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已不能让李靖再说下去了。杨戬抬手将玲珑宝塔掷了回去,揉身出掌,往巨鹰直冲而去。巨鹰鸣叫数声,迎风而上,力大无穷,面对杨戬这般身量,行动根本毫无顾忌。杨戬暗道到底还是一只畜生,空长了好几千岁,却连一点点聪明都学不会。见巨鹰丝毫不知转圜地伸直脖颈、张开鸟喙攻击而来,他虚晃一招,堪堪避开,这厢不轻不重的一脚踢在它眼睛上。鹰隼痛得一时掌控不了飞行方向,竟然一头撞在山崖峭壁之上,轰隆一声碎石漫天。
哪吒一边看一边暗暗叫好,完了又抱怨自己怎么会欣赏杨戬这样的人?撇了撇嘴,又不做声。李靖却是觉得奇怪,杨戬以前有些洁癖,如今却就算被烟尘笼罩着,也丝毫不见闪躲之意,只是眉头微微地蹙着,好像在竭力忍耐一般。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些碎石竟是通通从杨戬身体里穿了过去。
——这个杨戬,根本就只是个元神而已。他伤得太重,依然起不了身更出不了洞。睡梦中忽闻上古神兽几声长鸣,当即惊醒过来算了一卦,才知道是沉香出事了。
但就算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元神出窍前来救命,也还是晚了一步。误会已经产生,沉香也已经伤了。眼下他能做的,就只有两件事。
其一,收服神兽;其二……
沉香与李靖等人一样,只是一味在旁冷眼看着,却不出手帮忙。他知道现在的杨戬只是元神,但就算是元神,也未必需要别人帮他。
杨戬必须是强大的。如果他不够强大,自己当年又怎么会被他一次次逼上绝路。
这时鹰隼终于清醒过来,思及前事,怒发冲冠,振翅向杨戬扑来。杨戬身形一直未动,直到它逼近眼前时才闪身一躲,一鼓作气跃坐上了它的脖子。众人只见杨戬骑着金色巨鹰玄衣凛冽,而那巨鹰则是嘶鸣声声,目中流血,双翅大振,铜身频摇,想要将杨戬震落下来。杨戬单手抓住它颈间羽毛,稳住身体,另一手腾出来,在鹰隼飞经天兵身侧时,凌空一抓,从天兵手中抓了一柄大刀来,除去刀鞘,翻身以刀背重击其首。耳边唯余铿锵之声,恍若金石相撞,其首竟是坚不可摧。
“还不认输?!”沉香听见杨戬抬高声音问那只鹰。对方却是固执得很,分明已经被死死制住,却仍然不肯拜杨戬下风,只顾四处乱飞,巨翅拍打过山壁,湖中被落下的山石激得波浪滔天。凡间渐渐围了一些人,不顾危险跪在湖边不断磕头拜谒。
若是让这些凡人无故殒命……杨戬微怒,翻转刀刃,一刀劈在他左翅上,顿时血溅百里。然那鹰隼仍然不服,杨戬转头见左翅已经血流如注,翅筋暴露在外,心下一横便又是一刀下去,斩断了它的翅筋。鹰隼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左翅不能动弹,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山壁上,发出阵阵巨响。被它这一撞,峭壁巨石再次滚落,大多落进湖中,少数却向湖岸砸去。鹰隼撞向山壁之前,杨戬已经脱身而出,才没有被波及,而今却抓不到时机去救人了。然而尘埃落定时,却看见沉香怀里抱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个老翁拉着他的衣袖,四人稳稳落地。
湖边参拜的十几人内,没有一人伤亡。
鹰隼睁开朦胧的眼,只看见杨戬面色沉静,没什么顾忌地从地上拔了些草,正慢慢擦拭着染血的刀刃。一切居然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如此之快。
“不愧是三界战神,”它说,“就算只是一缕元神,也还是强过那些不伦不类的人太多。”
李靖听了,咬牙强忍,亦不让哪吒说话。沉香一个个扶起那些不断磕头的凡人,慢慢踱了过来,看一眼杨戬,却没争辩。
没错,他的确还不够强。最起码,他远没有杨戬强。
“你认输了么?”杨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隐约掠过的光芒,让人看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杨戬自己也知道。五十年了,他是第一次走出北邙山,第一次动用法力,赌上自己沉寂了五十年的战神之名,与他人大战一场。
“我认输。从今天起,我就是逆天鹰,”他说着,渐渐变成了人形——是个金发蓝眼的男人,生得高大,穿着一身简单的罩衫,颜色却是耀眼的金,“杨戬,你就是我的主人了!”
