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斜斜地一勾唇角,并未搭话。
不多时,杨玲珑与姚显的步子渐渐缓了下来,轻轻收了势,相对着行了一礼。姚显直直地看着杨玲珑,目光在她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笑道:“杨参军别来无恙!”
杨玲珑微微一笑,面具下的脸孔苍白无力:“姚将军也是风采依旧!”
二人不再多话,只各自依礼落了座。
众人酒过三巡渐渐倦了,姚显作为客人首先站起身来,向慕容泓告罪,先行离了席,在仆人的带领下朝后院走去,临行前状似无意地看了杨玲珑一眼,恰好她也在看他,二人匆匆一个对视,便各自撇开了目光。
杨玲珑转首看了看仍旧笑得春风得意的慕容冲,轻轻端起面前的酒盏,借着低头喝酒的功夫,将眼中彻骨的恨意掩饰在了浓密的额发下。
慕容冲,等着吧,一个一个来,很快,就轮到你了!
是夜,姚显草草洗了脸,却并没有脱去衣裤,只窝在床上闭目假寐,静静地等待着。
到了二更时分,远处的更夫刚刚打过梆子,窗外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顿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在浓黑的夜色下打开窗户,却被窗外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那猫,却见它极其不舒服地朝他喵了一声,并且晃了晃后爪。
他这才发现,在它的后爪上竟绑了一只小小的铜管,他忙抓住白猫将铜管取下,取出里面的纸笺,回到屋内借着灯光将纸笺上的字看了几遍,就在火上将纸笺烧了,再回身去看那白猫,哪里还有它的影子。
他微微愣了会神,想到纸笺上内容,苦笑了一声,这样杨玲珑,还真是算准了他一定会帮她,竟然连见面都直接省了,只让一只猫送信过来……
本以为她会趁夜自己过来的呢,还等了这半天!
杨玲珑熄灭了床头的灯,仔细听了外间的动静,确信锦绣锦华已经歇下了,便打开窗子静静地等着,不多时,院门处一点红光闪过,一只雪白的猫迅速地奔进了她的卧房,讨好地在她的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脑袋。
“把信送到啦?他看后把信烧了吧?”她嘀咕了几句,低下头将猫抱进了怀里,“雪妖,你才来到华阴,出去好好熟悉一下后院吧……”
雪妖并不是一般的狸猫,极通人性,被杨玲珑喂了两条鱼,便一闪身又出了院子,先在院子四周巡查了几圈,这才一纵身跳上了远处一堵矮墙,消失不见了。
☆、329 兄弟阋墙5
又过了十来日,华阴城内渐渐春暖花开,整座城守府也繁花似锦。
这日迟暮时分,慕容泓与众将商议完军事,疲累不堪地回了府内,进了二门,有小厮早早将消息通传了进去,众仆立即忙着摆饭伺候。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摆摆手将随身伺候的小厮打发下去:“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小厮眼神一闪,便立即转身离开了。
慕容泓今日亲手处置了军中两名亲信大将,当日进军华阴时,他命令了不准兵士滋扰百姓,而这两员大将却纵容手下霸占名女惹起民怨,死不足惜。但是这两人又是一路跟随他的亲信,处置之后,他终究还是心疼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他竟来到了湖边。
前任华阴太守是个极其会享受的人,将整座太守府扩充了数倍,挖了人工湖,遍植荷花芦苇,此时不是盛夏,看不到那等景致,若是等到了盛夏,想必风景是极其美妙的。
此时的湖边,杨柳已经发出了翠绿的嫩芽,因着自年后到现在雨水稀少,湖水也只到岸堤的一半,连着湖边的杨柳,看上去都是蔫耷耷的。慕容泓站在湖边,心里想起今日得到的情报,心里焦虑。
原来,今日得到消息,姚苌在北地起兵后,苻坚大怒之下,命护军杨璧率领骑兵三千堵住姚苌后退之路,又命右军徐成、左军窦冲、镇军毛盛各率部众三路夹击,将姚苌围在了垓心,也不进攻,只是在外围死死围困,想生生将姚苌困死在北地。姚氏大军被围困的地方,恰是一处平原,被围了半月之后,断粮断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姚苌命族弟尹买率军两万突破包围圈奔至上游打开被堵的河道,岂料秦将窦冲早早守候在那里,尹买一行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到最后两万人马只剩三千人得以逃脱。
姚苌眼见大军就要覆没,情急之下传出讯息,向燕国求救来了!
慕容泓皱着眉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这个时候如果出兵北地与苻坚硬碰硬,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止!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一旦姚氏大军全军覆没,苻坚腾出手来,下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是燕国了!
