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知寒看了眼面前的一群女眷,嘿然道:“我家在济宁薄有家产,地方上也有几分体面,所以难免有人心存嫉妒。好好的时候也还罢了,一旦祖上的身份暴露出去,谁知道官府以及平素跟我称兄道弟的士绅们是什么嘴脸?我膝下子嗣众多,男嗣却稀少,而且至今无法撑起门楣!这情况我怎么敢冒险?”
他索性把话说开了:邹知寒的祖父是第一代锦衣卫,甚至连邹家都是他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振兴的。
为了保证富贵连绵,他那个祖父表现相当的积极,在太祖皇帝那会儿清洗朝堂的事件里,基本上都有份。
后来太祖为了懿文太子,将锦衣卫解散了。
懿文太子去后,太祖忧虑皇孙年轻,果然又悄悄的物色了一批人手,重新活动起来。
所以到了永乐朝,邹知寒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家祖上乃是太祖留给建文帝的人这一点被揭发出来之后的下场,更担心他祖父当年那份积极得罪的人,有些固然家破人亡之后彻底绝了嗣,又或者一蹶不振根本无力报复。
但因为他祖父当年太积极了,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总有那么些个,子孙仍旧在朝,相当有能力报复邹家上下。
只不过人家迄今还不知道真相,没注意到邹家而已。
要是知道了,邹知寒想不出那些人为什么不落井下石的理由?
“那样的话就跟现在差不多,抄家灭族,女眷们没个好下场。”邹知寒神情冷漠的说道,“所以我权衡之下,只能继续替找上门来的人做事。”
他说这个做事主要就是给钱给粮,“其实他们也不是很信任我,所以找我基本上都是要东西。其他事情都不跟我说,我那个时候总想着离他们远点,所以也从来不问。”
鲁总旗笑了笑,和蔼可亲的那种:“那现在怎么办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妾室
“邹知寒说建文余孽在汶水畔盘桓。”一出刑房,郗浮薇就跟鲁总旗说,“大人之前就是因为汶水畔的村子出了事情才亲自过去的……是出了什么事情?”
本来这种事情鲁总旗跟关总旗不说,她也识趣的不问。
毕竟她虽然被沈窃蓝招募有些时候了,到底身为女流,算不得正经的锦衣卫,并不被所有人当成同僚看。
而且最近又跟沈窃蓝转了关系,就更加要避嫌,免得被认为是仗势欺人了。
但现在建文余孽的活动范围跟沈窃蓝此行的目的地重合,谁知道是不是陷阱?
而且沈窃蓝还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情况有变暂时回不来……
“你速去百户大人那儿,将邹知寒的口供转告。”鲁总旗脸色铁青,招手叫来一名骑术好的下属,语速飞快的吩咐,“请百户大人多加防备!”
末了才转头跟郗浮薇说,“也请郗小姐写一封家信给宋尚书,此事不定跟开河有关。”
郗浮薇答应着去找文房四宝,才写完,于克敌就进来,说道:“姚氏答应招了,但是要见你。”
“见我?”郗浮薇怔了怔,放下兔毫,“走,去瞧瞧她要说什么?”
姚氏这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了,于克敌进门前跟郗浮薇交代,说是给她用了药,不然这会儿人早就昏过去了,根本没法说话。这种药当然是有后遗症的,但现在包括姚氏自己在内都没人在乎这点细节。
“沈先生?”尽管奄奄一息,她一双眸子反而更亮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姚氏这类人了,平时看着不不显山露水,怪温柔静默的,若非在锦衣卫手底下走一趟,谁也想不到这么个不引人注意的女子,会有这样坚韧的意志力。
郗浮薇揣测着她坚持的支柱,颔首:“姚姑姑,听说你要见我?”
“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输在了哪里?”姚氏打量着她,眼里没多少情绪,嘶哑着嗓音道,“你出身比我女儿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郗浮薇不意外她知道自己跟沈窃蓝的事情,因为之前那建文余孽坚持想杀她的时候,她就怀疑那人幕后应该有一个痛恨自己的人。
而她还没上应天府去给宋稼娘、徐景鸳证明这两位贵女的心善,这两位以及闻羡云都不会在这时候下毒手。
扣除这些人之外,想她死的人,就很少了。
编排宋稼娘跟徐景鸳名节的人当然也在其内,但郗浮薇觉得那两位贵女的敌人要对付自己,应该不需要兜太大的圈子。
何况宋礼跟徐景昌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准早就在自己身边放了人,就等着给自家女眷报复呢。
虽然郗浮薇觉得自己在姚灼素的遭遇上问心无愧,毕竟既不是她叫姚灼素来找自己的,也不是她让徐景昌将姚灼素骗走的……然而站在姚氏母女的立场上,尤其是姚氏的立场上未必这么想。
“之前灼素妹妹在这里受拶指之刑时,我还以为姚姑姑对这女儿一点都不在意。”郗浮薇说道,“既然姑姑其实还是爱惜她的,却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姚氏笑了笑,她这会儿脸上也未能幸免,纵横交错的伤痕望去十分可怖,若非眼睛弯了弯,还真不怎么看得出来是在笑,轻轻道:“我现在再爱惜她有什么用?她已经毁了,如今是生不如死。”
“……”郗浮薇有片刻的停顿,末了才说,“廖婶子的娘家亲戚,一家子围着灼素妹妹连哄带劝了好些日子,才让灼素妹妹决定放弃轻生的念头。陌生人尚且觉得灼素妹妹不该就此走上窄路,不想姑姑这个生身之母,反而觉得妹妹她不该活吗?”
