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很愤怒,这很不正常。因为他是这样谦和的一个人,即使在语气词上,他都想着要照顾对方的情绪,更别说是发脾气了。
我震惊的抬起头看向士官,就一瞬间他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和之前的他完全不一样,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很少跟人相处,能跟士官说这么多话,完全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森林,包容谦和宁静温暖。
可现在的他让我无法适从。我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反应过来,“混?对,虽然一直都在山上练着,可也确实是混。”我认同了他的观点。
士官咬牙,他有种使尽力气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混,那并不是他想让许三多重点关注的词儿。他之所以斥责许三多,只是想让许三多自己发现,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想要拥有‘属于军人的光’的目标。这个是他亲口告诉士官的,也是士官亲眼从他眼中看到的。
可士官没想到,许三多会在这个时候犯浑。之前一直聊着,他怎么就没发现许三多是个浑人啊。士官苦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好点醒这犯浑的家伙,却忽然听到许百顺平地惊雷似的咋呼,“龟儿子!跑!跑给解放军看看!”
不知道怎么忽然跑回来的许百顺,看到了一脸茫然无措的许三多,他心里就觉得当兵这事儿要黄了,赶紧的让许三多露两手,瞧得好了兴许还能成。可他哪儿知道许三多正茫然着呐,根本就没听见他喊什么。
士官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么?”
许百顺嚷嚷着解释,“龟儿子属兔子的跑得快!当兵肯定要跑得快!”可他见许三多愣着没反应,心里头一急捞张凳子就冲许三多砸了过去,“跑啊!龟儿子!”
好歹在山里跑了十几年,就我那反应速度,百顺爸想要砸中我那恐怕得经过专业训练。正要趁手闪开身子,就想起对面还坐着士官。我要躲开不正砸他啊。虽然他是个兵,这凳子真还砸不着人家,可人好歹是客啊。我伸手就抓住了凳腿。百顺爸虽然是砸我,可他并没下狠劲儿,要接住凳子不难。
看我拎着凳子,百顺爸兴奋之极,“龟儿子反应快吧!当兵就得反应快!”
百顺爸,不带这么推销儿子的吧。我真哭笑不得。士官呢,看这情形他也说不出话来。百顺爸见士官没表态,琢磨着是还不够,拼命想着优点,“扛揍!要不叫龟儿子?壳硬!”
这话……这还真就是,我现在挨打,基本上也就擦破点皮什么的小伤。我,我还真是龟儿子的命。
士官还没来得及反应,百顺爸就向他推荐了,“上树上树!龟儿子属猴子的!”
我到底属兔属猴啊,是是,属猴,还是会七十二变的那种,要兔就给兔,要猴就是猴。
“您让他上树我就走!”士官站了起来,他又觉得话说得太重,“我们看重素质教育。”
百顺爸立刻换战术,“教育有啊!”他几步上前拽起我,“教育拿出来给人看看!”
教育这玩意儿我怎么拿得出来,掉书袋子也得看对象啊。合着让我当着解放军同志的面讲讲正弦型函数的图像变换,说说二阶常微方程的柯西问题?从苹果为什么掉地上来谈谈超重和失重的问题,或者侃侃布喇格公式马吕斯定律?就金刚石和石墨在氧气中完全燃烧的热化学方程式来看看化学反应方向,继而解释解释浓度对反应速率的影响?
这和当兵有什么联系啊?家访啊,人家会想听这个?而且……百顺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也太傻了,指不定别人说我就一光会背书的呆子呐。
我,我真不想说啊。我挠挠头,有些难为。
百顺爸在旁边急得要跳脚,他瞪着我,“背呀,快背呀!不是说你能考上大学吗?怎么什么都背不出来?”
