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拔笑容瞬间停止，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惊奇，更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似的。“那好啊……大伙都散了吧……我和我弟弟，有话讲。”
既然统领说了散了，大伙儿便各自离去，只留达拔和荆拔二人在帐中说话。烛光把两人的身影映在账帘上，外面人来人去，虽不知道里面兄弟二人在说些什么，却也能看出彼此相谈无事。帐外旷野之上星空闪烁，营地之火仿佛亮星点缀。
只不过半个时辰后，帐中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又好像突然起了什么争执。期间一直呆在外头的几个护卫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只见帐内人影晃动，达拔唰地一下掀开帐帘，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倒把外头几个人吓得不轻，纷纷看着他不敢言语。
而荆拔随后从帐中冲出来：“哥！你听我劝也好，不听也罢。但此一战你胜算近无，如若输了，不止输的是你，赔上的还有剩下的全族人的性命！”
“闭嘴！”达拔朝身后怒斥，然后转头朝旁边那几个护卫下令道：“把他关这帐内不许出来半步！要是被我发现他连夜去给汉人通风报信，我定杀了他！连你们一块儿收拾！”
“啊……”守卫一头雾水看着刚见面就争得面红耳赤的兄弟俩，还好其中一人眼疾手快还没搞清楚状况便横过□□挡在荆拔面前，硬生生把他推回帐中。
满荆风手上力气软，推不过那横枪，只得拼尽气力朝达拔喊：“还剩至多六天！数支汉军就会穿越苗岭围拥过来，到时候就算凭你一人之力横扫千军，你又置无辜老弱于何地！”
“我苗军个个都是铁血男儿，就算全军覆于沙场也好过在汉军统领之下苟且偷生！我早料想你以战俘之身被掳到中原，此次毫发无损轻易回来必定不凡。没想到你果真成了汉人的……”
“我、没、有……”满荆风咬紧了牙口，额头青筋绷出，面颊的肌肉几乎都要颤抖起来。他来时路上早已料到满腹仇恨的达拔必定把他当成汉人奸细，只不过仍未来得及考虑如何才能让哥哥信服他以一介战俘之身能在中原立足这么久。“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指望你信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信我。总之若现在不撤，真有此一战，你我都将性命难保……”
“够了！”达拔打断他的话。“父亲若看到今日苟且偷生的你，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父亲希望所有族人生活安乐，而不是家乡硝烟四起。”
达拔眉间颤了一下，愤愤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满荆风站在帐帘处，满目忧心忡忡。
岭间道之上，太白星已经亮得耀眼，不过多时便可日出东方。
容征骑在马背上，有时睡着有时醒着。距离满荆风与他在林中道别已有五日，期间他未曾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而众人只道那晚容将军出去喝了会儿闷酒，却不知道为何他回来时眼里闪过一丝窃愉的神情。
这一路不紧不慢地赶着路，仁世尧也出奇地只待在自己队中，几乎未曾前来扰过容征，容征也偷得个清净自在。只是与他相熟的将士会格外注意到，他们年轻的将军更多的时候会独自坐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出神，一望便是好久好久……
短暂的梦中充斥着金戈铁马的嘶喊之声，漫天的风沙迷了视线外的刀光剑影，容征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地迷失在陌生人中间，无数兵器朝自己挥舞过来，一时间竟然发现自己像脚底灌了铅一样无处躲藏。那无比焦虑的一瞬，却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喊：“容少！容少……”
“……律临！”
话落，容征惊厥而醒，耳侧却只有风声潇潇。
不远处默默注视他良久的下士赶上前关切地问候，看到容征竟然额头挂汗。
“无妨……做了个梦罢了。”容征闭上眼唏嘘了一下，朝来人摇了摇头。
自己方才，似乎喊了律临的名字……容征下意识地朝身侧瞥去，两侧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律临的身影。
“启禀将军，前面不远处就是苗岭边界的鱼肠道了。”有人上前通报道。
容征应了一声，抬头望去，鱼肠道裂缝般的天堑如同天空被劈开一般竖在面前，好像天地之间的屏障。这地方他不止一次经过，当年热血方刚替父继任，如今再次到来却毫无恋战之心。不知道这狭道的另一头，满荆风此时的情况又如何。
