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维谷。他隐隐有些感觉,此事没这么快结束,后面怕是有更大的波浪正等着他去闯。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杨戬为他去冒险了……到了第七日,杨戬仍是昏迷不醒,蚌珠为他护着心脉,共工的禁咒又在他身体里持续着作用,硬生生锁着他的魂魄元神无法离体。这种感觉,简直比身死更加煎熬。沉香也发现这两天杨戬出汗越来越多,时常盗汗一发便是内衫浸透;可在这身体严重缺水的情况下要喂他喝水,他却根本无法吞咽。
不错,他的身体几乎是死了的。只是他的魂魄走不了,被吊在他那奄奄一息的心脉之上,无法死去。
也正是这第七日,杨婵带着宝莲灯来了。沉香大致猜得到敖春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一定会来雪峰找他,这几天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故而一有机会便外出找机会与敖春联系,却始终未觅得他们的音讯。不想今日母亲竟然来了,他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不少。
杨婵见了沉香自然是问东问西,嘘寒问暖;见他除了形容憔悴、法力未复以外一切安好,总算是安下了心。沉香明白母亲的担忧,安安静静等她问完了,才缓缓道:“娘,你宝莲灯带了吗?”
“自是带了。”她便是依靠宝莲灯才找到此处的。
沉香拉着她进到里屋,站在她眼前,面色郑重:“娘,你先放宽心。……请你,用宝莲灯,救救他。”
他简直冷静得有些可怕,失了血色的稚嫩的脸上是一片无动于衷的空白。
随着儿子慢慢侧着身子退开去,杨婵的目光,才终于接触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那是她的二哥。
“……沉香,你回答我,”杨婵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是他,帮你打死了混沌吗?”
沉香眼底掠过一抹寒意,却仍语调平稳,波澜不惊:“还有饕餮。”
她狠了狠心,又问:“五彩石,你拿到了吗?”
“尚未拿到。”他还不知道五彩石在何方,又谈何“拿到”。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杨婵缓缓向床榻走去,在杨戬身边跪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沉香明明是她的孩子,却在面对悲伤的时候,告诉她让她放宽心。更可笑的是,明明是她要求杨戬为沉香击溃混沌,以保全儿子性命的,如今得知他真的这么做了,她却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敢相信杨戬竟然还会为她这般豁出性命地付出,不敢相信杨戬今天会躺在这里,只是因为她的一纸轻飘飘的信笺。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做到了。
碧色光芒升腾而起,将整个小屋笼罩其中。杨戬内外伤均重,如今有宝莲灯为他治疗,毕竟是好了一部分。杨婵却仍不想走,执意留下等杨戬醒来。有她和老妪在这里照看杨戬,沉香多少能放点心,便直上天庭找太上老君去了。
然而杨戬伤上加伤,从根本来说,早就已经回天乏术。到了这月二十四的夜里,他忽然醒了过来,呼吸十分急促,力气更是不济,只能勉强说一两个字。老妪见他醒了,便马上叫来杨婵。杨婵跪在他枕边握着他的手喊他二哥,所幸杨戬虽然早就看不见她,却还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从而判断来者是谁。得知是杨婵的时候,他那颗已经连维持生命都十分疲累的心脏,居然还能觉出些许欣慰来。
无论如何,他死的时候,还有人愿意为他送终——如此,便已足够了。
“二哥……二哥,”杨婵一直抽抽噎噎哭道,“二哥,你不要死,好不好……”
这像是撒娇一样的话语,已多少年没有听过了。杨戬勉力张了张口,从喉间挤出一个字来:“……好。”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喘。但他几乎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再剧烈的痛苦,带给他的只是暂时的昏厥而已。昏沉中他仿佛还听见杨婵在说什么,费尽力气逼迫自己清醒过来,隐约只听她哭诉道:“二哥……你不能死,婵儿没有别的亲人了……彦昌也不要婵儿了,婵儿……婵儿求求你,你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兄妹,好不好?”
杨戬很想答她一句“好”,却在动了这个念头之后的刹那,完全失去了意识。
便是在此时,杨婵的哭声还未落定,空中便传来一阵雷响。老妪抬眼看去,只见天上乌云密布,隐约有数百天兵天将倾轧而来;在天兵之间,还坐着一个明黄色衣袍的男人——那便是玉皇大帝。
“杨婵,朕的好外甥女!”玉帝铿然发声,“杨戬未死。但你若想救他,便把他交给朕!三界之中,唯有朕才知道怎么医好他!”话音未落,不等杨婵反应,八名天兵便已进了屋子,不由分说将杨戬抱上大轿,抬了飞上天去。
自从沉香救母成功之后,她与玉帝的关系便算是缓和了不少。如今玉帝这么说了,她又是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竟然不加怀疑,只恳求玉帝让她跟上天去照顾杨戬。玉帝对此根本不以为意,甚至打心底里嗤笑不已,一口回绝道:“婵儿啊,二郎这次伤得不轻,不能被人打扰。朕这里天奴仙婢不缺,你就不必担忧了。”说罢便摆驾要走。然而他们刚一转身,便听身后一声怒喝:“谁敢动我舅舅!!!”
