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只是一句话而已,只需要一句话而已,却偏偏咬定牙关绝不松口。可有时候,人最后能守着的,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最终,指导员无奈地让我回去了,他让我搬到上铺,因为过几天要来新兵——这对士兵来说,是个明确的信号,我惊讶地看着指导员。
“对,你是代理班长。伍班副已经通知了。”
我愣怔地走回寝室,毫不避讳地看着那张空铺板。班长,班长留在这儿最后的痕迹……要让我,亲手抹去……
我仍睡着我的下铺,这能让我安慰安慰自己:至少那痕迹,还能多留会儿。
两天后,我搬到了上铺。
新兵来了,叫马小帅,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学员兵。
这几天七连的日常打靶训练透着股不寻常的味道,几个团部参谋拿着本在每个人身后记录着——他们在做评估。
七连人因此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经常就能看到几支步枪同时打得一个活动靶四分五裂。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伍六一和我两个人在射击了。我接连打脱了两枪,留下伍六一一个人,在那里进行步枪独奏。
七连要改编。
接到消息时,我忽然想起了团长说的话,‘你马上要跟战友分离了’,原来团长要说的,不仅仅是班长,还有,整个七连。
白铁军他猜出来了,他说,“透过表象看本质,本质就是,钢七连即将改编!”
“过了气的谣言你还拿来显摆。”
白铁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班代,也许我该认真叫你班长,因为你班长做得很认真,马上就知道维护军心第一重要。你知道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时候为什么让着伍班副?”
我一滞,我以为自己已经瞒得很好了。现在看来,我瞒得并不成功,至少白铁军……不,说不定,全连人怕是都猜到了。
这也好,算是提前做个思想准备。
评估结束,全连回团。随着战车晃动,我渐渐开始恍神。
“今天怎么回事?最后几枪打得比小白还飘。”伍六一忽然发问。
“啊,今儿状态不好。白铁军倒是进步不小。”白铁军笑了笑,一副“你瞧”的表情。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班长了。”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嗯,我本来就是班长。”
“这次打靶不算,回去单挑。”
我不吭声,车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伍六一回去就上连食堂去揭锅。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铁锅,然后叫人把锅抬到门口,对着我说,“这个是单兵携行具中最难背的家伙。”司务长一看吓坏了,“背这个跑呀?你干吗不背步战车跑?”
于是,甘小宁裁判,伍六一跟我一人背一口锅,手上提两箱机枪弹,就射了出去。不得不说这样跑起来实在是别扭之极,背上一口直径一米多的锅,手还没法扶。每一步,铁锅沿都在腰上重重打磨着。
我皱着眉,伍六一却像块木头,面无表情。
背上一阵阵钻心的痛。可随着这痛,心口上一直不见血狠磨着的钝刀,忽然动静慢了下来。原来,身上的痛真能缓缓心里的疼。原来,班长走了,最难受的并不仅仅是我。
伍六一他现在,在自虐呐。
最后先达到终点的,还是伍六一。
“不算。”伍六一强撑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我看着他,“别自虐。”
伍六一恨恨地吐了口流进嘴里的汗水,“这话轮不到你说。”
你这又是何苦?我摇着头,“我输了。”
“七连没有认输的班长。比出来算!”伍六一愤怒地吼着。
班长……对,我是班长,还是钢七连一排三班最后一个班长。最后的,却并不是最好的。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在最后,让‘认输’俩字给污了三班长这个名!
于是,宿舍门前出现俩个此起彼伏做着俯卧撑的身影,一群士兵在旁边呐喊助威,“274、275、276……”
我终于先瘫在了地上。
伍六一又撑着多做了一个,终于在战士的叹息声中整个人砸了下来。
理所当然的,两个人就这样躺到床上去了。他在床上趴着,我在床上侧着。
正躺着呐,连长突然就开始集合连队。咱俩大眼瞪小眼,谁也动不了。
“列队进宿舍,一排先进行参观。”连长命令道。
整齐的脚步朝咱班走来。咱班有啥好参观的?
门开了,一个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队进来,默默的,像是追悼会。
连长说话了,“看好了,就是这两位,今儿下午超负荷跑了五千米,两人又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现在算是消停了,趴窝了。两位,别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来。”
不情不愿地撩衣服,两张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绷带。
“同志们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哼哼,“爬了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连长愤怒了,“你爬得起来的时候再做检讨吧……”我算明白了,这是要来治治咱们。
于是,被罚。‘帮凶们’开始在地上做俯卧撑,白铁军一百,甘小宁两百。
我扶着腰从操场上蹒跚走过,成才站到了我面前,他的眼神,比去三连的时候更落寞。
成才是来请我吃饭的。他已经升了士官啦,要去顶个缺当班长。他要去的班是我来的地方——草原五班,这就意味着他马上得离开团部。
在成才看来五班就像是噩梦,他说,“那里是落后兵的疗养院,是所有班长的坟墓!”
他沮丧且哀伤,“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样踏实就好了,我就还在七连,除了我的狙击步枪什么都不想……三多,天天想那些真的好累。”
觉得累了啊,开始想踏实了,好,这很好。五班静,所以在那儿容易想事,是个能磨练心的训练场。你去了,要能想明白踏实到底是啥,那五班就不会是坟墓。七连……你要在七连,就会有把明晃晃的刀悬在你头上,改编。
七连人都在等着那把刀落下来,落到脖子上。
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
落下来了啊,今天,那刀。
看着会场上写着“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的横幅,我觉得自个儿的手开始抖。
那刀没叫我举着它去砍我的战友,却让我,摁着我的战友,让他们……别喊疼。
我领着白铁军进食堂,看着他咧开嘴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看着欢送会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只静静地看着。
凌晨,天还没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悄悄地从床下勾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往外摸去。全班的人,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离开三班。
马小帅的声音嗡嗡地从下铺传来,带着哭音,“班长,我们得一直这么躺着吗?不能送?”
