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俯身下拜,恭送王母。
王母走后,杨戬的身形才稍微放松下来,慢慢一步步挪到桌边坐了下来。逆天鹰看他正闭目养神,不忍打扰,颇有些烦闷地撇了撇嘴,将茶壶中的水用法力熨热了,给他倒一杯放在桌上。杨戬隐约听到一些动静,却已累得睁不开眼,呼吸也有些粗重。逆天鹰站在旁侧端详着他的眉眼,想到方才和瑶姬一起扶他上床时,手间的那种冰冷而仿佛会让人上瘾一般的触感,整颗心又是一颤。他微微皱起了眉,将自己的冲动强行压制下去,手却已经搭上了杨戬的腕子。
“……我是怕你死得太早!”被杨戬冷厉的眼神一扫,逆天鹰的手依然没有放开,只是脱口而出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就算了,还东骗一个西骗一个。天上那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被你骗了都快一千年了,竟然还相信你!”
杨戬听了,脸上虽然还是没有表情,却被他逗得散了些愁云。他任由他把过脉,才问:“怎么样?”
逆天鹰道:“五浊珠是不能逼迫傀儡做他不愿做的事的。”
杨戬微微叹了口气,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滑落下来的衣袖将皓白的腕子遮了个严严实实:“刚才除了王母娘娘,还有别人来过么?”
“……来了还不如不来!”逆天鹰怒道,“她说她是你娘的魂魄,可是她说什么没资格做你娘,连见你一面都不肯。下次她要是敢再出现,我一定把她扇到……”
“别说了……别说了。”杨戬颓然坐倒在床沿上,口唇微颤,短短六个字就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现在甚至不觉得有多疼痛,不觉得有多愁苦,他的目光好像被定格了一般,只落在床头的那方手帕,和那只瓷碗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那碗,勺子在碗里叮当摇晃。再看那方手帕,上面染了血,晕开浅浅一层红色。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血竟是如此刺目,如此……残忍。
“……她,”杨戬的声音却是意外地平稳,“她还说了什么?”
逆天鹰觉出他的不对劲,却不能骗他,坦白道:“她要你回灌江去,不要管你妹妹了。”
屏风里面许久没有动静。逆天鹰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杨戬忽然问:“你没有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要是骗你,你死了我就给你守坟两百年!”
杨戬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杨戬便艰难地在床上躺了下来,拉过被子盖了,仿佛要睡。耳边传来逆天鹰翅膀扇动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远了。
他慢慢抬起了手,覆上双眼。死死地,久久没有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得不说我的体质又发作了。
然后我得说楼主真的很讨厌那啥,楼主一直希望和平为上,不要再让楼主那啥了,楼主以前那啥过很多次,真的很累了= =
☆、第十八回·半生约,水神怒撞擎天柱
说是要去看看杨戬,真正出发的那天,却已经距离顺手搭救梅山老四老五有一个月之久了。玉鼎真人很头疼,他一想到自己那徒弟是又气又恨又心酸,想到徒弟的妹妹外甥兄弟就只剩下厌恶了。他总想着要给徒弟多带些好东西去,免得他又在那里受苦受难却一声不吭。可是玉鼎真人法力低微,从玉泉山去一趟北邙山,大半路程是飞的,剩下的全是用脚走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尽量多给徒弟带吃的穿的用的,越多越好。路上要是拿不动了,大不了找附近的土地山神帮忙看着,再跑一趟就是。
杨戬不懂自爱,做师父的当然要多疼他,否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这次他扛了一床棉被,从书库里搬出好几套书,拎了两只烧鸡,路上又买了一壶酒,沉甸甸的就出发了。飞了一段果然又飞不动了,只好下地来走。走着走着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又去看徒弟啊?他悻悻地说是。那些人往往报以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却总是无限唏嘘地安慰他——这才五十年,杨戬罪孽滔天,恐怕没那么快放出来。神仙的生命那么长,何必耗费在这一个徒弟身上呢,再收一个不就好了?再说,一来一回花费你近半年,还不如……
玉鼎真人摇着蒲扇打哈哈:贫道没有徒弟,贫道哪里来的徒弟?你不要害贫道,贫道就是到处逛逛,春个游野个餐。
那就好那就好。那些神一脸心照不宣。那你多保重!这路上小妖怪还不少!