开天神斧那冰凉彻骨的斧刃,已经架到了玉帝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茶盘你终于有点起色了,我容易么我!
于是小三你保重,你儿子真不是好惹的……爬走……
☆、第三十七回·是与非,不见昔日少年郎
少年粗重的喘息声听在耳中;再加上肩上神兵的重量;这种寂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而张百忍却只是微微惊了一下;即刻便反应过来;扬声道:“来人!杀了杨戬给他看!”
“我看谁敢动!”沉香冷声道,“陛下在我手里,谁敢动我舅舅;我杀了玉帝给杨戬陪葬!”
张百忍微微侧过头来;拿余光瞥着沉香。这少年的确有哪里已经变了,即便是他当年因为救不出母亲而绝望的时候,脸上也从来没有过这般冷冽的表情。如果是五十年前;遇上今天这种情况,沉香怕是早就跪下求情,求玉帝放人了。可是今天的沉香;他不对杨戬以外的任何人抱有希望,更不会相信玉帝。玉帝说什么,他便下意识地与他对着干,甚至不惜以他的性命相要挟。
这个方法的确十分管用。此言一出,天兵们果然没有一个敢靠近那座轿子。
“……放了他,”沉香低声道,“有什么事,大可以冲着我来。杨戬一个将死之人,他对你们来说还有什么价值?”
玉帝冷笑道:“你错了。杨戬就算已经是一个死人,对朕来说也大有用处。自然,他要是能活着,用处会更大一些。刘沉香,你想问的也问完了,再不放了朕,杨戬就真的要死了。”
身后的少年沉默许久,那神斧终于一寸一寸,从玉帝肩上移了开去。张百忍缓缓转身看他,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蔑视:“杨婵擅离华山,你又挟持三界之主,这两桩罪加起来,足可以让你们一家上三次斩仙台!但是朕念在你们一家为三界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今日便放你们一马。你快些找到五彩石,让你娘回华山去,莫要在昆仑山的地盘闹腾!”
黑云飞速地席卷而去,那顶轿子很快便也一点看不见了。大雪再次纷纷扬扬落下,眼里徒留一片苍白的天色。沉香低着头,分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理会。
因为那个人,不是他想见的人。
敖春等人因为找不到沉香,本已打算走了,却不想正好看见天兵天将往昆仑而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们便跟着天兵天将来到了这里,这便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沉香。
然而他却变了许多。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加理会,只是一味驾云向前飞行。敖春干脆飞到他面前将他拦下,握着他的肩膀高声问:“沉香!你到底怎么了?!五彩石没拿到么?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解决啊!”
沉香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五彩石,我会想办法拿的。你们就先回去,把我娘也带走。”
“沉香!你给我站住!”敖春一把拽住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有一个名字正呼之欲出,却被他硬生生咽下——他实在不愿承认,沉香的每一次改变,都是为了那个人;沉香的世界里,越来越容不下他们这些“别人”了。
这时哪吒和梅山六圣也已经跟了上来,直问他现况如何。沉香简单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杨戬。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沉香心里已经有些不耐,却念在他们之前好歹也是同伴,没有直说,只借口如今暂住的地方太小,令他们另寻住处。其他人倒是没什么想法,敖春却疑心妒心更甚。
总算应付了他的那些友人,沉香回到那小木屋里,一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二来法力未复,行动极为不便。刚一落地,杨婵便迎了上来,问他有没有请到太上老君。沉香对她有些责怪,听她这么问,便无不气闷地说道:“娘,舅舅伤得那么重,你怎么还能让玉帝就这么把他带走了?就算我请了老君下来又怎么样?舅舅人不在,十个老君也救不了他!”