“不能送,是死命令。”
“躺到什么时候?”
“躺到我们站起来,别人不觉得我们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时候。”
天又开始下雨。我躺在上铺,透过玻璃窗,我看到连长孤零零站在宿舍外的空地上,一个人,淋着雨,站到天亮。
连长是伴随着起床号一起进来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愤怒而无奈。
安静,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
连长出奇的愤怒,“耳朵聋掉了吗?起床!”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
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最后
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军靴践踏着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没人发口令,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
这个清晨,七连给人的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个倍。
连长沉默地看着他短了半截的部队,“你们列位……”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连目光都似乎凝固,动的只有雨水。
这让连长几乎有点说不下去,“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老洪,你来说……”连长下意识地转过半个身子。可指导员刚刚已经走了,这让想过来的连长又哑然了几秒。
哑然。哑然之后是爆炸。
“目标靶场!全速!冲击!”
钢七连炸了出去,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连长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杀——”
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尤其是在团大院里。伍六一跟着大喊,“杀!”兵们惊醒,咆哮着呼应。
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
我跑在队伍的另一侧,是全连里唯一一个没有呐喊的,但我没有落下一步。
我大踏着步子,肩上扛着‘浴血先锋钢七连’,和扛着‘装甲之虎钢七连’的伍六一一起,冒着雨跟连长去了团报编辑室——他们在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但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一杆旗,旗上有七个字——浴血先锋钢七连。
“浴血先锋”,那是给首战连队的。
连长要求写报道的张干事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张干事却拒绝。于是吵吵嚷嚷争辩不休,激烈的吵闹引来了团长。
连长无声地敬了个礼,半分不让地和团长对视,团长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连长平淡地回答道。
我们胜利了,团报会声明错误。可我们也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我也知道,已经到了最后。
操场上,钢七连在举行那个庄重且历史悠久的新兵仪式,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他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钢七连最后的新兵。
我是马小帅的班长,所以,由我主持了钢七连第五千次新兵仪式,钢七连最后一次的新兵仪式。
成才也在今天去了草原五班,临走,他坐着三连指导员的摩托来看我,哭喊着我的名字离开。我继续着仪式,流着泪和七连的士兵一起吼出我们无曲的连歌: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说好了不再哭,可最后,我还是应着成才的喊叫流了泪,不只为成才,更为七连。
夜色已浓,我抱头坐在战车里。这里很不错,足够隐蔽,能让我好好伤心一把。
第三批名单下来了。伍六一刚才来告诉我的,这次走二十七个,只留两个看守的。
伍六一还告诉了我一件事,解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知道班长为什么最后几个月从来不跟你们一起洗澡吗?那是因为他受了伤,送老马回来那天被突然掉落的车库铁闸给夹了,手差点儿给砸没了……
他说这话本来不该说的,可他要走了,得给我个明白。因为我,是留下来的那个。还有一个是连长。
原来团长说的‘你马上要跟战友分离了’是这个意思。
人都走了,都离开了钢七连,都离开了连长和我。
原来是这样的分离。
曾经的七连终于就这样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我挺立在七连营房前的空地一角,目送着这些七连曾经的兵一个一个离去。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直到一直梦游般在营地四处晃悠的连长发现我。
“还有个没走?……许三多?”连长竟然显得有些惊喜,“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那是因为您一直在恍神,连长。
“因为你讨厌跟我说话,你就是不屑搭理我。”连长下了判断,“你跟你的班长说说笑笑,你跟你班里的兵聊天打闹。连里的人,熟的不熟的,你见了都会笑着打声招呼。唯独看了我,立马就面无表情立正敬礼,怎么,我就那么像阎王?看了我就能要你的命?”
想多了!想多了不是!您是连长啊,钢七连的头一号。钢啊,那就得有钢的威严。您常和连里的兵们打打闹闹的,兄弟连队见多了,有损‘钢’的形象呐。我这是尽自己的力量给您树立威信呐。怎么就不领情呢?
我刚想开口说呐,连长又自个儿接上了,“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一直信任你的你一直信任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这,这个可是莫须有,我不会因为这个恨人。虽然确实有点儿恼火,可那也怨我自己。
我想说点什么,想安慰一下这个把七连视为自己生命全部的人。可这会儿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所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又怕惹恼了他,就撤下了面无表情的表情,换上了同病相怜的凄惨,可显然连长并不认为这是同病相怜,“你这是什么眼神?讽刺我嘲笑我?这就是你的报复吧。你就看着我想,你也有今天。是,我也有今天!”
看着有些失去理性的连长,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劝慰一下。可我说什么?说咱钢七连风风雨雨几十年,就算今天散了,那也得留给咱连队一个最好的离别印象,也得继续保持着钢七连的光辉形象,所以不能撒泼不能骂人,必须得笑。
这种话能得出口说吗?怎么笑啊?我自个儿都笑不出来还让连长笑。那就不是找骂是找打了我。我只能摇头叹气。
连长瞧见了,越发的狂躁愤怒,“怎么?你不满意这个报复成果?那很好!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我倒奇怪起来。
连长狠狠地盯着我,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我一下就明白过来,连长他,心里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