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小孙子病的很严重……”
也就抬了一下眼皮,复阖上。把手伸到了她面前。
曹奶奶也明事理,从肩上的布包里掏出了包东西,放在了他手上。
人没有预料到她给了这么重的一个,手顿时沉了下去。“这是什么?”
“是我家后山上的桑葚,早上刚摘的。小少爷您尝尝鲜,行行好。”曹奶奶帮他剥开了油纸。
乌红乌红,颗粒饱满,确实让人垂涎欲滴。
“东篱,你在做什么?”
“妈,你来啦。”递过手里的东西,“吃吗?”
“齐老板,您快给我孙子看看吧。”曹奶奶是认识方秀颜的,见她出来了,赶紧抱着洋洋凑上前去。
方秀颜粗看一眼,洋洋已经满脸通红了,赶紧把他们带了进来。
可齐东篱不让,“妈,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你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呀!”
“东篱!”
曹奶奶抱着洋洋,不知如何是好。
虽说方秀颜是这里的老板,可这个小少爷也是她儿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城里哪家人家听到梧桐医馆家的小少爷来了,不是能躲就藏。一个不小心惹到了这个太岁,不死也要脱层皮。
甚至比他大几岁的邻家小孩也要绕道走。
“方姐。”一年轻人也从医馆外走了进来。
方秀颜朝齐东篱努了努嘴,然后迎接了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小伟,你来啦。快进来!”
拉开堵在门口的齐东篱,忙着迎应伟进来。“曹奶奶,您也来。”
齐东篱不高兴,犟着不走。
应伟把手里的药箱换了只手,空出来的右手去牵齐东篱。“东篱又长高啦!来,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东西。”
齐东篱一听,有新鲜玩意儿,眼睛里扑闪扑闪的光散发出来。“好!”
方秀颜跟在他们俩后面,笑着摇了摇头。
应伟很快就看好了洋洋,告诉了柜台上的伙计抓哪几种药。
方秀颜帮着包好,曹奶奶千恩万谢地带着洋洋走了。跨门槛时,还瞥了一眼正拿着新奇的望远镜四处瞧的齐东篱。
待他们走出几米远时,却被齐东篱叫住了。“你们等等。”然后他进了屋,很快就出来了。
手里拿着望远镜,另一只手伸到了曹奶奶面前,她下意识地把洋洋藏到了身后。
齐东篱摊开了掌心,是一块大洋。“拿着,谢谢你的桑葚。”
“哦不用了不用了,齐少爷。”曹奶奶连连摆手还摇头,“那些不值钱的,您要是喜欢,我明天还给您送来。”
“拿着!”齐东篱坚持。
曹奶奶还是不敢接。
齐东篱干脆绕到了她身后,把钱塞给了洋洋。继续坐回门槛上玩他的望远镜了。
梧桐医馆里,真正看病的大夫不是方秀颜,是她从外面请的。
每逢初六,十六,二十六,都会给馆里的伙计放假。
既方便她出远门,也让伙计们休息休息。
她是在两年前回来襄城的。
六年前,她离开了督军府,没能坐上去广州的船。等了半个月后,齐致常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她便回了通州,小小他们兄妹几个帮着她在方家生下了东篱。
他们五个人,全都靠着应宏生活,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后来应伟偷偷地出去找活干,运货上山的时候,因为路滑摔断了手,东家不给赔钱,而家里就更没有钱给他请大夫了。
方秀颜只能靠着自己以前在方家药铺里学到的,和跟着叶少城看到的,自己去山上采药,竟然把应伟的伤给治好了。
也就是这样,靠着他们自己采药制药,生活开始有了起色。
一个南洋来的游医路过通州,买了不少方家的药材,可他一个人没办法拿回去,便想雇人帮他带回去。应伟便跟了去,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偶尔回来一次。
齐东篱两岁半时,方秀颜带着他回到了襄城,齐家老宅早已易主,叶欢卿他们也不在了。最后,在齐府的街口租下了一个铺子,办了这个梧桐医馆。起先只是卖点应宏送过来的药材,入不敷出,曾一度要关门闭业,可她又有必须要留在襄城的理由。
慢慢地,医馆的名声传开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散开了。
寡妇。
弃妇。
甚至,荡妇。
齐东篱刚来的时候,每天是笑着出门,哭着回来的。
“妈,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野种?”
