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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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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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丑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关了我三个月。我出来的时候瘦得可以瞧见骨头,那个老人因我不听话,便拽住我的头发往墙上碰。我看到了很多血,我麻木地失去了我的贞操。”
  “我还等什么?我孤独地等着有朝一日,而这一日悄然到了。”
  “我搬到新住处的时候,在枯井旁,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捡到了一个黑衣人,他蒙着面,闭着眼,想翻越一道墙,却受了重伤。他像一只被捕获的小鸟,灰扑扑的,接近死亡。”
  “我扯开了那层面罩,却觉得小鸟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凤凰。”
  “如果那个传闻中的谢小侯艳绝百国,想必也就只能生成这副模样。”
  “我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母亲总笑骂我是好色之徒。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后,我就开始笑眯眯的。”
  “山君,我知道你又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见那样好看的人,我就总会错觉,之前的一切丑陋、肮脏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时候特别爱哭,结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气,仔细想想,人生短短几十年,本就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干吗不笑?干吗不哄哄自己?”
  “我身边没有侍女,那园子破败,除了送饭,素来无人来。于是我便留在孤宅里专心养黑衣人。天冷了,我给他盖几层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来,坐在他身旁陪他晒太阳。可是,阳光不及他明亮。”
  “楚王是不大理会我的,因为据说他的敌人尽诛,那些黑衣人悉数落网,他真正有了兴致去打猎。之前我挨了一剑,郡守夫人送来很多药材,我都喂给了我的凤凰。他可得赶紧复苏,不然天渐渐变冷了,我这里没有布料为他缝一件厚衣裳。”
  “有时候,我希望他快点醒,这样我就放他走得远远的,待他日后有出息了,也许会说年少时遇到一个英姿飒爽、古道热肠的侠女,我一定也觉得光荣;有时候,转念又想,其实他养久了病,眉来眼去,会不会就喜欢上我这样一个好姑娘呢?然后我就从良,当个美男子的好妻子,和当侠女一样,也不赖。”
  “他在我的浮想联翩中睁开眼睛,那双眼很干净,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个特别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着他,愀然地挽手行了个齐礼,轻声道:‘公子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现实,为自己的后一个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随后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把凤凰带到了四下无人的破墙下,我说:‘楚王不日将归,公子翻墙,速去。’”
  “他果真翻过了墙,我怅然地看着布满青苔的墙。不一会儿,他又甩过一条长长的藤结,像是刚编的。他在墙外说:‘走。’”
  “我安静地看了会儿藤结,眯着眼,叉着腰,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天,日头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结堆砌得深深的,谁也瞧不出来。”
  “山君,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你幼时端午吃粽子吗?平素吃不到吧?那个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来的念想,而念想只是个开心的念头。念头藏着就够了,所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然后,我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满载而归,他兴致极高,饮了好几碗鹿血酒。他有下僚爱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尽除,虎龙之威岂是江东小儿可犯?如今又猎得新豹,听闻后园尚有新姬,不如纳之,也算凑成连连喜事。’”
  “楚王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纣之风。我虽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头,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问本王要一个礼,方肯应允,本王素来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带上来,行这一礼。’”
  “我被婢女戏弄,涂了满脸的胭脂,披了件淡红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却并无盖头。她们簇拥着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后是一个大大的铁笼,笼中是新猎之兽,凶猛非常,咆哮时似地动。
  “‘姬,你姓甚?’楚王提着宝剑懒洋洋地指着我问。”
  “‘姜。’”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为何不嫁?’”
  “‘阴阳相隔。’”
  “‘姬,可想要盖头?’”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欢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来,掏出随身拭剑的白巾,扔到了铁笼中,然后把剑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犹胜沅陵朱。’”
  “沅陵是产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颇是明显,他让我杀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条盖头来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还有什么比此事更可笑?一个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牺牲生命的代价去搏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见她惊吓,岂不欢愉?见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岂不欢愉?”