玉鼎真人干笑着转身就走,肩上重重的包袱,心里重重的心事。走了有半个时辰,才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仰头看天:没了当齐天大圣的徒弟,又没了当司法天神的徒弟,连小妖怪都敢欺负贫道了……前尘旧梦,今非昔比啊。
不错,他没本事,他胆子小,他怕麻烦更怕死。从五十年前开始,他再也不敢对别人说杨戬是他的徒弟,他只说自己没有徒弟。当别人建议他再收一个徒弟时,他总是干笑着答应,甚至还能和他们开几句玩笑,然后很快把那些嘴脸抛之脑后。
自从那猴子成了佛之后,他就打心眼里认为,他玉鼎真人只有一个徒弟,就是杨戬。
走得累了,打算在林子里住上一宿。东西都还没放下,土地就拄着根拐杖来找他胡侃。玉鼎真人懂得多,天上地下什么都能说出点东西来,这土地和他的交情便是从这里建立起来的。土地看着玉鼎背着的包袱又大又重,手里拎着烧鸡烧酒叮哐作响,终于忍不住了,劝道:“杨戬那厮虽说是你的徒弟,可是他做了神仙之后也没给过你半点好处,更没想过要报答师恩吧?他现在被封印在北邙山,那是罪有应得。你一年跑两趟,一趟就是四五个月,不得把自己累死?他说不定还不领你的情。”
玉鼎生了一堆火,火光映着他胡子拉碴的脸,连连点头:“你说得对,说得对。”
“我是为你好啊,”土地道,“要是被天庭知道了,说不定会迁怒于你,到时候不止你不好看,你的师门也难辞其咎啊。”
“真是太——精辟了!”玉鼎从怀里掏出几张破纸来,又从袖子里取出毛笔,舔了舔笔尖就写上了。然而他该写什么呢?真的要把这些混账话写下来么?他的手竟然开始发抖,笔也不听使唤。眼睛热鼻子酸,奇怪的感觉正从他心底喷涌出来。
“你这不是很有事做的么?留在玉泉山,多写写书。杨戬死活也就那样了,好不了也坏不了,你一年去两趟和两年去一趟,实在没什么区别……”
“……贫道就先走了,耽误太久不好,”玉鼎忽然打断了他,背起大包袱拎起小包袱,“贫道没有徒弟,以后也不会有。”
土地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好歹没想出话来留住他。玉鼎真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会轻易摆明了发怒,可是他心里究竟珍惜些什么在乎些什么,恐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又是飞又是走,路上碰上什么人什么神都不想理会。但当他抵达北邙山脚的时候,已经是芒种了。山脚下一排排整齐的农田里绿油油水汪汪的一片,都是些刚刚种下不久的稻秧,似乎是昨夜才抽的新芽,生机勃发的样子。田垅上奔跑着一群孩子,女孩男孩,笑着叫着,带头的那个手里抓着只做工简陋的纸鹞,纸片做的鹞尾在风里呼啦啦作响。
他恍惚了一下,却想不起来杨戬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童年。第一次见到杨戬,他似乎是为了救他的妹妹而强开天眼,神力透支整夜昏迷。后来他的生命中就从未缺少过他妹妹的痕迹,即使是那八百年司法天神。而他又是为什么要收他为徒呢?不是看他可怜,只是觊觎他的神目、好奇他的天资,想一窥其威力而已。
而今天他会走到这一步,和玉鼎真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一度后悔自己说什么“一如既往,忍辱负重”,让杨戬无法回头。但他知道,杨戬从未后悔过。他疼惜他的妹妹,他也相信他的师父,所以他根本就……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玉鼎真人慢慢爬上了山,北邙北部道路逼仄山势陡峭,他不由地抱怨了几句,却立马想到这地方埋着那东西,万一惹火了它可不是开玩笑的。当即便闭上了嘴,一心一意走他的路。他是傍晚时分抵达北邙的,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总算走到了洞口,抹一把汗喊一声“徒儿”,结界便应声破开了一人大小。玉鼎真人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就瘫坐下来,背靠着那被褥大喘了几口气,才声嘶力竭地说:“徒儿啊,师父说啊,你还是跟师父回玉泉山吧?这鬼地方简直是累死人啊,师父来串个门都不方便!”
“师父,”听着玉鼎真人故作轻松的语调,杨戬心底微微发着疼,“您辛苦了。”他披衣靠在床头,向逆天鹰使了个眼色。逆天鹰万分不情愿地给玉鼎真人上了杯茶,转身想走,踌躇几分却又留了下来,径直道:“你就是他师父?你看看你徒弟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我就没见过哪个神仙比他更惨的了!你就不能好好管管他?!”
玉鼎真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就是没反应过来。杨戬责怪地瞪了逆天鹰一眼,缓和了语气对玉鼎道:“师父,这是徒儿的兄弟,逆天鹰。”
“谁是你兄弟?!谁和你做兄弟……你都倒霉!”逆天鹰对他吹胡子瞪眼睛,仿佛浑身的羽毛都要炸起来了,“你多折腾折腾,早点死最好!”