沉香的性子与其说是像刘彦昌,还不如说更像杨婵。杨婵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便常常是这样为一点小事怪罪杨戬,不知底线地用话呛他。那时候杨婵从来不知道原来杨戬脾气其实十分坏,只因无论她怎么说他怎么怪他,印象中他都只是温言安慰,连解释都很少。后来她自己有了孩子,她的孩子从来不像以前的自己一样胡乱说话,这一度令她万分欣慰;然而今天,他却真的说了出来,用的是这般凉薄的语气,这般淡漠的表情。
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心痛。在儿子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简直有如经受着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你听娘解释,娘不是不关心你舅舅,只是……”杨婵吸了口气,“只是,我们斗不过他的。当初连你舅舅都斗不过他,我……我们就……”
就怎么样?就乖乖把他送给玉帝,把岌岌可危杨戬的性命交出去?
“何况,玉帝也不一定真的会要他死……沉香,你爱一个人,会想要她活着;可如果你恨一个人恨到极点,也会想要她活着——她活得越痛苦,这就是越大的报复。玉帝恨我娘思凡,丢了他的颜面,所以他恨我们兄妹;可这些年来,二哥已把他对我的仇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玉帝恨他厌他至极,绝不会让他这么干脆地死……你明白吗?他说他有办法会救他,就一定会救。如果他没有把握,又何苦把一个将死之人弄上天去?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沉香听了,毕竟个中往事他还未曾知晓,只似懂非懂地点头。确实,玉帝若真的要害他,何苦大费周章将他抢走?再者,玉帝也说过,杨戬对他而言,活着会比死了更有用。他紧皱的双眉终于放开了些,半晌却问:“娘……你是希望舅舅活着,还是死了?”
很多事,本就不能单纯地一概而论的。他该死还是该活,还要看与他放在一杆秤上称量的是什么。杨婵闻言,脸上慌乱再明显不过,根本无法掩饰。她的眼神迅速躲闪开去,低头向旁走了几步,低声说:“我……我不知道……”
杨婵这天夜里便回华山去了。沉香仍是住在老妪家中,一面恢复法力一面打探五彩石的消息。老妪很喜欢沉香,每天与他闲聊,却很少说到杨戬。一天夜里,沉香看见她在织布,弓着身子动作吃力,便想去帮她。老妪笑着推开他,让他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你舅舅啊,他真像我孙子。我孙子死得早,去的时候还没娶媳妇……他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沉香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现在……他该还没到天庭吧。”
“没有几年时间,怕是回不来了,”老妪摆弄了一会儿梭子,无数繁杂的线头绷得很直,在她眼前上下纠缠,“我给他做两身衣服。他畏寒得很,又硬撑着不肯说,一定要我老人家唠叨了才听话加衣服……他真是个呆子,给他端碗粥进房去,他都要谢半天;说他太客气吧,他又要看着那碗粥发呆。脸皮也薄,说他一两句,他这耳朵就红得……”
舅舅。沉香不觉握紧了腰间的神斧,用力到整条胳膊都有些发颤。
“算了……他要是……”老妪说着,抬手抹了眼角,“他要是能活着,就告诉他一声,将来万事毕了,可别忘了回来看看老太婆。”
机杼声断续响起,和着窗外萧条的寒风,这个夜晚包裹在昏黄的烛光里,竟然融了些暖意进去。
他一定不会忘记——沉香暗暗道——他一定,一定不会忘了每一个珍惜他、为他落过泪的人。
……
“老君,”玉帝懒懒散散地坐在桌边,手里轻轻摇晃着一只白玉杯,“杨戬身上可还有完好的地方?”
太上老君叹了口气,结巴了半天,却只说:“……陛下,这不成体统啊!”
“怎么不成体统了?这是朕的寝宫、朕的龙床,朕说了算!”小酌一口琼浆玉露,玉帝不耐地又问了一遍,“你快说,杨戬伤势如何?”
“这,真君先为开天神斧所重创,又历经三年修罗之境,后又为李靖抵挡逆天鹰所致之伤,……加之北邙山长年阴湿,真君乃是肉身成圣,气血不畅,四肢……”
“好了好了,别说了,”玉帝摆了摆手,道,“你可有致人眼盲的丹药?”
太上老君愣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有,老道是炼制仙丹的,怎么会有毒药!”
“……罢了,你下去吧。”挥退了太上老君,玉帝又喝了几杯,直喝得脸上发红头脑发晕,才举步走到龙床边坐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杨戬,从他夹金的青丝、紧闭的双目、漂亮的脸庞,看到他半隐在衣襟被褥下的锁骨。
“杨戬,”他抬起手掌,半悬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覆上了杨戬的双眼,“……你是朕的外甥,朕的……”
至高无上的法力在他掌心缓缓凝聚,丝丝缕缕渗入杨戬的眼睛。他如今昏迷不醒,自是不知疼痛,等他醒了,便更加有他疼的了。
当天夜里,杨戬就被玉帝用噬魂咒逼醒。玉帝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