  “他们等着看我的丑态,一个下等人的丑态。我低头拾剑,那剑十分重,一时间,弯腰垮背之态又逗笑了许多楚人。我双手抱着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铁笼,兽一吼,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楚人又笑。我看着兽轻蔑地俯视我,看它发自内心地嘲笑我、厌恶我,楚人笑得几乎打跌。我知道我这区区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须大声咳嗽,掩饰心内那个吓得半死的可怜虫。”
  “我握住了剑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脏。”
  “四周终于安静。”
  “他们终于,不再笑了。”
  “盖头殷红。”
  “山君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心里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觉得自己力气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着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却对我有了那么几分赞赏,允许我随身伺候他,摆摆手,便让其他随侍的宫人去了。”
  “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我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对着刚刚那头豹子。”
  “我看到他瞬间睁开的双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妇人之手?”
  “他挣扎着问我是谁,我趴在他的耳边唤了三个字。”
  “他睁大涣散的双目,无力地垂下双手,不再动弹。”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盖在楚王的尸体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卫不察,以为楚王熟睡,并未生疑。”
  “染着兽血的盖头被我留在了尸体之侧。我一直想要一块盖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那身着红袍、发束金冠的夫君挑起这块盖头的时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着他,和他从此长长久久在一起,然后有了孩儿,我教我的孩子读书,他便教他懂得世间道理。若我有妇人之仁,宠坏了孩子,他也许还会连我和孩子一起训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一直瞧着他,我想我会一直微笑。”
  “可是现在,并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条藤结旁。我跪在那里,扒开了草,看见它晃晃荡荡的,就像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着,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似乎享受着秋后刑前的最后一顿热乎饭,明明知道结局,却因为留着一丝奢望,不肯就此看开。”
  “然后,长长的藤结就顺着滑润的月光从墙外掉落墙内。它们蜷缩一团,安安静静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困乏的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就抱膝坐在了那里。”
  “这世界深切地空旷,深切地寂寞。我觉得它太大了。”
  “故而,纵有传奇,也匀不到我这里。”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儿幼时看那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么好处?你道你就是那个佳人吗?这其实本是个笑话。”
  “我并没有逃走,因为我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我只能迎向我最后的命运。我劝慰自己,这样,死也死得英雄点。我杀了王,定有后人为我列传,倘使逃了,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没了壮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发,楚王幕僚拿着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国闻名的云相却带着天子旨意来了。”
  “云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齐王一家谋逆之事,发现竟是楚国从中作祟,真乃旷古未闻之冤案,天子细思,愤怒之外,都觉荒唐,命云相带王军速拿楚王。”
  “可现在问题来了,楚王被我干掉了。”
  “云相问:‘你是何人?’”
  “我恭谨地回答:‘昔日齐宫人,深受王后恩。’”
  “‘可认识谢良辰?’”
  “‘诸侯威仪,下等贱籍,不得见。’”
  “云相没说什么,楚王死了,前事皆断了线索,除非齐王家的死人重新现身申冤,否则我这等杂碎也就注定成不了荆轲之流。顺理成章地,我被投入了天狱中。”
  “其实,何谓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与世人辩论因由,爽了便是,杀了便是。”
  “我在狱中过得倒神清气爽。我啃着指甲,一日日看着自己的头发油腻腻的,变成一坨,听着身边狱友的怪叫哭喊,便觉得自己安全极了,此处才是我这等肮脏之人该留之地。等我腐烂了,反而不必伪装自己活得很好了。”
  “这一次,我在狱中三年。”
  “后来,谢小侯爷大败四国,带着侯上侯的封号回来了,大昭之内,还有谁此时此刻比他名头更响?连我这等牢笼中人都有所耳闻。狱卒说话也挺闹心的,开口就是,这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又打败了谁谁,谁谁又要把女儿、妹子许配给他了,小白脸要不是长得好看,能有这等艳福?完全忽略了小白脸打败了谁谁也得花个几年几月几日。它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谁脸白,上战场就能照瞎敌人的眼。”
  “随行谢良辰身旁的是个美娇娘,这女子据说是被齐臣护着,一直未死的齐国郡主成泠,谢良辰的未婚妻。”
  “过了两日,我却被提出了天狱。”
  “因为,出了一件挺扯淡的事儿。”
  “这厢谢侯进太平都还没热闹完,那厢就有人击登闻鼓,哭着闹着说自己才是齐郡主,谢小侯带回的那个是假的。”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说自己与齐国七大夫之首的秦谊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晓得谢小侯横插一脚。她说齐王夫妇同世子死了之后,她便被秦谊藏到了农家之中,故而如今一身破衣寒絮,状若村姑,而熬到如今,也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夺回齐国,另寻宗室之子立嗣,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登时被震到了。这话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可信度。为什么呢?因为成泠同秦谊自幼青梅竹马是真的,成泠长得不起眼也是真的,与成泠的婚事是谢小侯主动提的更是真的,而最关键的是,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胆大滔天的姑娘假冒郡主,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必须是谢小侯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又有才有色的好情郎啊。要什么齐国?!这么大块地儿,陛下多少儿子还没安置,时过境迁,还轮得到你一个郡主吗?”
