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讲尽最后一个笑话,口干舌燥,却见这个人还是抬着眸子,淡淡地盯着她,眼中似有探究的意味,却仍是毫无笑意,不由死了心,觉得这个人大概天生是不会笑的,便叹一口气,没了兴致。
抬手随便打个招呼,转身就要走,没提防路上积雪,于是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闷响,整个人直挺挺趴在地上,栽了个狗吃屎,疼得她呲牙咧嘴,拖着腰半天起不来身。
好不容易撑着身子站起,一抬头,见那人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上,嘴角竟挂着一缕淡淡的,如云烟一般飘渺的笑意。未央心下一愣,不自然地咧开嘴冲他笑笑,虽然尴尬,心里却愉快极了,恶作剧般还想逗他,故意脚下一滑,又要往地上摔去,纤腰却被人给悄然揽住。
未央没有跌落在雪地里,却跌在了那个人的怀里。
四目相对,一阵尴尬,未央忙从那人身上弹开,羞得双颊通红。怯怯地抬眸一瞧,却见旁边石桥,赫然站着庾信,身后跟着当时还是一个翰林院小小编修的岑文甫。
未央看到岑文甫,脸上羞得更红。
庾信抬眸扫了一眼几人,不由叹气,轻轻摇了摇头。
……
一阵夜风吹得窗子晃了几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未央从床上惊坐而起,抬袖抹去额上的细汗,扫了一眼屋内,才知道方才又做了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大概是印象深刻,这些日子竟时时梦到。那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可当时在场的人,却已没了两个,细细思来,恍如隔世。
梦中庾信的那声叹息如在耳畔,此时品来,只觉意味深长。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就窥破了天机,料到了会有如今的纠葛。
床前灯影闪了闪,未央一惊,一把掀开被子,倏忽到了床前,伸手打开窗子,探出身一瞧,窗外明月皎皎,并没有看到人。
未央心口一紧,继而凝眸讥笑。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味道。
风吹进窗户,吹得布蔓飘摇不定,桌案上的书卷沙沙作响。
“什么事儿?”红姑披衣站在门口,疑惑地望着未央,见窗户大开,忙上前关好,又取了一件衣服给未央披上。
未央摇头,神色郁郁,再没了丝毫困意。
作者有话要说:
☆、寸心成灰
“醒了!”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十分熟悉,是谁?
未央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眼前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她努力地挣扎半天,才感觉有一缕光亮射了进来。
这光线太过于强烈,她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只好重新阖上,过了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张开一条细缝儿,借着光线,周围似有人影晃动。
她扶着额头使劲儿眨了眨眼,再缓慢睁开,总算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只见一群人围在床头,神色慌乱地看着她。红姑正坐在床沿儿边,捏着帕子抹泪,此时见她醒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发出哽咽的声音,泪水便愈加止不住了。
未央有些疑惑,不知她为什么如此,于是反握住她的手,安慰似地朝她点点头。
视线向上移去,一旁站着几个庵中的女尼,都用关切的眼神儿望她。再往左移,站着阿贵并着岑府里的两个下人。待未央的目光落在岑文甫身上,不由暗了暗,冷冷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央——”岑文甫垂眸望着她,目光满是疲惫,声音有些嘶哑。
未央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胸口闷堵的难受,恨不能扑上去,一把将他那副虚伪的假面撕开。
“咳,咳……”
心里想着,身体已经行动,扒着床头就要起身,却因用力太猛,牵动肺腑,扯出一长串咳嗽。
红姑轻轻捋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见她脸上憋得青紫,倾身一阵干呕,忙将帕子放在她的嘴边儿。
未央剧烈咳嗽两声,而后虚弱地靠倒在床头,脸色苍白。
红姑收回帕子一瞧,只见上面竟赫然一滩殷红的血迹,不由眸孔一张,转头去看岑文甫,声音也颤了起来,“大人——”
岑文甫瞧见那血迹,身形一颤,目光散乱地竟不知所措起来,“阿央——”,他俯下身想去拉未央的手,未央却瞪他一眼,厉声斥道:“你走!”
岑文甫的手愣愣停在半空,眼中含着痛色。
“滚!”未央又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随手捞起枕头就往他身上砸去,“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未央紧咬着牙,直勾勾瞪着岑文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怒火,眼看就要失控。
岑文甫的心一阵抽搐,他脸色惨白地默立了片刻,沉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终是转身向外走去。
几个小尼被吓得面面相觑,关切的话堵在喉咙里,不敢再说。红姑悄悄向她们摆摆手,几个人担忧地看一眼未央,交代红姑有事叫她们,便也退出门外去。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红姑一人,未央颓然靠倒在床头,目光愣愣的,良久,才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红姑看着她,也红了眼,捏着帕子默默替她擦拭泪水,柔声道:“事已至此,你可一定要保重啊!”
