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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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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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丛中影影绰绰藏着一座小楼。那是她的闺房,是她这一生遗憾的开始。
  听说小楼在烈火中成了焦土,听说她闺阁中的旧时摆设都成了灰。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她旧时候都尝过,可待到来年,它们就长成了遗憾。
  旧时景色,旧时人情,旧时琳琅,旧时凋零。满目疮痍,不忍目睹。
  黑影打断了奚山君的思绪,它似是有些兴奋,拊掌道:“既是旧主人到了,甚好甚好。敢问公子,你可知如何走出这园子?”
  奚山君问:“海棠园?”
  “不,锁住我的像王宫一样的大园子。”
  “哦,你说谢侯邸。你原是迷了路,不是故意吓人?”
  黑影有些尴尬,“那些老爷爷不知道为何,比起旁的老人家,活泼得过了些。”
  奚山君心中浮出一些猜测,笑道:“教我堂堂一山之君帮你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最喜欢听故事,你便说个你的故事来听听,说得好了,我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吗?你瞧着我是个黑乎乎的影子,其实我当人的时候,倒是挺白净的。”
  “山君喜欢听故事啊,你别看我现在是个黑乎乎的年轻人模样,其实,我还是人的时候,也做过别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孙女儿也喜欢听故事呢。她爱听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欢?”
  “我家是种水田的,有二十亩稻子,靠年景吃饭。风调雨顺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涝了,也能留个口粮,不至太难过。我年轻时候四处漂泊,嫁人较晚,直到二十五岁了,才坐着牛车来到琅琊郡,安顿下来,嫁了当地的一个农人。我年轻时候身体受过伤,并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并不嫌弃我,后来收养了邻村人家的一个孩子,家里人丁也就齐全了,过得日渐红火。可过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里的水田、孩子的教养全都摊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没那么生生熬过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轻时乞讨,被人打断过腿,之后迫于生计,曾去渡口装扮成男子模样背官府运渡的盐包。那会儿腿没全好,一条腿使不上劲,拖着腿背着两袋盐包,那时的累,跟这个有点像。”
  “人说越倒霉就越倒霉,就在这时节,说起来山君或许不信,连我家的盐罐子都生了蛆虫。这也是农家说法,人得多倒霉才会盐里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发了涝灾,辛辛苦苦一季,大雨来了,眼看稻米随水冲走,就要颗粒无收,我连夜抢收,最后累极,在雨中就瘫倒睡着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梦里隐约看到娘娘美丽慈和的身影从雨中而来,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不打紧,一切都会好的。”
  “等我醒来,竟已坐在了临时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烧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数收完,摆得整整齐齐地码在屋中。”
  “雨停了,我带着孩子去三十里外的玄女庙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着一身银纱,笑容怜悯,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当初见到她的模样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没有饿死,拾了一条性命,从此益发信奉玄女。有节余时,总不忘给娘娘添些香油。”
  “此为一事。后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儿经历的。他因自幼无父,颇是受到村中顽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与我说,起初我并不知晓。这是他后来同我讲的。有一日傍晚,他从私塾下学,走至半路,便被人套着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儿拼命挣扎,挨了几闷棍,他甚至听到了那些人的笑声。他识出了声音,打他的是上学的同窗,见他被夫子夸赞,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们打了我孩儿一顿,泄了愤,竟还不罢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坟园内。我孩儿哭着从袋中爬出来,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伤心,抱着墓碑哭了起来。”
  “山君不知,我父母亲客死异乡,当初被人用席子裹着葬到了这里,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为要为父母守灵。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带孩子来添坟,又总与他讲讲他外祖父年轻时的故事,他对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见亲人岂不亲切?孩儿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边哭,一边数着我与他在这村中,孤儿寡母,受了别家多少欺负。这孩子也是傻,哭完还道,阿公、婆婆替孩儿报仇,让他们也知道,被人欺负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那孩儿因浑身受伤,怕我担心,不敢回家,直到天黑了,才迫不得已,一拐一拐跑回家。我见他如此,自然心疼,愤而找那些顽童的父母理论,却被人赶出。”
  “可是,说也奇怪,自打孩儿在他外祖父母坟前哭了一场,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欺负过他的顽童的家中都不甚太平,霉事连连,日子越过越穷。我孩儿长大之后,在郡中做了个小官,还时常感叹,做人断不可欺压旁人,逼得旁人走投无路。虽然有人穷,过得艰辛,可你又怎知他家先祖没有积德呢?又怎知他家后代定然没有出息呢?”
