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鲸分为齿鲸和须鲸两大类。齿鲸是指像抹香鲸c虎鲸(也叫杀人鲸)c海豚等有齿类的鲸科动物。须鲸则是指蓝鲸c灰鲸c小须鲸c大翅鲸等无齿类的鲸科动物,吃过滤食品,它们属于洄游类海洋生物。”
季鱼快速翻动书页。她只能照本宣科,不可能像他一样,大脑里好像装进了无数本书。
海坤微微颔首:“还有一点,研究鲸类洄游的海洋生物学家们发现:不论南半球还是北半球的鲸群在洄游时,都不跨过赤道,原因可能是鲸在长距离洄游时,身体里产生大量热量,而热带海域水温太高,无法为他们降温,会被活活烧死。只有大翅鲸例外。海洋生物学家在南半球发现了北极大翅鲸,同时也在北半球发现了南极大翅鲸,而动物学家又证实了大翅鲸的身体构造使其具有很好的散热性。”
他对这些理论性的东西早就了如指掌,但以前没有想过,鲲的性别,品类这些问题,现在她这么一提,他感觉也能说的过去。
“应该还有一点。”他手撑地,起身走到她身边来,把她手中的书拿过来,翻到靠后的一页,她应该没那么快看到这里来。
“有人听到鲲唱歌,动物解剖学家已经证实,大翅鲸和人类一样,有声带结构,也就是利用气流振动声带来发出声音。所以有大翅鲸求偶唱歌的说法。”
季鱼迅速浏览了一遍相关的内容,确实是这样。
她第一次发现,这类科普读物也这么有趣,同时,能找到科学客观的理论来支撑神话传说,更让她觉得很兴奋。
只是,看到旁边桌上放着的那张旧报纸上,头版头条配图的照片,季鱼瞬间黯然。
图片上,背景是汪洋大海,大浪滔天。
一条巨鲸跃出水面,全身白得像汝瓷,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鲸身上插了密密麻麻的鱼叉。
瓷的英文是cha,刚好和中国的英文cha相同,所以这条cha hale,被译成中国白鲸。
报道是用英文写的,但写这篇报道的人应该很精通中国文化,竟然了解道家学说古籍《庄子·逍遥游》中,记载了“鲲鹏”这种上古神兽。
有观点认为,鲲鹏就是一种鲸鱼,所以,这条中国白鲸,又被称为“鲲”。
报道中,把鲲形容为光彩照人c智慧过人的神兽,但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手段凶狠毒辣,最可怕的是,它对人类有很强烈的仇恨心理。
从北半球的白令海峡,到南半球的南太平洋临近海域,约有近百艘捕鲸船和货船被它撞碎c沉没。
十三年前,这条中国白鲸鲲,撞毁了一艘巨型游轮,“东方”号,造成四百多人伤亡。
报道最后的描述,甚至带上了一点神话色彩。
中国白鲸鲲是上古神兽,所以是永生的,无处不在,却又来无影去无踪,触不可及。所以对人类的威胁,持久而巨大。
“这些都是杜撰的吧?”季鱼把报纸扔一边,心里很不痛快,“庄子写的鲲,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种神兽?”
“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样的?”海坤把报纸拿过来,随手翻阅。
“逍遥。”季鱼坐直脊背,语气笃定,“庄子和老子一样,主张无为,无所待。《内篇·逍遥游》里面,他主张我们应该回归辽阔而寂静的土地,漫游,清玩,深入无为之境,闲躺,安睡,获得逍遥之乐,活得自由自在。我觉得他笔下的鲲,应该就是这样的形象,它能在水里游,还能化鹏在天空飞,多自在,绝不会为了报仇雪恨,对人狂追不舍。”
“你读庄子?”海坤翻动报纸的手,停下来,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女人,这次,她没有照着书念,信手拈来。
这么年轻的女人,竟然读这么古老的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对啊。”季鱼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庄子讲的话都是空话,就像那颗臭椿树,大而无用。但对我有用,所以你不用对我说教。”
她双手撑着膝盖,眼睛盯着虚空,忍不住感叹。
“从我十八岁以来,鲲成了我的精神支柱,逍遥一直是我追求的理想境界。唯有这样,我才能不在意,我没有过去,没有父母这个事实,也不想未来。我这样过得挺好啊,不知道为什么,老贾和简婕就一直觉得我有病。”
季鱼感叹完,却一直没有听到往常一惯听到的劝慰。
她抬头,撞上男人深邃如海的黑眸,投射出来柔软的,染着光,仿佛透着一丝热气的眼神。
她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伸手能触摸到眼神中的温暖。
两个人的视线胶着了片刻。