茂密的树枝遮住了他的身影,就在他沉思不语的当口,不远处的花园里却传出隐隐的争吵声,他一惊,立即仔细去听,却听那两人分明是压低了声音的,他心下不由得觉得奇怪,立即轻轻转身离了湖边,朝那声音来处走去。
不多时,他便看见了正压低声音争论的两人,原来是韩延的夫人和儿子,他皱眉想了想,似乎是叫做赵氏和韩邵的。
此刻,韩邵正板着脸,却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了看四周,慕容泓立即自觉地闪身在花丛之后,忍不住想听听他们争论些什么东西!
“慕阳,母亲也是为你好,这些虽然是传言,可你们是旧相识了,那人的心思你岂会看不出来?你父亲又是个忠心不二的,我想让家里平平安安,也做错了?”赵蕙君说着,眼睛红了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韩慕阳见母亲被自己气哭,忙放软了语气:“娘,孩儿并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大司马一向重情重义,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您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些个荒谬的传言,别人也许会相信大司马对大司徒不怀好意,我却是不信的!”
赵蕙君见他放软语气,将心中的疑惑娓娓道来:“你也不想想,大司马到了华阴后,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在军中安插了那么多人手,很多将领都被他收服……你还想说他没有李代桃僵的意思?慕阳,娘亲虽然一直呆在内院,却也不是傻的!听说大司马那如夫人马氏自打来了华阴就时时与大司徒的妻妾来往着,还献了好些个保养的方子给她们,那目的,可不就是想要那位的命么!”
慕容泓听得浑身冷汗直冒,心里不能确定这些话是真是假,惊惧非常!
慕容冲小的时候,与他感情是极好的,那时候的慕容冲,性子很是怯懦害羞,每日都是跟在他和几个皇兄皇帝身边,因了那副容貌,他少不得会刻意维护这个弟弟一些!如今慕容氏举兵造反,慕容冲在潼关大败,投靠了过来,他本以为自此以后定会兄弟齐心开创新局面,难道……
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么?
他的弟弟,早已经在暗地里想要害死他了?他的地位,他的兵权,早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么?
韩慕阳紧抿双唇地反驳着自己的母亲:“娘,慕容兄有大抱负,我们做属下的,自然是要全力支持的!您别道听途说,没得坏了大司马的名声!”
赵蕙君低下头,状似无意地抬手放在嘴边咳了咳,掩饰掉嘴边几乎抑制不住的笑容。她与韩慕阳迅速对视一眼,立即又用微微伤感的语气说道:“娘也是担心你们牵涉太多,到时难以脱身!偏你就不肯听劝!”
韩慕阳见了母亲的神态变化,面部表情倒没多大变化,只轻轻哄着她:“孩儿说错话了,娘,您别这样,孩儿听你的,处处留心就是了!”
“大司徒虽然为人板正严酷,却是黑白分明,是难得的好人,你答应娘,不可助纣为虐!要适时的抽身而退!”
“孩儿明白!”
“好了,天也快黑了,小玉该做好饭等着我们了!我们回去吧!”
韩慕阳轻轻搀扶着赵蕙君,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谈话早已落入了当事人的耳朵里。
慕容泓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府内灯火通明之时,他才失魂落魄地从花丛中转出来,不远处,侍卫们正心焦地寻找着他,见了他,忙呼啦啦地奔上前告罪:“大人,属下保护不力,罪该万死!”
“是我自己要单独走走,你又哪里罪该万死了?”
真正罪该万死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慕容泓无精打采地摆摆手,侍卫们见了,这才站起身来,见他面色不好,个个噤若寒蝉地远远跟在他的身后,尽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触怒了这个暴虐的大司徒,平白丢了性命。
扶桑院内,韩慕阳借着明亮的烛光,将一张写满小字的纸笺折成细细的长条状,塞进了铜管中,搂过身边眯着眼看着他的雪妖,将铜管绑在了它的后腿上,顺了顺它的毛:“去吧,一路不要被人发现!”
雪妖瞪着血红透亮的大眼睛瞥了他一眼,转身哧溜一下就从窗子钻了出去。
杨玲珑收到雪妖带来的信之后,按照常例在灯火上烧了,将灰烬放进了窗口的花盆里,这才让锦绣锦华进来服侍她吃饭洗漱,怨不得她处处防备,就连当日最亲近的人都能对她下毒手,她对锦绣锦华实在不能信任!
尤其,她现在要做的事牵涉甚广,一不小心就要灭族的,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慕容泓回到内院,急忙召了麾下谋士赵胜前来,二人屏退了左右,慕容泓这才将自己听到的那番话捡紧要的说了,只没说这是自己偷听来的。
赵胜是自前燕之时就跟在慕容泓身边的食客,最慕容泓可谓是忠心耿耿,此时听慕容泓这样说,不由得也将慕容冲来到华阴之后的一番作为前思后想了一下,却是越想越惊!