方秀颜坚定地告诉他,他不是,爸爸在德国,会回来的。
再后来,齐东篱不再哭着回家问为什么了,而是别人家带着自己哭得凄惨的孩子来告状,齐东篱打了他。
四岁的齐东篱挺直了腰杆承认,他是打了,但就是不道歉。
方秀颜也是无奈,东篱脾气很倔,像齐致常,自己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有一次实在气不过,打了他,孩子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我不是没爹的孽种!你把我爹找回来,我就去道歉!”
在齐东篱一岁的时候,方秀颜终于买到了去德国的船票,带着他上了船,最后却不得不在广州下了船,坐火车回了通州。
因为方秀颜和齐东篱都晕船!船刚启航时,只是哼唧着在她怀里乱动,当真的驶道了大洋航道里时,开始哭得哇哇响。那时候的他刚学会说话,抽噎着说痛,一个劲儿地揪自己的头发。
如今倒是一生气就扯别人的头发,店里的伙计都把头发剪的很短,就连薛大夫留了好久的胡子都剔掉了。
方秀颜站在柜台外,和伙计一起包药。齐东篱走了过来,“妈,我出去玩会儿。”
“不要打架,不要跑远,不要……”她的叮嘱还没讲完,齐东篱人已经奔出了医馆。站在门口望着他去找小孩炫耀应伟给他的新玩意儿,笑,四肢百骸温暖开来。
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去柜台拿药了,方秀颜倒了杯茶递给应伟,“小伟,休息一下吧。”
“谢谢方姐。”他确实也渴了。一口喝干了茶,“东篱呢?”
“拿着你给他的新鲜玩意儿找孩子们玩去了。”
“东篱今年秋后就五岁了吧?”
方秀颜点着头,“是呀,时间过得真快。”
“方姐,还在等他?”
“嗯?”没听明白他的问题,抬眼疑问了声。
“Dr。李这次派我去欧洲参加一个研讨会,我顺便帮你打听一下,他的,状况。”应伟其实不是很清楚方秀颜和齐致常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六年前,方秀颜她突然回了通州,还怀了孩子,可从始至终,到东篱落地,她的丈夫都没有来过。隐约从应小小的口中得知,她丈夫去了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她回一个人回通州生孩子,是很久之后他在外面找活,七零八落听别人说来的。
所以对她,也说不上一种什么感觉。
日渐的相处,发现她根本就不是表面上这副弱不禁风,不喑世事的深闺模样。
良久,都没有动静。
方秀颜沉默地整理着柜台上散落的药草。
应伟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我去找找东篱,该回家吃饭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终即是始
初七,方秀颜把医馆交给了薛大夫照管,她准备出远门。
应伟说,他还可以逗留几天,打算回一趟通州。
齐东篱一听就更不愿意跟方秀颜一起去了,要跟着应伟。还硕有其事地说:每个月都会去那里,半年才能回一次通州,他当然要跟应伟哥哥一起回去了!因为……他想大哥,想小姐姐了。
齐东篱真正的想法是,他不想揣着满心的希望去,回来时却是无期的等待。
虽然她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去,每个月一定要去,而且尽量都凑合在初六这一段时间里。
他问过,而她当时给他的回答就是沉默,久久地望着教堂正中央那座耶稣像。
时间的沉淀,会让你突然明白当初那么复杂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她第十二次来苏城,如果加上齐致常带她来的那一次,是十三次。
方秀颜的心底,确实有一种近乎刻板的意识,她和齐致常之间漫漫无期的终点会在这所教堂里。
十字架上的耶稣还是那副模样,来这里祈祷的人们不时有新面孔进来。一一略过,带着一丝的期待。
悠长的唱诗,虔诚的歌颂。
为的是一方心土的安宁。
襄城也有教堂,有时候路过那里,偶尔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却远不如苏城这里的钟声,浑厚雄壮,让她的心猛然澄澈,焕发新生。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齐致常留给她最独特的回忆,温暖的手心相抵,是彼此间澄澈的距离,至少那一刻,她是明白他的。
随着这浑厚的钟声,虔诚的许愿。
“我必尽心竭力的尊重你、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
方秀颜重新闭上眼,合十双手,在心底默念。
也是某一个灿然的瞬间,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能理解齐致常的离开。留下休书,还她心底深处渴望的自由。
所以她会尊重他的选择。
他们在某一个层面上,有共同的认知。
别人的事情,涉及不了,干脆就放手让他去做。
他和叶欢卿的工厂如此。
她和叶少城的瘟疫亦然。
当初决定留下东篱,也只是一个坚定的念想,她需要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
齐东篱也问过,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这里。
但她不敢直接地告诉他,她在等他爸爸。因为这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约定,没有任何的默认,有的只是她的一份执念。
就像齐致常,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会做。
所以,没有把握能再保护好她,毅然离开,独自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舔舐伤口。伤口结痂时,又会披上铠甲重新上路。
对于东篱,她能告诉他的就是,他的父亲是一个善良且负责的人,至于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出现,是因为,他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当他做完了那件事情时,就会回来的。
所以,东篱也要做一个一诺千金,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战争已经逐渐北上,南方的日本军队正在撤离当中。
即便是剩下的残余部队,就像狂风过境后捎带的小尾巴。
方秀颜被劫持了。
她只是想穿过这条小路,到对面的山顶上看一看苏城的全貌。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回悟当年的一切。
大概是被追得穷途末路的逃兵,想到浓密的茅草堆里躲过追捕,恰巧就碰上了她。
一把锋利的刀指着方秀颜的脖颈儿,另一只手环过她的头,捂住了她的嘴。恐吓道:“不许叫!”