杨戬苦笑摇头,不欲与他争辩。玉鼎真人却是听懂了,当即便说:“你说什么胡话!贫道的徒儿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你你一边去,贫道和徒弟半年没见了……”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把逆天鹰往外面推,“贫道看你是只鸟变的,特别允许你出门捉虫吃!”
等他把逆天鹰打发走了,进来时杨戬已经坐正了身体等着挨骂了。玉鼎真人抬起手指着徒弟的鼻子,想骂什么,结巴了几下还是没骂出口,手一转就搭上了杨戬的脉门。杨戬的目光从他搭在脉上的两根手指慢慢移到师父表情愈加凝重的脸上,又在洞里的黑暗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地面上,很仔细地观察那些沙石土尘。
“……你到底……到底干了什么!”玉鼎真人果然如杨戬所料暴跳如雷起来,再次抬起手来,指尖差一点就要戳到杨戬脸上,“心脉耗弱得如此严重,你真是在养身体么?!”
杨戬的眼神微微一动,终于离开地面,很快地往师父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扫了一下,又飞速下降,定格在自己反复抓捏着袖口的手指上。
他不说话,玉鼎真人也就在那儿生闷气不理他。杨戬向来最怕师父生气,干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扯他衣角。玉鼎真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过其实玉鼎也在担心,杨戬这徒弟固执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次次都能用这一招拿住他,但这回……也不知道行不行。一边担心一边偷偷往后面瞟,杨戬,徒弟,你怎么还不来求贫道?!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玉鼎真人终是熬不过他,气急败坏道:“为师都要奉师命闭关了,好不容易来看你这一趟,你竟然就这么招待为师!为师这就走了,再也不来了!”说完立刻迈步。果然,他这一步还没落地,就听杨戬道:“徒儿用了五浊珠。”
玉鼎道:“五浊珠,你早说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全部喷了出来,“五浊珠?!你给谁吃了?!”
杨戬道:“李靖。”
“你让他做什么了?!我听说他去帮沉香收鬼了,难道这是你……”
杨戬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等着挨骂。然而这次他却料错了,玉鼎没有骂他,他实在是已经没力气骂了:“你是想让李靖帮你外甥收鬼?”
杨戬道:“不全是。十万恶鬼已收了五十年,却变成了如今的烂摊子。要是杨戬不加一把火,恐怕这件事永远完不了,张百忍的承诺也将不能实现。这对杨戬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玉鼎不停摇着蒲扇,扇柄都快被他捏断了:“你只是要换你杨家一世平安而已!你活着,谁敢来动你们?!何必去求那玉帝!”
“杨戬没有求他。杨戬这辈子只求过他一次,但那样好的能把杨戬踩在脚底下的机会,他没有珍惜。这就怪不得杨戬了,”杨戬的语气很平静,说的仿佛根本就是别人的事情,“这只是一次交易。杨戬替他在北邙山看守金鳞一百年,他保杨戬一家千年。师父,你该知道,杨戬……不能活着。杨戬已成了旧势力的标杆,杨戬不死,新天条不能立。而且……王母娘娘昨天已经来过了。只要杨戬在一天,王权斗争就停不了,三界也必定因此而永无宁日。”
“可是你……你……”玉鼎的表情都快哭了,“你也不想想为师以后怎么办!”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收鬼?”
杨戬叹道:“原本李靖此去只是为了一探状况。但……有些人不逼他一逼,他永远都得不到教训。只要李靖能激怒共工,撞斜天柱,想必东方神西方佛,和那九十九重天的女娲娘娘,就不得不各显神通,助沉香捉鬼了罢。”
玉鼎真人现在的表情和梅山兄弟几人听到李靖计划时没什么两样。但他却没有反对,只在怔了片刻之后,幽幽叹了一声:“也只有如此了。”
杨戬点了点头,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了很久,终于说:“五十年后……杨戬一定去昆仑迎接师父出关。”
话音刚落,天地猛然剧烈摇晃起来。玉鼎扒着山壁一动也不敢动,杨戬却支持不住,摔落在地。激烈的震荡中,玉鼎真人眼看着杨戬撞倒了屏风,白袍脏了,他却急迫地抬起那沾染了尘灰的衣袖掩住了唇,蜷在地上一下一下咳了起来。
他的咳声其实很低弱,听在玉鼎耳里,却是分外刺人。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咳得如此痛苦如此无力,简直像是把自己仅剩的那一丁点力气全都用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嗽上了,却还是咳不出肺里的那一口血来——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徒弟,不是外人。
共工真的撞了天柱。玉鼎真人连滚带爬,费尽全力挣扎着向杨戬伸出手去,却始终触不到那近在咫尺的白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