“主上,大司马自从来到华阴后,的确和许多旧臣联络密切,尤其是高子羡和韩延几人,依您所说,这韩延,倒是与他不齐心的!高子羡为人倨傲,又确实有过人之处,主上一直以礼相待多加倚重,如今看来,主上却是要分外小心他了!”
慕容泓阴着脸不说话,赵胜大着胆子继续道:“只是……大司马未必就是有了别的心思,许是初来华阴人生地不熟的想要多结交些朋友也说不定呢!”
慕容泓冷哼一声:“是与不是,我只要一查也就知道了!你们只需……”
二人如此这般地计议已定,赵胜这才面色沉重地从书房走出来,转身便进了内院,找了管家,只悄悄吩咐了几句,便急匆匆地往城外军营走去。
这一夜的华阴,注定不会是平静无事的。
不多时,玄武便将事情的进展悄悄传信回来,杨玲珑照样看了信笺烧掉,不动声色地呆在房内,做出安然沉睡的样子来。
临近三更时,院子外突然间吵吵嚷嚷起来,杨玲珑一直睡得很浅,听到声音,知道事情八成是成了,立即坐起身来,却是将身上的衣衫脱掉头发打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面色惺忪地下了床,皱着眉发起脾气来:“外面是怎么回事……锦绣!锦绣!”
在外间守夜的锦绣听到声响也惊醒过来,闻得杨玲珑的传唤,立即奔进内间安抚道:“姑娘,院子外许是有人吵架,这些个没规矩的,吵着姑娘安歇了!奴婢这就出去打听一下到底是出来什么事!”说完一转身不敢停歇地跑了。
☆、330 兄弟阋墙6
杨玲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冷笑起来,很好,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果然是七星教的一把好手!
她也不去揭穿,只安心在屋内等了,她相信,凭着几人的连番运作,加上姚显的帮忙,该是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坐在内间,直等到外面日上三竿,锦绣才满色惶然地奔回来,见了杨玲珑,只来得及擦了擦眼角的泪,支支吾吾地道:“姑娘……你……你一直等着奴婢呢?”
杨玲珑老神在在地倒了杯水自己喝了,面上却还是露出关切来:“你这神情……莫不是昨夜里前院出了什么事?”
锦绣低下头,面色有些苍白:“姑娘,奴婢听说,昨夜里大司徒突然中毒,险些丧命,羽林卫抓了一众奴仆大夫,还将大司徒的妇人几位姨娘都抓起来了,一番逼问下竟然查出那些药是慢性毒药,一点点放在大司徒日常的饭食里,昨夜里大司徒喝了周姨娘熬的补汤,这才毒发的!原来问题就出在那补汤上,一番查问下,才知道大司徒每日里用的饭菜茶水都被人动了手脚!真是好险……”
杨玲珑盯着锦绣说话时的表情,目光幽幽一闪。
“可查问到下毒的人了?”
锦绣轻轻揪住自己的衣袖,显示事情的发展很是惊险,让她心情激动:“这才是最惊奇的地方呢,奴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内情,原来啊,那些东西,都是傅姨娘手底下的丫鬟柳儿操办的……”
杨玲珑心里一惊:“柳儿?一个小丫鬟哪里有这个本事?”
锦绣心无旁骛地继续道:“奴婢初时听了,也觉得奇怪,柳儿平日里与奴婢也是熟识的,虽然是个精明干练的,可也没这个胆子啊!听说大司徒也是不信,亲自严刑拷打了柳儿,竟查问出背后的人,是……”
杨玲珑心里有底,自然不会很好奇,可面上却还是做出急切的样子:“是谁?”
锦绣压低了声音,靠近杨玲珑耳边道:“竟是咱们府里那位如夫人呢!”
杨玲珑这才觉得,心里一块大石顿时沉沉地落了地,却讶然地捂着嘴:“竟是她?”
锦绣是知道杨玲珑与慕容冲多年前的瓜葛的,此时见她也是难以置信的模样,顿时觉得找到了知己:“可不就是!奴婢到现在还觉得不敢相信呢,如夫人平日里看着娇娇悄悄的,想不到却是个委实心狠的!”
杨玲珑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是啊,有谁能想得到呢!”
“大司马本是想维护如夫人的,可是证据确凿,人证又有一大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夫人被打入死牢,还有人说啊,如夫人做这些事,其实是大司马授意的……可是如夫人却一口承认了是自己干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杀大司徒呢?”锦绣面露迷惑,不解地看着杨玲珑。
杨玲珑微微一笑,眼神渐渐有些飘渺起来:“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如果当初但凡存了一点点善念,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