此时一阵肆乱的山风席卷而过，容征只感到一股呼啸的西北风从鱼肠道中疾速刮出来，将前方车轮马蹄之下的尘土飞扬成漫天的灰霾朝后方刮来。漫天尘土近在眼前，却因为侧方另一股突然而至的邪风阻隔而出现短暂的交汇，一时间狂乱的风沙搅得所有人迷了眼。不远处仁世尧伸手捂住口鼻躲过一阵沙土，露出一脸的嫌恶。而隘口之上，苗军的探子远远便瞧见了汉军的声势，身影匆匆消失，大抵是赶回去通报了。
“什么邪乎玩意儿，这风怎么乱吹！”仁世尧啐了一口污浊的唾沫骂了一句。
容征也是伸手掩住口鼻，只是勉强在这一会儿把四周的情况都环顾了一遍，这才定了定神，拉动马缰朝队伍最前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南避风谷
——第二十一章南避风谷
苗军的旗子在风中被腾起浪一般的哗声，卯蚩达拔立于营前巍然不动，面对前方探子不断传来的情报，他的表情却是一成不变地蹙眉不语。身后数里之外，苗军骑兵已由各处领队整装待命，目测轻易也有不下千骑。
营中帐内，满荆风焦急地原地踱着步。他从今日清晨开始便陆续听到外面人影错杂脚步仓促，却始终被禁于帐内不得出来。好几次掀开帐帘想要夺门而逃却被门口守卫当即拦下，在他数次追问之后才知道，原来今早汉军已经提前到了隘口。
“哥哥呢？！让我去见他！”满荆风焦急地透过帘缝四处张望。
“达拔大人不让我们放您出去……请荆拔大人不要为难我们了……”门口的护卫也是左右为难，在门口守得死死的，大有今日完全不会让他跨出一步的势态。
外面营中四处气氛阴沉，远方时不时传来呐喊和鼓声，满荆风踮着脚尖望了半天，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们……！”满荆风眼见正门走是走不出去了，愤愤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返回帐中，又是四周来回踱了好几步。片刻后终于眼前一亮，只见他抄起一只瓷杯狠狠砸向地面，碎片瞬间飞溅得到处都是，甚至划碎了手掌。满荆风毫不顾忌流向指尖的鲜血，从中飞快地找到了一片尖锐的碎角，走到从营帐的另一端猛地割了下去。
顿时，粗皮帐布应声被划开，外面的光肆无忌惮地透了进来。
满荆风寻着附近最近的一匹马飞奔而去，此时营中大多数人已经被支去前方军阵之中，空空荡荡的营地只留下少许的后补杂役。从这个角度望见刚才看押自己的那个营帐门口，那两个护卫正翘首看着远处硝烟四起，难抑焦急之情，丝毫没有注意帐中之人早已溜走。
满荆风本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去，而转念一想，却是调转缰绳朝他们身侧而去。
“喂！你们俩知不知道其他老弱百姓现在都去了哪里？”满荆风来不及顾及那两个护卫震惊的面色，跨在马上指着他俩便问道。
“啊……？！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啊什么啊，我问你话！其他老弱妇幼都去了哪里躲避？”
“……他、他们今早就被达拔大人下令移去了南面避风谷，说是在那儿暂时躲避一阵……荆、荆拔大人你……”
“南避风谷……”满荆风顾不得回答那两个护卫，目光已然随着他们所指向南方数里开外的山头望去，那儿确实曾经是一块避风山坳，只不过后来因为一次暴雨山崩而就此荒废，眼下达拔让平民暂去那里躲避也不失是个权宜之计。只不过……满荆风眉头之间不知为何突然起了一丝痉挛——
三月之前这里曾发生的那场浴火之战，最后是当时的汉军统帅容征，一步步把剩余的苗军逼向那个山坳死角，最后一举剿灭。而自己也正是在次步步逼退之时因为腿伤难以远行，最后被容征活捉进战俘之中……
“他难道就不怕旧事重演？！”满荆风握紧了拳头。
“荆拔大人是说南避风谷？”护卫听到满荆风的喃喃自语不禁眼睛一亮，会意道：“那儿自从山洪之后就冲出了一条道，达拔大人前些时候派人去修凿过，现在可以从那儿直通到山岭另一端。那儿和鱼肠谷相距不算太远，是平行的两条路。达拔大人早就想过，如若最后不能平安回到此地，便让所有能逃的人从那条道出去。”
“暗、道……”满荆风暗下捏紧了手中缰绳。“难道他真的就做好了和汉军同归于尽的准备……竟然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就在此时，前线再次传来了击鼓之声，相隔甚远却不知那儿此时究竟情况如何。满荆风只不过片刻犹豫，便笃定了主意，朝那两个护卫下令道：“你俩这就随我去后方安顿妇老百姓，万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损伤。”
“荆……荆拔大人，你……”
“还杵在这做什么？难道你们就甘愿眼睁睁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无家可归吗？”满荆风说完，马鞭凌空划破周围的沉寂，马匹嘶鸣一声扬起尘土。那两个护卫相对一视，也只好赶紧上马追了上去。