  “他一直坚信世间是有鬼神之说的,中年时曾几次提出要为我父母重修坟墓,可我并没有答应。”
  “实实在在活着,活得好好的,便是对先人最大的敬意。”
  “后来,我孙女儿也出生了,她父亲担心我一个人在村中孤独,便在她四五岁的时候,送她来与我做伴。她说她也曾碰上过仙人,可我一直觉得这一桩是讹传。”
  “我在家中做针线活,孙女儿每每在村内玩耍。有一日,她竟告诉我,在距离我家水田约莫一里的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屋内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神仙,老神仙对她十分慈祥,她想要什么,老神仙都能一瞬间变出来。我觉得好笑,因我老婆子在此处住了五十余年,也不曾见那荒坡上有什么人居住。”
  “孙女儿言之凿凿,拉着我的手就让我去看。待我拄着拐杖,走到那坡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孙女儿傻眼了,说昨天还在的,怎么就不见了,祖母你信我。”
  “我问她,老神仙是不是让你不许告诉旁的人你见过他?”
  “她含着泪,委屈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告诉过他,我的祖母是世间最聪慧的老祖母,我要带祖母来见他,他说他也很想见你,我这才带你来的呀,可是,老神仙为什么躲起来了呢?”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孙女儿伤心极了,直到出嫁时,还对我念叨:祖母,老神仙长得很好看,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就知道,我不曾撒谎。”
  “唉,我几时说这痴孩儿撒谎了?”
  “那一年的夏夜,我为她打扇,哄她睡觉,她曾从枕头下掏出几个价值连城的琉璃球,笑着告诉我这是老神仙送她的,打那时起,我就相信了。”
  “许是我们祖孙三代都有些仙缘,故而才碰到这些神奇之事,讲起来,尤觉温暖。这世上,人给不了你的,有时候,也许要靠苍天。”
  “我死了,同我夫君合葬,鬼魂也就留在了村子里。每天瞧着炊烟升起,日出日落,一直过得十分惬意。直到有一日,来了一群兵甲,在夜间,把我的尸首掘走,我十分气愤,却如入迷障,再醒来,就到了这个走不出去的园子。鬼魂也变回了如今年纪轻轻的模样,然而却成了一道黑影,谁都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谁来。”
  扶苏与晏二吃了几碗茶,谢侯的故事也听分明了。
  他年少的时候,父亲老谢侯曾因亲家齐王之事为天子所疑,遭过殃,被抄了家,一气之下,得病去陪好友了。谢小侯爷逃得快,在外漂泊了几年,后来,因为在战场上跟随恩师云相立了不世之功,岳父齐王谋逆一案平冤昭雪,这才重得天子信任,得掌江东。他在外漂泊之时,曾遇到一个红颜知己,救了他的性命,这女子虽生得不怎么样,但两厢总有些情意,他本预备娶她为妻。可谁知沉冤昭雪之日,他那传闻早已死了的未婚妻齐郡主成泠又出现了。他年少便已与成泠定情,如今见心上人没死,又岂肯忍心弃她?那红颜知己委委屈屈做了侧妃,没几年就委委屈屈病逝了,临死前还骂谢小侯小白脸没信义,断子绝孙终有日。
  果真,与成泠成亲没几日,这命运多舛的郡主便去了。后来天子又赐婚两次,可那些女子未过门,又都相继去了,这便坐实了谢小侯克妻的名声。后来,天子并邻国也曾送来几个姬妾,可都是些红颜薄命的,既不能生下子嗣,身子骨也不甚硬朗,活得最长的二十年前也都去了,谢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说来,侯爷怀疑此鬼与您那红颜知己有些关联?”扶苏因是男子,倒明白谢侯对那红颜知己的猜忌。他断子绝孙,如今后院又闹鬼,岂不胡乱联想?”
