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吴哲苦笑,“我们都熬灰了心了,现在就是赌口气,训练一完没人在这多留一天。你们呢,要留下来吗?”
成才,“当然。”
吴哲摇头,“这地方烂到根子里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适你们。”
成才显得很坚毅,“我们付出很大代价才来的。”
吴哲像在叹气,“在这,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变得不善良。许三多不是说过吗,熬过去了,也就成婆了。”
我注视着吴哲,“是我说错了,误导了你,扭曲了你的是非观,影响了你的判断力……不,也不光是我的错,错最多的是婆婆……这些日子咱也见过老A们互动,虽然看着气人,可那里头瞧得出情义……吴哲老哥,是有婆婆压着咱,可除了婆婆……还有兄弟啊。”我拍拍他肩,笑了笑。
吴哲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没错,还有兄弟呐!
袁朗和齐桓的车超过了我们,吴哲的笑脸也立马拉了下来。
五十公里的一个来回下来,这个天气不错的星期天已经十去八九。我们拖着几近虚脱的身体在楼下列队,袁朗一直到队列排好才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地走过,“今天你们还算让我满意,所以有个小小的奖励,每人加两分。”
这两分加得队列里的人恨意炽然,如果不是没那力气,怕是得咬出一地碎银牙。可这跟袁朗没关系,他施施然地走了,并且没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温瓶。
你会被人罩麻袋的,你会被人打闷棍的,你会被人使绊脚的,你会被人下泻药的,你会被人扔臭蛋的……你会喝水呛着的,你会吃饭噎着的,你会走路摔着的……你会被人诅咒的。
我诅咒你。
袁朗走了,齐桓喊着,“解散。救护车暂时就停在这里,有不适的人可以现在就医。”他刚说完,队伍散去,走向救护车的人接近了半数。
我和成才一人一个把吴哲和拓永刚搀了起来,往楼上搀。拓永刚两条腿简直成了美人鱼的尾巴,在地上就使不出丁点儿力,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分没什么好挣的。他说扣就扣,说加就加,什么规则等于放屁。”
吴哲总结道,“也就是他让你留就留,他让你走就走。”
拓永刚哭丧着脸,“让他满意……嗨,原来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让他满意。”
吴哲勉力伸手拍拍拓永刚,“嗳嗳,老拓别哭。”
拓永刚恼火,“谁他妈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来了……我干吗不在空降兵好好待着……蓝天白云,一开一片花……我怎么就空投到这泥潭里来了……”他本来是真没打算哭,结果让吴哲安慰到想哭,最后成功地把自己说哭。
吴哲没辙了,“三多,成才,你们别光闷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刚愤怒起来,“他们懂屁。被人当狗欺,还欺得受宠若惊。我说你们俩,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是不是还把这当天堂了?”
成才不高兴了,“我不是空降兵,对蓝天白云天堂泥潭都没有兴趣。”
我叹口气安慰他,“哪儿好得看你拿什么当秤杆子。以前一个人守营房,自己安排训练时间安排休息时间。那儿自由,比这儿好。现在跟你们一起受训,一起被折腾,一起难受,这儿有人同甘共苦,比那儿好。”
“平常心平常心,你们怎么还有这份力气……不过三多,你一人守……”
楼下齐桓的一声暴喝把吴哲打断,“进屋没进屋的都听清楚,明天实弹射击,成绩列入总分!”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怔住了。
拓永刚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他已经忘了哭了,“他说什么?”
“明天实弹。”我回答。
拓永刚,“不用跑三个月了?还是我幻听?”怎么可能让你跑仨月,当兵那可不能光靠两条腿啊,你果然是神志不清了。
吴哲也有丝欣喜,“我想他们子弹快报废了,借咱们消耗点。”
拓永刚推开成才,不知哪来的力气,自个儿就站了起来,“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其他的部队了。”我想这大概是几乎所有学员的同一反应,他们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预支着胜利。
果然能到这儿来的,都不会是甘于人后的家伙,甚至极有可能是原来部队最好斗的。我不知道你们射击有多么厉害,可我见过老A他们的,那简直……简直就是神了。
成才在窗边,看着极远的一点星光,不是发呆也不是在惆怅,他在练目力。
拓永刚在闭眼养神,活动着指关节,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样子,“这回我要让死老A见识。我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你们呢?”