我低下了头,村长叔大笑,百顺爸抬手就要打我,士官拦住,“前辈,村长,我到时间得走了。许三多……”他拍拍我,我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想去部队,我也想要你,可我得对部队负责……你不错,真的很不错,就算不在部队,你也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但最要紧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士官又用劲儿拍了拍我,他用种殷切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只是他想让我自己想明白,让我亲口说出来。
于是我疑惑了。可百顺爸没给时间让我弄明白这个疑惑,他一听士官的话就觉得大势已去,一切已成定局。当下一把拉过我,举起拳头就抡了过来,拳拳到肉。
我只听到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殴打声,脑子里却不停想着士官说得话,我到底想要什么……
百顺爸只打了我三下,因为第四下打在了士官胳臂上。
百顺爸狂怒而愕然地看着,士官看着他,脸上见不出喜怒,“前辈您过来。”
百顺爸犹豫地跟着。士官走到桌边,倒酒。咱老许家拿碗当杯,所以士官倒的是两大碗。
一碗酒被推给了百顺爸,另一碗被士官沉默地喝下。百顺爸端着那碗酒却没打算喝,因为儿子既然进不了军队,这酒喝得就没了目的。
士官似乎并不是海量的人,酒劲立刻就上了脸,说话也开始咬字。“前辈,您这儿子,我很想要他,您别以为我穿了这身军装,就不知道什么叫前途。”他对着这个词苦笑,“一个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开的店,是军队需要,还是为这身……军装……”
士官看向了我,“他不差,能成好兵。他能玩命。可既然能那样玩命,他做什么都成,没必要非得当兵。”士官重重咬着的‘兵’字,闪进了我耳中,我转身看向士官。
村长看了,着急地插话,“走吧走吧,解放军同志到时间了。”说着几步上前把碍事的凳子挪开。
士官盯着我对百顺爸说,“他绝不是什么龟儿子……”然后意犹未尽地坐下,一声闷响,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士官。
百顺爸大笑,“来跟我讲经,是儿子是龟儿子我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村长叔做了错事,忙上前搀扶士官。士官挣开了村长叔的手,“别扶!谁敢扶!”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村长叔退了一步,士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我……你儿子——老前辈,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百顺爸皱着眉,可眼中却带着期盼,“你不要啊!”
士官大声喊,“要!谁跟你说我不要的!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可你管我的兵叫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村长叔的表情僵住了,“醉话,酒后胡话做不得数……”
士官挥手,“醉了我就睡!这就是我要说的话!许三多,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着玩命!你得给我清清楚楚想明白了,你为什么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百顺爸忽然狠狠撸了我一拳,这回不是打,而是惊喜。
我越发茫然了。我想到了,我想要当兵,想要担起百顺爸的希望,想要那个当了兵就会有的光……现在我能当兵了,那我又该再要些什么?
我,我又没了目标。
士官看着许三多,那茫然的样子,让士官伸出的指头一点点变得无力,低垂。他愤愤地瞪着许三多,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怒。
离开
送走士官后,暮色下的葱茏青山让我更茫然了。路上不住有人问我,“三多,要当兵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当兵了,也只是当兵了,这和以前的我有区别吗?我也只有扯着嘴笑笑。
恍然地走着,身后又有人喊我,“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我应付着吱了声,忽然觉得声儿很耳熟。我在下榕树很少走动,熟悉的也就那么几个,还都是挨打时认得的。
回过头一看,是成才这傻小子,他正和几个狗党狠狠地瞧着我。我喊了声,就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其实我也没打算说什么。我和成才相处的模式就只有一种,他打我挨着。看这情形,也是老规矩了。
我不禁暗叹了口气,这傻小子,小时候还挺可爱的,怎么越长大就越霸王了。当下就想逗逗他,“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了。
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这孩子,真不禁逗。
我看见了一乐哥,他正从田里上来。我就停了下来,立刻就让人围了起来。我没反抗,他们马上就再也打不着我了,算是留个念想吧。成才几个一拥而上连掐带打。唉,还都是孩子,到现在还只会掐人。
一乐哥从边上经过,却不帮我,嘴里还嘟嚷,“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二和哥出来了,趿拉着鞋在田垄头晃荡,正瞧见我被打。还没等我招呼,就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脱鞋,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哥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二和哥也不怕,“谁要再打我许家,我叫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村长看奈何不了二和哥,只好悻悻走人。
一顿揍对我来说无伤大雅,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就没事儿了。
二和哥找着了鞋,一只只往脚上套,斜着眼一脸轻蔑地看着我,“你当兵?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我有些得意了,二和哥是很少几个能让我愿意放松说话的人,“那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二和哥一个绊子就把我摔倒,在田垄头坐着。我若无其事地凑过去。跟二和哥一起安静地坐着,看暮色慢慢地落下。
“二哥。”我就想叫叫二和哥,马上就得离开这儿了,马上就看不见二和哥了。
“干啥?”
