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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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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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他袍中钻。夫子心念一动,笑道:“你们瞧,四郎倒入了画。若谁画得好,今日午餐,便让师母赏你等二两烧肉一壶酒。”
  扶苏和晏二对望了一眼,电光石火间,竟一个低头泼墨,另一个咳着白描起来。这些小书生们来书院两年,个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长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语也不好形容。春风沁人心脾,孙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动,此次闭山专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没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结局竟是素来大老粗的少年章赢了众生。扶苏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筹,可他们眼中,黄四弟倒是一张无赖的脸,怎么画都不讨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宾夺主。
  画送到后院,小丫头恒春有些迷糊道:“瞧着章师兄是对四郎爱得紧了,才把他画得这样温柔喜人呢。”
  孙夫子与孙师娘对望,沉默许久,夫子才冷道:“可见章三十分拎不清,还不清楚陛下为何下旨令他在此处读书。”
  孙师娘折了一枝桃花,轻轻簪在恒春鬓角,笑道:“人是会变的,相公。自由时节,年少时,都敢向天偷几日。咱们本不必不宽容。”
  章三得了二两烧肉一壶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馋。温柔黄四一边吃一边埋怨:“这肉怎的做得淡而无味?”
  他素来有个毛病,约莫是小时候家境未败落时,养刁了舌头,吃什么都无味。
  少年章不插话,素来也是吃独食吃惯了的,不大让人,最后一块肉也吞了。黄四眉毛跳了几下,柔声道:“三哥,出卖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还香甜?”
  晏二肃着脸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却坐卧无相,言语狂悖,日日偷懒,幸而夫子宽宏随性,否则还有你今日酒肉?”
  黄四微笑,“二哥,来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给嫂夫人挣十里红妆。”
  这娃的嘴死贱死贱的。
  扶苏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气爽,黄四转目却真挚道:“当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这等贤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攒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节的时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来慰问山上的学子,每人都发了几只米粽和一条腊肉。远方清恒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时亦通过奚山君寄信而来,皆是些琐碎闲语,什么到了阴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隐隐作痛了,什么他爹郑王到现在还在四处贴头像通缉他,日子没法过了,诸如此类。扶苏许久未见自己这堂弟,他递给自己那一条腊肉时,却依旧一身华服金冠,手中摇着山河扇,边摇边笑。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间觉得身份地位算什么,娘靠谱算什么,爹靠谱才是真靠谱。
  阿九没有认出他来。瞧他嘴角笑的那个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众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苏接过腊肉的时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神传达的东西特别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见了,就一个感觉—哟,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会错意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且很有效地推动了剧情发展。
  世子发完粽子和肉,又讲了讲话,代表平王表达了自己对学子的亲切慰问,展望了一下士子将来的大好前途,期冀学子们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脚踢郑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扬平国威。
  算起来,科举之日也不过不到两年了。最重要的是,马上要举行郡试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讲,说得众人倒是热血沸腾。他含笑而立,玉树临风,少了几分纨绔气,文雅可亲了许多。
  忽而,他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殿隐约仿佛听说,孙师娘收了一个女学生?”
  孙师娘说确有此事,她思揣恒春年纪还很小,便命恒春穿着一身书生服来谢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肩头栖息着一只紫色小鸟,那小鸟却发出鹰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着,山河扇收拢了,把鸟捏到手中,漫不经心道:“这鸟不错。恒春姑娘,过年时,太守夫人似乎带你一起进宫,拜见过母妃。那时,这小鸟还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记性。这鸟儿是今年得来的。只是……只是,谁家小姐进宫敢造次到带鸟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鸟还给了她,便率众离去了。
  扶苏黑黑的眼珠子却又默默移向了紫莺,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鸟,书上还未写过。可是,这一戳,不得了了,那鸟儿竟炸了毛,转身狠狠地啄了扶苏一口。一旁略带心虚的章甘一直遮着脸,生怕被小书呆恒春看出。可惜,恒春抱着鸟,向众师兄见过礼,便垂着头回后院了。她临行前,转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弯着眼睛讨好一笑,鞠躬,充满谢意,再转身,却同鸟儿一同撞到了树干上。
  众位所谓师兄笑得死去活来,小书呆揉了揉鼻子,转身,又含泪朝众位师兄行了一礼,这才拎着鸟儿一同离去。
  恒春今年约莫十一二岁,是个标准的小姑娘,却有礼得像个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学,说谁谁像个儒士绝不是夸奖之词。可是,矛盾就在这儿了,官家提倡道学,道学却不能作为科举考核官员的标准,难道要翻译《道德经》,顺带研究庄子变成的蝴蝶究竟是什么品种吗?典籍太少太浪漫,能注释成治国之道走出一条道学主义大昭化太困难。治国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纣、周幽之类的大傻子!所以,儒家虽被认为过于古板拘礼,但诸多当世注解,作为科举考核的科目,众生还是要研究吃透的。这个过程中,吃透并且喜欢上儒学,终生进入儒门的学者官员倒也不在少数。眼下朝廷除了党羽之争,诸国权力平衡之外,最大的争辩点便在儒、道之间。
  说起结拜的这四人,姬谷读书太杂,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样非道非儒,因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黄四,是显而易见的儒派,他行动举止一贯以孔圣为模子。而晏二,他十几岁便莫名其妙做了阴间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个正宗的道学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见恒春如此,却也觉得有趣,阴沉的面庞倒泛出几分笑意。