咱是步兵欸,经常使得也就是步枪,咱没使过那么多种枪械。
吴哲坐在床上笑,但双手上各摊了一本书平举着,在练稳,“打好一把枪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我翻上床,躺下闭眼。
“你睡觉吗?”吴哲有些奇怪我的举动。
“嗯。”
“这么有把握?”
“不,我太久没摸枪了,现在补也没用。”我打了个哈欠。
“什么太久,就一星期。”拓永刚开口纠正。
“半年。”我半睡半醒地说着。
成才也点头,“我也是快半年没开过枪了。”
“你至少还摸到枪。”我朦朦胧胧指出来。
“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成才不服。
吴哲好奇了,“那你……天天在摸什么?”
“扫帚、拖把、螺丝刀、扳手、锁……”我数着数着那意识就要潜下去,只听到吴哲说,“早说那个记分没有意义。平常心平常心。”
嗯,现在是没意义,分扣完就有了……说起来。我是四十二个中被扣分最多的人。被扣掉十多分,不是说我质疑他的人格,就是说我诽谤他。
嘿,好像我给他带来多大的精神刺激似的,死狐狸……
打击
齐桓的哨子再次响起,这回听起来却不那么凄凉了。受训者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他们看着袁朗,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那架势看起来,似乎并不像是为射击做的准备活动,而是想要冲上去狠狠给袁朗一个迎面痛击。
口令响起,队伍往靶场跑去。空旷的靶场上,齐桓喊出了命令,要求整队人马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一分钟内打完弹匣。
我当即跳进了散兵坑,伸手到放枪位置上摸枪,却愕然地摸起一个扳机组件——全是枪械零件,枪拆成了七八个部分散在那儿。
又是黎明前的黑暗,乌漆抹黑的,全摸到手都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这死狐狸……折腾!折腾!
我狠狠咬牙,手上已经开始飞速装枪。邻坑拿着枪管件发愣的人恍然大悟,也开始拼装。
我是不是真该庆幸草原上没子弹给我练打靶,只能把时间耗在拆装枪械上。我是第一个拼装好枪的。这个时候,齐桓正在倒数计时,“十、九、八……一!射击!”
夜色中,远处跳出了各种运动靶。我瞄准运动靶射出了第一枪……
靶子安然无恙——我严重脱靶了我。
袁朗站在散兵坑外大笑,然后他喊起来,“射击!射击呀!现在的靶子都第二批了!会扣分的!你们在原单位都算枪王吧?喂,你这孬兵!”袁朗嚷的是我。
瞄具未经调校!这狐狸,这死狐狸!
没有多余时间让我进行调校了。我索性闭上眼睛,倾听分辨活动靶跳出的声音,并朝之射击。终于,黑暗中传来了子弹命中靶子的声音。
袁朗继续大笑着,就他和我的那个距离,可以说是震耳欲聋。
这死狐狸,在给我捣乱。不好意思了您,要让您白笑了,就您这笑声是比不过战车轰隆的。想当初我还在当绝情坑主的时候,都能在枪林弹雨中分辨出什么枪啥时候打中哪个靶子,就您这……您还是别穷忙活了您。
我稳稳地打着点射。周围的枪声也零零落落在响了,能来这里的人毕竟都不是善茬,这么点时间他们已经把枪械组装完毕。但射出的绝大部分子弹都是跑靶,每个人的瞄具都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吴哲索性停止了射击,开始调校瞄具,他是四十二个中唯一一个这么做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觉得一般情况下这么做是很对的。可现在不一般,死狐狸在旁边盯着呐,他一定会说‘没瞄具就不会射击了,你还当什么兵啊!’
有瞄具没瞄具一样能射击,可没瞄具咱射不准,如果是固定靶……我,我这是在作弊呐……我愣怔地停止了射击。
齐桓卡下了秒表,喊,“停!停止射击!”
枪声最后响了一下,源于成才的一个点射。袁朗斜了一眼,“扣两分。”
没人在规定时间内打完弹匣里的子弹,最惨的几个根本没机会开枪。
报靶员在通报成绩,四十二人,四十三发上靶。袁朗笑,又是那种奸计得逞的笑,那种死狐狸专属的猥琐笑容,“四十二个人一千二百六十发子弹四十三发子弹上靶,我相信其中绝大部分应该叫做流弹,这个靶场头一次出这样差的成绩,你们行啊。”
所有人隐忍着愤怒,站在散兵坑里一动不动。
“全体扣五分。”袁朗又开始笑,这个笑容成功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报告!”
“29发言。”
“枪械完全分解!四十秒预备时间我们刚够组装!”