那个人拖着方秀颜躲在了深深茂密的茅草中。
她被那个人大力地摁在了地上,稍微能活动的手去扒他环紧的胳膊,竭力地想要挣脱,嘴巴里只能发出迷糊的“呜呜”声。方秀颜的指甲划裂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胳膊,那个人吃痛了,刀刃贴的更近了。“再叫我就杀了你!”
他的胳膊更用力的掐紧了她。
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快!快跟上!”茅草外,有人声传来。
方秀颜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了。
那个人腥臭的呼吸从头顶上漏下来,方秀颜艰难地扭过一点点头。
余光撇到了右手边有一块小石头。
悄悄地,慢慢地抓起来,握在了掌心里。
人声,脚步声,碎石磨砂声,渐渐逼近。
那个人的手扼制得更紧了。
握着匕首的五指,张开再度握紧,刃尖儿已经扎进了她的皮肤。
方秀颜集中了精神却忽略了这沁血的寒凉。
右手奋力一甩,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
两个闷哼声,很快隐匿在因风带动的“沙沙”树叶声里。
那个人见方秀颜的脖子上已经滑现了一条细细的血丝,又被她方才的动作惊吓到,更家下了狠心,刀刃深入了一分。压下声音威胁道:“你要是再动……”
方秀颜能明确的感觉到刀刃的锋利和脖子上流动的血。
良久,茅草外都没有其他动静。
那个人稍微提起了一点身子,往外瞧了一眼,立刻收回,躲得更隐蔽了。
隔一会儿,再从另一个方向探去。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在“沙沙”的树叶摩擦声里,只能听见方秀颜粗重的呼吸声了。
那个人一回眼,才看见,方秀颜的衣领已经被血染红了。连他的手腕上都有。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方秀颜,只是把匕首放下了。
猫着身子拖着方秀颜,走到了茅草边沿,接近马路的地方,再次谨慎地查探。确实四周没有人了,才起身站起来。
手刚要松开方秀颜时,对侧几面冲过来几个人。“不许动!”
来不及愣神,一把又把就要倒地的方秀颜抓了回来。
“二京子,你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了,跟我们回去,老实交代你所透漏的信息,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快放开那个人!”
方秀颜已经不想辨别他是逃兵还是叛匪了。眼皮越来越重,感觉身体里力气在迅速地流失,呼吸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劫持她的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作,她觉得他要是再在她脖子上划一刀,她也感觉不出了。
她不知道他们僵持了多久,最后那个人松开了她,顺势倒下。
灌入耳朵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呀!你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好的时机都错过了,如果不是我反应快,他今天就逃脱了!”
这个人的声嘶力吼,都能让意识陷入混沌的方秀颜听到,齐致常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的装备还留在那个山头。
他透过望远镜看到目标时,那一刻的震惊,到现在都还有余悸。
虽然现在床上的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安详的睡容,轻浅的呼吸,真是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前一刻血迹淋淋的她,颓然倒下的她,毫无生气的她,也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就在他眼前。
他很早就回国了。
以一个造假的身份回来的,齐致常的身份必须保密。
更多的是,他不敢回去。在有她的地方。
无法面对。
两年前就在那个教堂的门口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