  天渐渐变热了。书院每日下了学,孙夫子钻回后院之后,学子们便不大顾忌形象了。平地有个习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学子总是血盆大口,细致啃完红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脸,扔了皮,扑通一声,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热又去尘,教旁的国的学子看了一头雾水。人与人之间总有些从众效应,虽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着礼仪封牌的老爷子和夫人不在,谁还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着拿西瓜皮蹭脸,蹭完再洗澡,扑腾得可欢了。
  可是,这茬子为难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与众人同一时间沐浴。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总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张天仙化人似的脸黑得像他时常帮黄四倒的炉渣。众人关切,问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语,最后却一拳捶在了方采买的西瓜上,拾起开裂的一大块一边啃着,明亮的半月眼儿一边狠狠地瞪着众人。最后,众人见这师弟表情实在诡异,摸摸鼻子,俱散了,只余下黄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飞快地捡西瓜吃。二子见到吃的便觉十分亲切,如见家中爷娘,欢欣雀跃。
  少年章在学中诸事也都颇是不顺心,益发郁躁。十月本是这一届的郡试之日,可因为与先后丧期冲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孙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东郡与金乌交界之处,却被划入东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学子们就要准备完毕,提前结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亲许她女扮男装已是勉强,他可是借着章家的名头进的学,若被父亲发现一众学子中竟有自己的“儿子”,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呢。
  可思来想去又没有好的推托之辞,大家来孙夫子之处无一不是为了谋取功名,他若说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后一次的骑射课程上,这厮出了个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马场现今提供的马匹俱是成年马匹,弓箭的距离也变远了一倍,靶标则变成了线拉控制。可这本难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军营长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学子们在树后轮换着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黄四,看他俊秀温柔,没……舍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气喘,没……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学业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结拜了,有难需得同当,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装作没看清靶,却一箭射向了树后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间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喷溅出来。众生围了过去。章三公子先是窃喜,再是跳马,一脸惊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扑了过来——“大哥,弟对不起你!”
  姬谷简直飞来横祸,肩膀剧痛,额头上的汗一瞬间全出来了。章三抱着他,边哭边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好闻清香。姬谷脸色苍白,推开了她,虚弱淡道:“三弟,你瞄准了!”
  章三哭得涕泪横流,“大哥,你杀了我吧。耽误兄长科考之期,弟一死难以谢罪!”
  黄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声道:“大哥,你忍一忍,不会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讲明。”
  姬谷还未点头,这厮已十分快速淡然地把箭拔了出来,血溅了这温柔少年一脸,黄四却面不改色。
  姬谷觉得心脏都停了,痛得面无表情。
  晏二撕下衣衫一角,把伤药倒在伤口上,瞟了章三、黄四一眼,“瞧准了,大哥是你们的杀父仇人!”
  黄四十分讶异委屈,温柔的眼神默默无声地指责着二哥,章三却心虚地顿了一下,旋即又拉住姬谷的手,大声哭了起来,“大哥,弟会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你的,直到你伤势痊愈。倘使无法参加这次郡试,兄长也不要灰心,有弟陪着你!”
  呵呵,目的达到。
  “大哥,你手不痛吗?莫要看书了。”少年章匪夷所思地瞧着姬谷右手握着的书,他手臂白帛缠绕的地方已隐隐渗出了血。
  姬谷抬头,望了章三一眼,轻缓地放下右手,淡声道:“这便好了,你自行去了吧。”
  “那可不成。我章甘岂是那等不负责任的小人?今日是我害得兄长如此,定然要看顾你到痊愈。”章三双目弯成两轮新月,他皮肤白皙,毫无瑕疵,这样坦率笑起来,十分可爱。
  扶苏淡淡看他一眼,瞧不见深处的墨色眸子含着些微不知名的放松,他揉揉眉心,说道:“明日师兄们便俱要起程了,你何不一同前往?本是无心之失,何必这样介怀,反倒显得迂腐。”
  章三公子头摇得像新年随风而起的纸鸢,左右不停。他大义凛然,“我岂是那等贪慕虚荣而不顾手足的小人?兄长这样劝我,是教弟以死谢罪吗?”
  屋中一角一直摆着棋局,默不作声的温柔黄四忽然抬头,轻声道:“大哥本不必忧心。横竖,三哥去了也考不上。弟说得可对,三哥?”
  章三又气又羞,咬住贝齿,粗声愤道:“对!”
  他反过来,有些低声地对黄四道:“四弟虽面貌温柔慈蔼,却素来油盐不进,倘使让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听说东郡多美人,娶一个成家立业倒也不失为美事,四弟以为呢?”
  黄四细长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东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则已,若成,必万人之上。况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寻她?不若娶家财万贯,落得衣食无忧。”
  章三脸青了。黄四对面执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虚弱道:“杀。四弟,你又死了。若为官,你定是这世间最奸佞、最贪婪的。”
  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说:“世人崇尚贤德清明之官,可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种臣子。为佞者又焉知不长寿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鱼,易遭鹰鸟折损。”
  黄四拾起白子,温和笑道:“不知弟为官之时,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遥遥想起自己夜间权柄所握《人间录》,一语双关,不咸不淡笑道:“你将来的造化又岂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黄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许久,才笑得意味深长,“你又……知道了,二哥。”
  诸位师兄连同晏二、黄四都整装离去了,山中瞬间空了起来。自他们都去了,章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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