海坤转移了视线,重新翻出刚才那份报纸,开始说他的想法。
“文艺作品中的形象,不管是人,还是兽,总会带着创作者本身的某些价值观,甚至某个民族的一些思想和文化。西方大部分文艺作品中,鲸都被塑造成凶狠c与人类为敌的怪兽形象,人类是征服怪兽的英雄,我也觉得很可笑。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反映了他们骨子里的征服欲。他们骨子里未脱离作为人类的优越感,认为人类就应该凌驾于自然之上,他们想要征服怪兽,征服自然,征服一切。所以也不难理解,某些西方大国为什么动不动就发动战争,称霸世界的野心怎么藏都藏不住。”
季鱼很喜欢他这个观点,听得尤其专注,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着他。
“如果鲲作为中国白鲸,要代表中国的民族思想,一定是和平,和谐。中国人不好战,这确实和老庄文化息息相关。当然,也不排除中国也有激进分子,但整体的民族性格,被塑造了几千年,凭这么一篇的报道,抹黑不了。所以没必要在意。”
“写这篇报道的人,有没有可能和捕鲸人有关,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推到不会说话的鲲身上,来洗白他们自己?”季鱼不觉想到了这一点。
“不排除这个可能。”海坤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心里一惊。
一个鲲,竟然让他们前前后后,聊了近两个小时。
季鱼也第一次发现,站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和她一样,对海洋生物,尤其是鱼,这么感兴趣。
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聊得这么起劲。
某一刻,她脑海闪过一个画面。
第29章
季鱼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画面:
两个小孩坐在地上,像是在玩玩具,又像是在一起看小人书。
画面很模糊,一闪而过。
她呆愣住,难道她小时候,也有过这么亲密的伙伴?
“时间已经不早,你早点上一床睡觉。”海坤觉察到她有些异常,理解成她晕船,太累所致,催促她休息。
季鱼抬头,一眼看到,床多了一个活动挡板,眼睛一亮,迅速跳下来,走过去。
“看起来很有意思,我要躺上去试试。”她爬到床一上,平躺下来。
海坤把挡板拉上,分别插一上两边的插销,整个床四周都围了起来,成了一个闭合的空间。
季鱼双手交叉,放在胸口,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脑海里突然想到一样东西,笑道:“感觉像躺在棺材里。”
“胡说。”海坤皱眉,很快又舒展开,眉眼染着清浅的笑,“像摇篮。”
这一日,天气还算好,海上没什么大的风浪,只偶尔有轻微晃动,从他的角度看下去,确实像摇篮里躺着一个小孩。
季鱼已经笑弯了腰,侧躺过来,蜷缩着身体,双臂抱着头偷笑。
“年纪轻轻,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庄子老子,生和死这么严肃的话题。这不是现在的你应该关注的事情。”
“为什么不?难道你怕死?”季鱼打住笑,却没有去看他,眼睛盯着新加上去的木板。
“如果怕死,你肯定不会选择长年在海上漂,时时刻刻都踩在生死边缘线上。”她声音黯然下来,“是不是你也没什么牵挂,所以无所畏惧?”
海坤一下被她问住。
“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季鱼忍不住自嘲,“我就是个无父无母无节操的女流氓,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在乎一点,活着的时候自由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死的时候一定要美丽。”
海坤愣怔住,双手搭在挡板上,注视着侧躺在床上的女人。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外表年轻又漂亮,看起来逍遥自在的女人,内心为什么这么苍凉?
海坤想起她在酒店闭气自杀的事,忍不住责备她:“在滨城的酒店,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季鱼转头看向他。
“人的呼吸可以有意识地控制,这是事实。你潜水憋气,靠的也是有意识控制。你以为通过闭气,你就能憋死?”