“一支枪在实战的故障几率有多少?我当然可以把这个几率算在里边。”
……算你个大头!你这死狐狸,估计早把所有人的反应都算出来了吧。
吴哲也忍不住了,“报告!”
袁朗看过去,“39,每次都有你。”
吴哲戳着,“枪械瞄具未经校正,校正一支枪至少需要几分钟时间。”
“脱离瞄具你就不会射击吗?这么基本的常识。”果然呐,你这死狐狸!
吴哲气得脸都白了。
拓永刚忽然喊了起来,“报告!”
“27发言。”
拓永刚死死盯着袁朗,“我请求退出!”
死寂。
可能每个人都想过退出,但拓永刚却是第一个敢当着教官面说出口的。
袁朗笑着,却不再是那惯常的狐狸制式笑容,“可以。你们都有弃权的权利。”
“不是弃权!是退出!是抗议!谁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可视条件,用这样的枪射击?我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弃权!也无法放弃从来没得到过的权利!你不过是让我们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然后来显示你们的优越感!畸形的优越感!”
拓永刚梗着脖子吼着,他吼出了几乎所有人的心声,除了我跟成才,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默认。不不不,你们没见识过老A的射击,所以才会这么想。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如果他们做不到,又怎么敢拿出来让咱们做?他们能做得到,绝对能。尤其是袁朗,他曾经一枪就打灭了成才当狙击手的勇气。
他们确实该有优越感,因为我们都做不到他们那样。死狐狸也的确够畸形,居然这样打击大家的信心,这力度,这打击目标,足够毁灭所有人的信心。
袁朗沉吟,看着那些满是不服的面孔,“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归队,继续。或者找一个人,如果他能做到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你弃权。”
拓永刚吼红了脸,“我找你!就是找你!”
“你回来!27你回来!他能做得到!他一定能做得到!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做到,他怎么可能这么要求我们!”我再也顾不得纪律,扯着嗓子喊起来。我离拓永刚太远,根本就没办法拉他回来,可如果让他这么继续下去,结局一定会是他离开,颜面尽失信心全无地离开。
我看向成才,成才就在拓永刚旁边,我想他拉拓永刚一把。可成才似乎没看见,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一样,不信老A能做到,不信袁朗能做到……我一下愣住。
袁朗瞥了我一眼,“42,未经允许随意说话,扣两分。”他转头又看向拓永刚,“你还有一次收回的机会。”
我看拓永刚那神情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收回,“你收回你收回!27你收回!他枪法比我好得多,我都能做到他当然也能做得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眼里是一片怀疑。袁朗盯着我,“扣五分,加十公里武装泅渡。42,我警告过你,不要随意说话。”
十公里……武装泅渡!我这辈子,游过最深最远的水,也就草原上那个海泡子了……
拓永刚看看我,“如果42一分钟内打出你们的所谓合格成绩,我归队,自愿扣去十分,加十五公里武装泅渡。否则,我退出,并且向总部声明,退出是因为对歪风邪气的不齿,而不是弃权。”
“你这是在跟我讲条件?”袁朗冷眼看着拓永刚,“我说过,要么你现在归队,要么找人,他做到你弃权……”
亏本
拓永刚被这一眼看得,火性又蹿上脑门,他恨恨盯着袁朗,张口就要答应……
“报告!”我立正喊道。
“42,不该你管的事不需要你管!”袁朗喝道。
“报告,与27无关!我要求查看靶纸!您说我们击中靶子的是流弹,我认为教官您说得不对。既然意见不一,我请求查看靶纸,眼见为实。”
袁朗瞪着我,“先来后到,一码归一码。处理完27的问题,我会让你看个明白。”
“报告!现在是射击训练时间,27的问题属于私人问题,应该在休息时间解决。”
“扣五分,加罚五公里武装泅渡。质疑教官作出的安排。”袁朗说是这么说,却还是让报靶员送靶纸过来,“我说你们射中的大部分都是流弹,可没说全都是,哪里来得意见不一?”
袁朗瞪着我,看他那表情,似乎如果我说不出哪儿意见不一,他一定会让我泅渡泅到见水就想吐。
“报告,您说的是‘绝大部分’,那就是说上靶子弹中,流弹至少得占百分之六十。我射出二十二发子弹,上靶二十一发,全部集中在靶心偏左位置。也就是说,流弹至多百分之五十,算不上是‘绝大部分’。”
我察觉到周围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拓永刚也惊诧地回过头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