  “你们把鬼找出来。”谢侯道,“道士都逮不住她。我有万贯家财,你把她找出来。”
  这老人含着笑,仿佛瞄见了黑暗后的光明,又仿佛胜券在握。
  这厢,奚山君却摇头,“这故事不好听,奇倒奇了,可你讲得糊涂,让人没头脑。”
  黑影倒也不沮丧。她做人时应也是个活泼的话痨,这会儿,显然也说出了几分兴致,“那便再讲一个年轻姑娘都爱听的侠女的故事。
  “这个侠女,年轻的时候,大约十五六岁那会儿,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后,因一时不备,被人贩子卖到了楚国的妓坊。妓坊的主人,人唤林九娘,绝色。她腰肢柔软,是个百国出名的舞姬,不过二十出头,气派却十分足。她时常接到邀请,带着香车美人到各国献艺,诸侯们爱她温柔懂事能下腰,所到之处,倒都得到十分的礼遇。
  “侠女姓姜,穷苦人家不惯取名的,她在家中行二,人便称姜二丫。二丫觉得二丫真难听,入了此处,便只自称‘姜二’。姜二容貌一般,腰又十分硬,故而只做了个下等姬,到诸侯处献艺如何都轮不到她,只能挣个下等的皮肉钱。她平素有个相好,是齐国的农人,农闲时到邻国寻些气力活糊口,待她还算不差,总不至打骂,宽余时还给她几个钱买长寿果吃。姜二不喜欢涂脂抹粉,只嗜吃果子,有些闲钱也都买了吃头,故而容貌并不怎么修饰,益发显得粗鄙,到最后,也就只有这农人肯光顾她。农人道,日后攒些钱,便为她赎身,讨回家做个知冷热的婆娘。”
  “她一听这话,就笑眯眯的。她觉得这话啊,怪叫人害羞的,但是,真的是让人忍不住微笑。唉,山君莫笑,本不欲说己事,分明是真,听着却像骗人的,只是说着说着便漏嘴了,这侠女姜二其实便是年轻时候的我。”
  “姜二,不,是我在堂馆中静静地等着,直到有一天,全城戒备。大家纷纷说着,楚王要来打猎巡游了。郡守急急召了林九娘献艺。我们所在的城池是齐楚交界,并不大,唯有林九娘的堂馆最有名。听闻楚王还带了许多侍卫,妓馆人手便不大够了,我也在应召之列,到时便凑个数,陪末等侍卫吃酒。”
  “林九娘与楚王关系匪浅,每年中总有一月住在楚王宫献艺。故而楚国一行到来,看到她前来侍奉,倒也算欢愉。楚王是天子幼弟,年纪不大,却雄才大略,小小年纪,已吞并了邻国齐。齐王谋逆,一年之前,齐王并同王后、世子、郡主先后一起见了佛祖。”
  “楚王下榻郡守府邸,我等伶人日日进出,却发现周遭布兵一日比一日重,可是,很快地,这些人又都不见了,周遭的小贩却多了起来。细细一看,这些小贩中俨然就隐藏着那些我夜间陪同的下等侍卫。”
  “楚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他耐心十足,陪这个人玩游戏,断然不是此前郡守所说,来此处只是为了打猎消遣。”
  “等了约有四五日,我记得那一晚,歌舞升平,林九娘的舞技高超,手捧宫灯,不过旋手翘腿,那灯便飘飘忽忽飞了天,又晃晃荡荡落了玉手,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只博得满堂喝彩。”
  “我身旁坐着的男子肌肉紧绷,十分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佯装不知,只一杯一杯劝他喝酒,还被他推了一把,瞧他形容,似是十分厌烦,并无一点吃酒看舞的兴致。”
  “约莫到了子时,已是曲终人疲的时候,须臾,堂外涌来不知数的黑衣男子,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朝着楚王而去。他们人虽不少,武艺也非凡,但显然是敌不过楚王这几日的伪装,不过一时片刻,郡守府外那些小贩便会冲进来,这些黑衣人定然无一生还。”
  “黑衣人的首领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我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竟十分不忍。他把剑指向了楚王,我眼风却带到那些即将从楚王身后的屏风内涌入的侍卫,头脑一热,竟冲在了他的剑前,他的剑尖正指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愕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透过我看到我身后的楚王,眼神终究变得冰冷起来。他将剑刺入了我的胸口,我痛得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却只能用口型一遍遍告诉他:危险,快走。”
  “他似乎听懂了,带着他的那些残兵迅速撤离,可依旧碰到了那些为他而设的埋伏。我昏迷前看着他的身影奋力搏杀,我希望他走得再远一点,越来越远。这里,真的很危险。”
  “等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楚王。我不敢看他,只是磕着头。楚王问我想要什么。他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
  “我年少时有过很多梦想,不怕山君笑话,在我比这会儿还小的时候,还曾想过嫁给百国闻名的美人谢小侯呢。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又想像个烂泥过这样污糟的日子?我理直气壮地说想留在大王身边,做个……做个……”
  “我本来想说做个婢女,楚王一双桃花眼却含笑道:‘本王素来知恩图报,你便做个姬妾吧。’”
  “那会儿,我得为我的机智喝彩。我说我要一个纳妾礼。楚王依旧笑,他说着改日,可眼中充满轻蔑。”
  “这世上最下贱的妓女,向王讨要婚礼。”
  “我留在了他的身边,在郡守府邸最偏远的地方安心住下,养着病,耐心地等着婚礼。”
  “我没有忘记齐国的农人,可如今到了秋收的季节,他又忙了起来,想必已然忘了我。”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丑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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