怀疑他爹还活着,自然就没了追杀一事。
若是紫衣参与了行刺阿舒的事情,他可能会在为阿舒报仇和遵守爹的叮嘱之间为难。他查了又查,实事是紫衣并未参与,而是有人顶着紫衣的名字干的。他表现出一副不杀紫衣誓不罢休的模样,那是迷惑别人的手段。他去太后面前提紫衣的名字,是想看看太后会怎样对待紫衣,而紫衣会忠心地任由太后杀掉还是会逃。
逃,说明紫衣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他才能完成爹叮嘱的事情。而且,没了紫衣这个忠心的杀手头领,对太后而言可是不小的损失。
只要不是变态杀手,没人愿意一辈子受他人驱使而不停杀人。等着吧!紫衣会回来找他。
☆、No。334唯一的温暖
这一等,就是三天。白日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地面及屋顶被一片白色所覆盖。天色黑了下来,但因为雪的关系,夜间还可视物,只是模糊些罢了。
天气寒冷,又没什么事可做,周伯彥早早上床歇下了。他睡的并不沉,门上发出异响之时,立刻睁眼。
屋内有个黑影闪身到了床前,见周伯彥睁着眼,点了下头,躲到了床尾处。
万物沉寂的黑夜不同于喧嚣的白日,稍有响动便会引来浅眠者及耳聪目明者的注意。隔壁有开门声,须臾有洪威压低声音的禀报声,“门上钉着个纸条。”
周伯彥坐了起来,并示意躲在床尾处的黑影去看看。
黑影过去打开门,并让出地方。
见到开门之人,洪威的眼中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跟在周伯彥身边的暗卫,还是皇帝派给周伯彥的暗卫。他的惊讶也只是眨眼间的事,人已经走进屋中。他走至正在穿衣的周伯彥跟前,把手中的小刀与纸条捧给周伯彥。
周伯彥伸手拿了折叠着的纸条,打开,打了火折子看纸条上写的字。字迹很潦草,看着像是很紧急的状况下写下的。他看罢纸条上短短的三句话,陷入沉思。是否是陷阱,只有探过才知道。为此冒险,值得吗?
他迅速有了主意,把纸条交给洪威,“准备一下,我们要去这个地方查看一番。”
洪威依言看过纸条上的内容,有心劝阻,可又知道公子是说一不二的,于是应了声是,回自己隔壁的房间准备了起来。
一刻钟后,他们从客栈后院中走出来,期间没有惊动任何人。夜色中,三个黑影急步前行,遇到打更者时避开绕行,并不时观察周围以辩明方向。这几天,洪威早将丰县的地形摸了个透,因而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把周伯彥与暗卫领到纸条上所指的地方。
这里是百姓居住的区域。眼前的民房有朱漆大门的独门独院儿;也有几户人的土坯房挤在一个土坯垒成的院子里的;也有独户的一般小院。三个人在附近看了一下,很快就找到院门上挂着两穗儿金黄的苞谷棒子的一户人家。
洪威看向周伯彥,低声说道,“小的先进去探探。”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令周伯彥不由蹙眉,“一切小心。”他在想,是不是他们来晚了。
洪威一手撑着墙,轻松跳了进去。他很快就检查完小院,走过来把木板拼成的院门的门闩打开,请周伯彥进入。他一指离院门不足两米远的地方躺着的死尸,对着周伯彥伸了两根手指,意思是院子里有两个死人。之后,他拔了身上佩戴的剑握在手中,一步一步走向西边那间门大敞着的屋子。
周伯彥立在院门内,一脸谨慎地听着左右两院中的动静。
没用多长时间,洪威便将所有的房间都检查过了。他低声禀报道,“公子,西屋有个死人,与院中的两个死者一样,装束相同,手腕上刻有蛇的图案。尸体还很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