海坤不知为何,想起这件事,火气就上来了,往床头跨了一步,俯视着她。
床一上的女人,像个受伤的小海豚一样,蜷缩成一团,他刚蹿上来的火气,不知不觉又灭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除了有意识的呼吸,人还有一套不需要意识参与控制,由脑干的中枢控制人体呼吸的机制。由人身体的需要,自动调节。简单来说,你一直闭气,有可能死不了,只会变成不死也不活的植物人。”
“变成什么,我都不能接受,我的身体被人玷污。”季鱼说的是事实。
当时的情况,有四个男人,她体格比一般女生要强,但也不算特别壮,她挣扎了那么久,没用,只能选择闭气。
房间里静谧许久,季鱼没有听到他出声,以为他走了,放开双臂,一眼看见站在床边的男人。
他也看着她,两个人的视线不期然又撞在了一起。
季鱼没有像之前几次,匆匆移开视线,直直地看着他。
他表情这么沉郁,她有些过意不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也很爱惜生命,如果只有两个选择,忍辱负重地活着,自由地死去,我会选择后者。唯一遗憾的是,那天我穿的衣服实在太丑。”
海坤没有笑,却有些震惊,她一直穿着礼服,打扮得这么漂亮,难道就是为了做好准备,随时可以美丽地死去?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会有这样的生死观?
“是我的疏忽,对不起。”海坤抬头,不再看她,一惯清晰有力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我应该守着你。”
“”季鱼胸口一暖,“守着你”这三个字,让她想起梦中一直听到的那句话:
鱼,我是鲲,我带你回家。
季鱼紧盯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脑海里想象着,如果是他在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情形?
鱼,我是坤,我带你回家
季鱼惊坐起来,为什么这两句话听起来像是重合了?
“再用姜擦一次伤口。”海坤转身要去拿装生姜的碗,打断了她的思绪。
“别动。”季鱼迅速打开两边的插一销,跳下床,跑去拿生姜。
她抢先端起碗,回到床一上,再次盘腿坐下来,勾手示意他也坐下来。
海坤有些意外,她下午的时候宁愿把生姜吃了也不愿擦伤疤,现在突然这么积极?难道又想一口吃掉?
他大步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来,伸手去夺她手中的碗。
“我来给你擦。”
“不行,这是我的生姜。”季鱼把碗移到背后,抓住他的手往外推。
海坤反手把她的手腕扣住,微微起身,把碗夺了过来。
季鱼眼看着碗被抢走,急了,起身,双膝跪在床一上,扑过去,去抢被他夺走的碗。
“不许抢,这是我给你去疤用的。”
“”海坤眉宇皱成了川字,他不记得他最近有受过伤,身上什么地方留了疤痕。
季鱼抓住他的手臂,把袖子往上卷,跪坐在床一上,指了指他小臂上被她掐破的地方:
“这是我弄的伤疤,我要负责到底。”
“这算什么伤?”海坤要抽手,她却紧拽着不放。
“怎么不算伤?破了皮,已经结痂愈合,属于新疤,用新鲜的姜可以去掉。这是你说的。”
季鱼脑海里闪过此前看到他的背,笑道:“你以为我是对你背上那些补丁一样的旧疤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我背上有旧疤?”海坤问道。
“”季鱼立刻紧抿双唇。她当然不能说她头看了他的裸一背,伸手从碗里拿起一块生姜,准备开工。
结果,刚到手的生姜,又被他抢了去。
海坤起身,绕到她身后坐下来,把她礼服裙肩链拉开。
“你的疤痕比较大,去起来比较费劲。同样一块生姜,先用在你身上,再用在我身上,一箭双雕。”
他语气诚恳,声音轻柔,季鱼听着很受用,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不跟他争了。
擦生姜的过程,对她来说,一如既往的煎熬。
他擦完她的背,双手一如既往地从她身后绕到她身前,擦左胸口上的伤疤。
男人呼出来的热气喷吐在她肩膀上,脖子上,甚至,偶尔还会流到她胸部来,这一区域地势较高,成为重灾区,在所难免。
好不容易擦完,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咬牙,心想,她必须让他也堵一堵,熬一熬,难受得要死,却又说不出口。
机会终于来了。
轮到季鱼给他擦。
碗里的生姜,一一经过他的手,已经被□□得软塌塌的,也很薄。
她随手拿了一片最薄的,仔仔细细贴在他手臂上被她抓破的地方,疤痕已经很浅,只比周围色泽略深。
季鱼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腹压在生姜片上,轻轻揉动。余光瞥见,男人把头偏向一边,紧咬牙关,手掌握拳,似是担心伸开就会触到她的胸部。
海坤身体有些僵硬,却能感觉到女人隔着姜片贴着他手臂的指腹,像棉花一样软,似水一样轻柔。
她突然俯身靠近他,女人画着精致淡妆的脸,几乎挨着他的手臂,呼出来的热气喷吐在他的手臂上,他体内像灌入烧热至沸点的水,整个人瞬间沸腾。
海坤屏住住呼吸,身体微不可察地往后移,背往后靠向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中去。
煎熬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结束。
她擦完生姜,海坤迅速起身,准备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