  “最蠢的话也许才是最真的,这帮人精深以为然。太后娘娘召见了这姑娘,眯着眼,话给得也含糊:‘瞧着是有那么点像,可又有那么点不像。’”
  “娘娘,不带这么玩的啊,娘娘!什么叫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昔日齐宫人全被楚王屠尽,没有人证,天子也是聪慧,福至心灵,想起了水牢里的缺心眼贼大胆正巧是齐国资深宫人,对,他老人家说的就是我,但外面的人这么唤我,我是不大承认的。谁他娘的缺心眼了?谁他娘的贼大胆了?太欺负人了。”
  “眼前的两个郡主长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肤白貌美的姑娘。谢良辰一身紫袍,束着金冠,就站在那儿,漂亮挺拔得险些晒伤我的眼。我暗地里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缩地轻轻捏死刚从囚服里钻出的虱子,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天子在那儿道,那贼子认一认。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阳光晒得眯着眼,揣着双手走了过去。”
  “你们行,你们上,齐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挂着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请安几回的,也就过了他娘的区区五年,怎么就能认不出来了?还有那个未婚夫,外面说起来都是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这么个至死不渝法儿?”
  “坊间传闻,谢良辰有脸盲症,真不是个玩笑。我救过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两个郡主,转了转脑子,便上前一步,垂首问谢良辰:‘敢问侯爷,您更欢喜哪位郡主?’”
  “满殿人被我弄蒙了。”
  “谢良辰十分安静,眼也没瞧那两个姑娘,只是用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梁高高的,侧脸十分白皙干净。过了会儿,他十分厌恶地瞧着我,冷道:‘姑娘问我呢?’”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过了一会儿,才温声细语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难,容貌历经沧桑,一时变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时,先王后曾在她肩上点了一颗守宫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当时,我其实为我的机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扬起调子,深切地唱起了齐国上阵曲。感谢我的国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这么聪慧可人。”
  “结果证实,后面出来的那个姑娘,才是齐郡主。我看谢小侯脸色并不好看,我有点心虚,也有点懊恼。他都带着另一个回来了,不管真假,理应更中意那个,我让看守宫砂,这不得罪人吗?齐郡主出现后,陈情剖理,众人皆知道了齐王冤情。谢良辰今非昔比,天子为齐王、谢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后郡主心慈,为我求情,我便贬入谢侯府,做了一个罪奴,在后厨帮工。”
  “据说谢小侯谢良辰幼时十分顽皮,哪儿人多便爱往哪儿钻,可如今,遭逢岳家、己家巨变,竟变得十分沉默,不大爱见人了,整日便关在书房中,处理封邑政务,连新娶的美娇娘都顾不上。”
  “我从没有出过厨肆,过得浑浑噩噩的。后一日,丫鬟们犯懒,便央我给谢良辰送夜宵,据说他是从来不吃的,据说他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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