他分明说得不甘。但鹰隼野性难驯,能到如今这个地步,杨戬勉强也可以满足了。旁人只道他目中无人,逆天鹰向他表明忠心,而他擦拭的动作一直未停。可是沉香却分明看到杨戬的眼睛一度失了神采,仿佛是要失去意识。不错,杨戬身受重伤,维持元神也需要力量,何况刚刚还经历了一场恶战?然而他还没说什么,李靖却早一步想起他来,喝道:“刘沉香!你说你封印了杨戬,但杨戬如今怎么能出北邙山钟隐洞来?!就算只是元神出山,也同样说不过去,你别想糊弄本王!”
沉香想不出自我脱罪的主意,心知杨戬一定有办法自救,便道:“杨戬他法力高强,五十年前我确实已经将他封印,但方才我与这畜生一番恶斗,又无人来做帮手,难保封印不松。”言语间竟又是在讽刺李靖袖手旁观了。李靖气不打一处来,张嘴要骂,忽而眼前寒光一闪,回过神来时杨戬已经横刀架在了沉香脖子上。
“回去告诉玉帝和王母,”杨戬冷声道,嘴角却仿佛还噙着笑意,“杨戬很喜欢北邙山,暂时不想出来。他们若是一定要派天兵天将来作陪,杨戬改日必定上凌霄殿亲自谢恩。”说罢便一刻也不逗留,将大刀丢在地上,令逆天鹰变小了立在肩上,旋踵腾云而去。李靖只见得他衣衫猎猎的背影,哽了许久,才转回来瞪着沉香。沉香心里也很气,虽然气的不是一回事,但他如今的表情看在李靖眼里,却终是令他相信了杨戬与沉香无甚瓜葛。
杨戬与逆天鹰一同回到钟隐洞,元神便猛然波动了一下,堪堪就要散去。逆天鹰变作人类般大小,右翅一展,将杨戬的元神送入冷玉床上的躯体之中。杨戬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却一直昏着,渐渐的才有了些动静。逆天鹰见杨戬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抬手去按伤口,知道他必定伤势严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杨戬躺在床上睡着,两天后才彻底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却摸了个空。
心里也禁不住空了一下。是啊,哮天犬不是已经被自己封了记忆,由师父照顾了么。他眼前朦朦胧胧的,也不知是隔了一层雾气还是泪水,就连自己掌心上的纹路都看不清晰了。
“你要是不想死,就好好躺着,什么也别想,”旁边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当然了,你要是喜欢想东想西也没事。你早点死,我就早点解脱。”
还真是放肆的宠物——尽管杨戬从没有把哮天犬当宠物看过,但现在这头鹰,他现在却真的是有点这方面的想法。他一个人住在这山洞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论他以前有多么喜静恶动,一年年过去,总也会觉得有些寂寞的。
现在有逆天鹰陪陪他,也好。
杨戬附和着应了一声,过了一阵,才问:“你和沉香,结了什么……什么仇?”
逆天鹰哼道:“你不是神仙么?神仙都会卜卦吧?你自己算就得了,问我作甚!”
“卜卦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耗费……耗费很多。而且天机不可泄露,算得多了……必遭天谴,”几句话已经令杨戬痛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气正迅速地从四肢百骸流逝而去,“……你看我如今这样,还算得动么?”
逆天鹰从黑暗中大步走了出来,将杨戬打量了一番,摇头道:“……还是我告诉你吧。前几日我变成人形,在河南一带闲逛。经过一处村庄的时候,正巧看到有个采药人吊在山崖上,就快要摔死了。所以我就变成原形飞上去把他叼下来。谁知道我戾气十分重,竟把那人给害死了。地仙告状告到天庭,玉帝就派刘沉香来抓我。哼,可惜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次次让步。否则,前两天他哪里还有命对我苦苦相逼!”
杨戬听了,不咸不淡地说:“以你的个性,不会把到了嘴边的肉吐出来吧。沉香脖子上的伤……是你干的。可是你……你没能耐再伤他更重,才不得不让他,活下来……”他低喘了口气,“沉香虽然……虽然法力不算太强,但对付你……还是足够。”
逆天鹰不乐意了,猛地一头扑过来,双手撑在杨戬身侧的床板上,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十分滑稽——他的一只眼睛被杨戬踢中,至今也未见消肿。现在又瞪大了眼睛盯着杨戬,他的模样让杨戬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毫无保留地发了怒。
杨戬笑着,一边忍着痛,一边默然地想,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被逗笑过了?这一追溯,竟是渺渺无期。
原来他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活了很多,没有笑容的年岁。
作者有话要说: 更一章!!!