“没事。”
二和哥回头看着我,“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儿没人帮你。”二和哥比画着拳头,忽然叹了口气,“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我没说话。我啥时候都敢,可村子里没这必要。
暮色越来越浓,二和哥忽然说,“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走,二哥不想在这待了。这么点地方抽根烟就把全村逛完,二哥待不住。”
“二哥要去哪儿?”我早就知道二哥会走,这里绑不住他的心。
“不知道。反正弄好就让你们也去,可你当兵了。”说到这儿,二和哥朝我撇了撇嘴,“你当兵干什么?”
我又怔住了。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进人群将好好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
士官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显然这努力是白费的。声儿喊再大,它没人听也就是白搭。于是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一边。
看着我身上的军装,百顺爸兴致勃勃,“了不起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我顺从地转了,虽然有点不情不愿。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不干,您就尽折腾我。我没动。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百顺爸顺手一个巴掌,我没躲。
我忽然发现爸和家乡是一样的,离开的时候才会觉得不舍,才会想要去依靠。我愣了愣,就看见士官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爸,那我走啦?”
“滚吧你滚吧!”百顺爸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到自己蹲在地上。我立刻慌了,伸手去摸百顺爸的肩膀,“爸?”
“快滚!”百顺爸甩开我,狠狠地说。
我看了百顺爸一眼,转身向车厢走去。
“找死!”没走多远,百顺爸的怒喝声忽地传来。
我回眼望去,就见两个混子站在百顺爸面前,“是啊是啊!快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百顺爸也就嘴恶一点,可他真没动手打过别人,不禁就退了小半步,向我这边望来。
我挤开人群,挡在百顺爸面前,看着两人,“知道许二和吗?那是我哥。”
如果他们对我这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一听我的话也全泡了汤。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我摇摇头,“我哥敢拿锄头追着人打,我不敢。”说着一拳砸向混子身后的水泥柱子,一声闷响后,收回了手。混子回头,就见拳头落下的地方,水泥壳子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露出里面被砸裂的红砖。
混子愣愣地咽了咽口水,甚至忘了收回拍在我肩上的手。我面不改色看着他,“想跟我哥聊聊吗?”
一只手伸了过来,拍开那只放在我肩上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士官,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没有,没有。”
于是士官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别怕。别尿裤子。”士官指了下站台远处,“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两人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士官指的方向。士官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着我,眼里闪着笑意,“上车,许三多。”
我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百顺爸。百顺爸一脸的不屑加失望,可那眼中却满是惊喜激动,“滚吧龟儿子,看你当了兵也没强多少。”
我咬了咬牙,低下了头。百顺爸忽然一把抱住了我,“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首长就不要你了!”
在我的记忆里,百顺爸没这样抱过我,像是要把我抱成两截揉进骨头里。我看向士官,他竟然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完全无视我。
我回过头,“爸,我会好好回来的。”就上了车。
士官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百顺爸敬礼,“走了,老前辈。”
百顺爸红着眼,“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士官看着眼前的半老头,百顺爸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