未央目光呆呆地转向她,突然抽噎一声,一把扑在红姑的怀里,失声痛苦起来。
红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就像未央小时候,哄她睡觉时一般。
未央此时像极了一个受伤的孩子,无助,悲痛,绝望。
她全想起来了,就在今天早上,她无意中听到来庵中拜佛的百姓谈论一件怪事:那个谋杀皇帝的太医令,竟然被人掘了坟墓,尸体也不翼而飞。
听到这个消息,未央的脑袋是完全僵的,她想立刻下山去求证,于是穿着单薄的衣衫便恍恍惚惚地出了庵门,可是人没到山口,便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未央蜷缩在红姑的怀里,放声大哭,直哭的声音嘶哑,渐渐便哭不出声,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她的伤寒未愈,再加上这么个打击,身子受不住,意识昏昏沉沉,不一会儿便在红姑肩上失去了意识。
日暮时分,未央才再次苏醒过来。她睁开眼,一把从床上坐起,拉了红姑的手,急切地求她差人去找公孙无极。
红姑怄不过,只好到外面回了岑文甫。岑文甫顿了顿,便叫来阿贵,让他去忠王府上请人。
公孙无极很快便赶到庵中,也未与岑文甫寒暄,便提足奔入禅房内,见了未央的样子,大吃一惊,忙挨着床沿儿坐下,凑近些柔声道:“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你要本王做什么?”
未央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愣了半天,才认出公孙无极,于是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央求道:“未央求王爷派人去查一查,一定要把桑墨阳找回来!”
公孙无极见她目光接近崩溃,不由心头一沉,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本王一定帮你找到!”
未央点头,一把栽倒在枕头上,隔着婆娑的泪眼看着他,幽幽说了一句“谢谢——”
接下来的几天,未央不吃不喝,日日只呆呆地望着门口,翘首盼着公孙无极的消息。
又过了几日,刑部传来话,说遗体是被羌族王室派人盗了去。
未央便挣扎着要起床,她不能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塞北。他说过,此生再不愿回到那个没有情感,冷冰冰,充斥着权利与欲望的地方,她要亲自把他夺回来。
岑文甫愤怒地将情绪失控的她托回到床上,沉声道:“你如今这个样子,连剑都提不起来,如何去夺?”
未央一愣,便催着红姑去做饭。红姑熬了粥端来,她却只觉胃里难受,怎么也咽不下去。
岑文甫接过饭碗,舀一勺饭送到她嘴边儿,厉声道:“吃不下也要吃!”
未央这才愣愣地张开嘴,可惜吃一口,却要呕出一半,折腾了半天,才只吃下了小半碗儿。
岑文甫出奇的耐心,又让红姑去盛了一碗,依旧一勺勺喂给未央吃。
皇上得知未央的病情,特地差太医来给她瞧病,几副汤药调理下来,她的身子总算慢慢好转了起来。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晌午的时候,已有些酷暑的味道。
半个月后,未央的身子终于有了起色。
精力好一点儿的时候,便由红姑陪着,在山中散一散步。她还是不愿见岑文甫,公孙无极倒是匆匆来过几次,不过是坐一坐,便又匆匆离开。大军眼前着就要开拔,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筹备军需粮草的事,忙的不可开交。
因着桑墨阳的事,未央对这次北伐格外上心,不时差红姑去忠王府打探消息,只盼着大周军队早日击退羌兵,夺回桑墨阳的遗体。
待身子痊愈之后,未央怕扰了佛门清静,便辞别轻尘师太与一众女尼,回到长安城中,暂时栖身在城南的同福客栈。
才刚落稳脚,圣旨便到了这小小的同福客栈,皇上在圣旨上朱笔亲书,依旧恢复未央禁卫军副统领之职,责她随时进宫复旨。
未央颇有些意外,她才刚刚回城,怎么宫里便知道了?难道李睿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可她不过一个小小的禁卫军副统领,皇帝监视她做什么?如果因为桑墨阳之事,对她有所怀疑,干脆罢了她的职便可,何必多此一举?