虽说营地与南避风谷相聚只数公里，但马背之上的满荆风此时却是一路快马加鞭显得异常焦虑，就连身后百米开外那两个追上的护卫都不明白荆拔大人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急着往后方赶。而谁也不知道，此时的满荆风，耳边不停地循环着方才那两句话，脑中却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避风谷修凿的新路，现在可以从那儿直通到山岭另一端。”
“那条路和鱼肠谷相距不算太远，是平行的两条路……”
——“路，能出去就能进来。而容征他，认得那里！”满荆风紧紧地咬着牙口，几乎都能闻到嘴里渗出的血腥味来。
那些苗族百姓再怎么都不会想到，原以为万无一失的避风谷，在那修缮一新的山道里会突然传来兵戈戎马之声。无数装备精良的汉军铁骑瞬间从山道之间冲出来包围了整个山谷，一时间来去无路，百姓惊慌失措。
满荆风遥遥便听到无数百姓惊慌哭喊之声，心下便已知道自己猜对七七八八了。此时他急得不停地抽马鞭子，却也无法再让□□之马更加加快速度，只恨自己不能插了翅膀飞过去。
容征早些时候在鱼肠道前便闻出了空中不寻常的气味，虽说山林之间风向千变万化，可同时两股劲风势均力敌从不同方向吹来，这样的情况却实属少见。而苗岭绵延千里期间并无明显拗口，造成这样的情况无非就是风从不同方向的狭窄通道中被挤成一股势头极大的对流，汇聚在一起便让身在其中的人感觉像是寻不见方向的邪风。仁世尧初来此地不明情况，但容征却是心下极熟的，这么一想便知道此地除了鱼肠道之外定有其他路口。只是不知道那新辟的路通向何处，且自己早与满荆风有过和解之约，便先一步支走仁世尧让他带队穿鱼肠道过去扎营，自己则独带了一骑人马朝另一头寻过去。
而从这条暗道里一出来，竟然就遇到了四方前来避风谷躲避的无辜百姓。容征并未阻止手下士兵团团包围住这里逃难的苗民，却是在一旁暗自庆幸，若是此时仁世尧在此，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就地屠杀的事儿……
“容征！”
被喊之人听闻百米开外一声嘶吼，回头只见一支利箭破空直冲他门面而来。容征眼见势头之快已躲不过，便当即拔剑抵档下堪堪一击。定睛望去，马背之上那是一身绛红色的苗衣少年。“荆风……”
“让你的人退下！”满荆风怒叱。“你我有约在先，今日你若伤他们一分一毫，我定不轻饶你！”
周遭无论是惊恐万分的苗人，还是容征手下的若干骑兵，皆被这苗衣少年的一句要挟怔在了原地，谁也不明白这年纪轻轻的少年怎就敢这么空口降住敌方将领。而更奇怪的是，那个汉将军居然没有轻视他的话，只是缓缓吐纳了一口气，便轻易朝自己髦下命令道：“全部退下，不许动这里的百姓。”
所有将士虽藏不住满脸郁闷不解，却也都应了一声“是”后便各自归队。满荆风见他如此，便稍稍定下了神。
容征借此机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竟真的是只带了两个护卫空身而来，便好奇问道：“只你一人？”
满荆风点头，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之色。“所有人都在鱼肠谷那一头，哥哥他并未料到汉军会从这里偷袭。说来这暗道虽然是前阵子刚刚修建的，我原以为是我多虑了，没想到容大将军果然聪明……”
容征讪笑一声，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来得及偷袭，还不是刚到就被你拦下了。你也不怕若我没有提前把仁世尧支走，你只身前来会是什么结果。我可不保证能镇得住他。”
满荆风低了低头，眼神不服气地瞥向他处。眼看这三两句玩笑话就此收了场，容征这才正色问道：“你那里如何？”
这句话没头没尾，周遭本就一头雾水的听众自是不明白何意，然而当事人却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并不开口。容征见他表情阴沉，也只淡淡叹了口气，并未露出失望之色。“我早就说过他不会听你，倒也不必多虑。”
“你打算怎样？”满荆风阴着脸开门见山。
“我打算去见他。”容征语气平淡如水。
“见他？”满荆风着重重复了这两个字，前者说得郑重其事，后者却一副狐疑。“然后劝他和汉军和好俯首称臣？！”
容征哑然。“当然不是。既然他要打，我又带了兵，我便陪他打。只不过他得先答应放了俘虏我大汉的子民，其他……我当概不计较。”
“他如何肯放？”满荆风一脸不屑又疑惑地看着他。
容征双手交叠置于马缰绳上，适时唇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满荆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彼时却听到鱼肠谷方向传来轰然一声炸响，瞬间大地剧烈颤抖了数秒，山上碎裂的石子悉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