劳碌命啊……飞去更黍离,但不保证今天能更新……TAT
☆、第○三回·兄妹情,杨婵一上北邙山
李靖没能亲手收服逆天鹰并将它带回天庭,心中自然忿忿不平,怒气冲冲进到瑶池之内,向玉帝说尽了杨戬的坏话。然而果然如沉香所料,杨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玉帝王母根本就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们在乎的就只是“杨戬破封印而出”这件事而已。
他们在担心,担心杨戬会回来报复。但他们其实根本不用担忧害怕,杨戬若是真的想杀他们报仇,又何必等到今天。
“陛下、娘娘,”等李靖说完了,沉香才上前一步,道,“封印松动,乃是小神的罪过。小神愿意将功补过,前去北邙山加强封印。”
哪吒斜了他一眼,心说这封印是不是你自己解开的还是个问题,但还是碍于沉香这些日子炙手可热的政治地位,李靖也曾说刘沉香今夕不比往日,不能轻易得罪,便不欲与他争辩。沉香对他这般眼神亦有感觉,昔日兄弟今天居然因为一点小误会就要反目成仇,免不了心中大痛。抿了抿唇,强行敛了悲意,明知杨戬元神出窍已是十分勉强,如今却又有些记恨杨戬不早些出现了。
“咳……沉香啊,你说北邙山封印松动,你可有感觉啊?”玉帝问得轻飘飘的,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也根本没打算得到答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下次可千万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杨戬为祸三界,难得他现在还愿意留在北邙……要是哪天他不愿意了,我们都拿他没办法呀!”
王母也附和了一两句,生怕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万一杨戬改变了主意……这便连声催促沉香快些去北邙山重铸封印。沉香应下了,临走前又瞥一眼哪吒,却见哪吒根本看也不看自己,心下又是一阵酸楚委屈。
北邙山的封印根本没有松动的迹象,沉香自然不可能有感觉。然而杨戬的元神却是进出自如,这足以说明,他的封印从一开始就没能限制住他的行动。杨戬之所以留在北邙山五十年足不出山,这完全是他自愿的。
——就如民间的传说一样。
不多时,沉香便抵达了北邙山,落在一处山洞洞口。北邙山普遍风光秀丽,此处却显得有些荒芜,洞口生满杂草野花。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山洞旁侧的山壁上生了一株细细瘦瘦的树苗,孱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一般,极不起眼。而今,它却已经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松,斜立在峭壁上,高昂的树冠像人的头颅,诡异地弯曲着,却丝毫不肯认输地向天空、向阳光伸展。
它在渴望什么……在期待什么?
就好像他。他到了如今,可还有所期待,有所展望?
回过神来时,沉香已经在洞口站了许久。太阳白惨惨明晃晃地悬在天空中央,那光线分明暖意融融,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
他终是挥袖将杂草除了,只留下了那棵松。杨戬爱洁,他不想让他住在荒草丛生的地方。
洞内一如往日,阴沉沉的,壁上淌着细细的水流。穿过他亲自设置的结界,眼前便是别有洞天。
钟隐洞,是这个山洞的名字。北邙山乃是历代多名帝王的墓穴所在,其中之一便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又号钟隐,这附近的人为了纪念这位亡国之君词中之帝,就把山洞命名为钟隐洞。五十年前,杨戬修改天条,身负重伤,又不愿面对三妹外甥,才来到此处。他实在觉得疲累,也知道沉香不会轻易杀他,便干脆在这里装作重伤不支的样子,被沉香“封印”了了事,只求能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养伤,安安静静地……生活。
是的。以前杨戬过的日子,那不叫“生活”。那只是“活”。
再往里走,就是淡青色帘帐三重,静静地垂挂在那里。沉香隐隐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却不是那么明显。他微微眯了眼,撩开帘帐一角,只看见被屏风分隔在内的内室中,杨戬披衣靠在床头,脸色似乎更差了些;而他对面,坐着一名淡蓝色衣衫的女子,梳着发髻,青丝从右肩流泻下去——那正是沉香的母亲,杨戬的妹妹,杨婵。
沉香见是娘亲,心里便没什么防备,正想进去,却蓦然听得女子轻声说了句告辞,起身便要走。杨戬没有留她,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什么。杨婵走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去,在杨戬略略惊讶的目光中,素手解开了他的衣衫。
伤口仍在流血,开天神斧的伤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愈的。杨戬修得九转玄功,只能保他不死而已,却根本……无法助他康复。
“三妹……”杨戬有些失神。他不想见她,他是真的不想。他怕的是三妹的恨,怕的是三妹的怨,更怕看到三妹吃了这么多苦,却还因为见到自己这个做二哥的,而无法感到幸福。
可如今,他这颗心却毫无保留地,被杨婵的眼泪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正一阵阵发着疼,一阵阵地……痉挛。
杨婵的泪水一滴滴涟涟而下,又被她惊慌失措地拭去。她急忙为二哥重新穿好了衣服,转身抹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