思来想去,也不知李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脆便听之任之,不再为此烦恼不休。
是夜,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夜的梦,梦中之人白衣轻衫,茕然立在繁花丛中,衣袂飞扬。她远远地追过去,可惜总也到达不了,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惜那人仍是固执地不肯回头。
醒来的时候,枕上一片泪迹。
爬起身呆坐着,见窗子渐渐亮了起来,忙胡乱收拾一下,便单骑出了长安城。
赶到桑墨阳墓前一看,果然青冢已毁,满目凄怆。她腿上一软,愣愣地向前挪了几步,见坟头已被铲平,墓碑也不知所踪,不由心口一阵揪痛,热泪便涌了上来。
红姑告诉她,岑文甫曾派人前来整修过,整修过都是这般境地,更别提之前的样子了。
未央不敢去想,她攥着拳头,指节咔咔作响,可她还是仰起头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忍了下去。哭是没有用的,她也不想再哭了,桑墨阳还在千里之外的荒漠,他在等她,她没有理由不振作。
她欠他太多,他最后的心愿,她一定要帮他完成,她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个冰冷无情,他一生都在逃避的地方。
左丞大人萧玉偷偷压下几道奏折,托人送到了岑府。岑文甫看了,兀自头疼的厉害。他托着额头凝思片刻,然后蹙眉从书案后面起身,默默跺到窗前,负手立于灯下,举目望向这漫天的繁星,呆呆出神。
灯影重重,在他的身后拉出老长的影子,这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人却是一动未动,心事重重。
折子全是是未央递的,无一例外都是向皇上请求,准许她跟随大军出征。
岑文甫如何不急,且不说战场凶险无常,就说她大病初愈,身子怎能吃的消?早上阿贵来报,说是未央正到处买马买鞍,风风火火为出征做准备,想来已是下定了决心。
以未央如今的执拗,就算她愿意见他,也未必能听他的劝。按下这些折子只是权宜之计,未央久不得回应,必定会有所怀疑,她若是亲自入宫请旨,怕是拦也拦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四品官阶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人闪身跨进屋内。烛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冷冰冰的俊颜,却是昌平公主。她方才路过门口,见屋内亮着灯,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一颗心本来‘嘭’‘嘭’乱跳着,此时见屋内没有人,便稍稍放了心,转而又有些薄怒,怎地她在自己家里,竟然还似做贼一般!于是挺直了腰杆儿,强作镇定起来。
缓步踱到桌案前,见一堆书册里露出一角红边儿,心下生疑,伸指抽出来一瞧,竟是一本奏章。捧起奏章,下意识地抬眸瞅了一眼门口,凑到灯下打开一看,不由大惊。
一抹冷笑飞上眉梢,昌平缓缓合上奏章,在心底冷哼:怪不得傍晚那会儿瞧见在宫里当差的李公公急匆匆来见岑文甫,原来是送这个东西来了。
好你个岑文甫,还真是多情的紧,可惜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你这般为她着想,她不还是躲着你不见!如今私扣奏折,乃是人臣之大忌,你就等着皇上降罪吧!
这样想着,不由咬牙冷哼一声,心底兀自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昌平公主果然揣着未央的折子,连夜赶到宫里。
李睿正伏在桌案前翻看书卷,抬眸瞧见昌平公主风尘仆仆的样子,忙命宫人倒一碗茶来。
宫人端来茶水,昌平一把夺过,仰头‘咕咚’‘咕咚’灌入口中。李睿放下书卷,从桌案后面转出,看着昌平的样子,不由轻蹙起眉头,不停地劝她慢点儿喝。
昌平饮了茶,将茶碗递给宫人,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不好意思地冲着李睿笑笑。
李睿抬手指指昌平,摇头嗔道:“堂堂一国公主,像个什么样子!”
昌平凝眸一笑,上前挽住李睿的胳膊,娇声道:“皇上,我来是有要事!”
李睿摇头,觑着一双眸子警惕地望着她,“什么要事?”他这个妹妹,李睿实在是太了解了,所谓要事,多半又是在逞一时意气。
昌平目光一转,忙不迭从袖口里掏出那本折子,递给李睿,说道:“我们家林统领托我将这份奏折呈给您!”
李睿狐疑地挑起眉梢,“你与林统领一向不和,她怎会托你来送奏折?”
昌平闻言,敛眉不悦,“皇上这话什么意思?”
李睿见她生了气,轻笑一声,“行了,朕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将那奏章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悄然蹙起了眉头。
昌平暗暗打量李睿的神色,扯了扯他的胳膊,问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李睿侧眸看她,嘴角勾笑,故意拿话挑她,“你想让朕怎么处置?”
昌平闻言,脸色一沉,闷闷地不再说话。李睿揽起她的肩膀,笑道:“行了,你那点儿小心思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