“站着说话腰不疼。”姚氏语气冷漠,“那一家子劝灼素的话再好听,他们家若是有男儿正当婚配,你问问肯不肯要灼素这样的女子为妻?必然是宁可娶个模样才德不如灼素的,也不会要被欺凌过的灼素!”
郗浮薇抿着嘴,沉默了会儿,方道:“我不知道那家有没有正要婚配的男儿,不过人家寡妇也有改嫁的。”
“那怎么能一样?”姚氏道,“寡妇是正儿八经嫁人之后守寡的,而灼素她却是……”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合目,“那些劝她继续活着的人都不过是为了表现下自己心善而已,实际上根本没为灼素考虑过……人一生那么长,她将来的苦日子多了去了!与其身败名裂之后叫众人都唾弃她做什么还有脸活着,还不如现在就去了,一了百了!”
郗浮薇眼中有嘲色:“姑姑若是这样看重名节的话,却为什么还要跟建文余孽搞在一起?相比灼素妹妹的事情,你这犯的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说是祖宗十八代的罪人也不为过!”
“当年太祖皇帝陛下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乃是太孙建文,而不是朱棣。”姚氏淡淡说道,“你们这些跟着反贼的人,因着朱棣登基,倒是摇身一变成了功臣……真正的忠臣,现在倒是成了余孽了?”
郗浮薇怔了怔,说道:“听姑姑的语气,竟与邹府差不多了?”
她心念一动,“难道姑姑当初带着女儿到邹府,乃是为了……监视邹府?!”
所以姚氏根本不是所谓跟建文余孽有勾结,她根本就是建文余孽!
出于对邹知寒的不信任,故而隐瞒身份进入邹府?
“你在邹府都做了些什么?”郗浮薇迅速回忆了下姚氏母女进入邹府之后的举动,就跟所有寄人篱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而不引人注意,姚氏因为长了一辈又有女儿姚灼素代替她跟同住芬芷楼的傅绰仙还有郗浮薇交际,就更加的容易被忽略了。
而她被忽略的期间,都做了些什么?
郗浮薇迅速反应过来,“老夫人之所以会恰好看到邹一昂同我拉拉扯扯的那一幕,恐怕未必是什么丫鬟告密,而是你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赶我走?”
赶走郗浮薇的目的不问可知,自然是怕她在芬芷楼会影响到姚氏的行动。
而且姚氏母女进入邹府,靠的就是老夫人的关系。
就算平时老老实实的在芬芷楼住着,想私下跟老夫人带个话的渠道肯定是有的。
庄老夫人会那么坚决的赶走郗浮薇,八成也是姚氏私下说了不少让老夫人无法容忍的话。
“我仔细想过了,虽然觉得灼素不如死了,可是既然她现在想活,我这当娘的也不好不管。”姚氏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要见你……我有一个条件,你若是答应了,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要有价值,凭借我这份口供,且不说你嫁进沈家没问题,没准还能上达天听!”
郗浮薇谨慎道:“什么条件?”
“让灼素做沈窃蓝的妾。”姚氏道,“我知道灼素不清白了,沈窃蓝未必肯要她。不过无所谓,给她个安身之处,当个摆设就行。知道她经历的,除了徐景昌那个畜生,就是济宁卫所了。只有她跟了沈窃蓝,济宁卫所才会闭嘴。而徐景昌那边,也犯不着为了灼素,专门落沈窃蓝的面子……以你的身份,居然能让沈窃蓝愿意娶你,显然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低!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办,肯定可以的不是吗?”
她熬刑到现在,精力体力都接近枯竭,一口气说了这长段的话,喘息了几口才继续,“你只要答应此事,且发誓会让灼素在沈窃蓝的后院好好儿的过一辈子,我什么都告诉你。”
“恐怕你太高估我的分量了。”郗浮薇平静道,“百户大人要不要纳妾,纳谁做妾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多嘴。”
姚氏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确定?”
见郗浮薇点头,吐了口气,“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郗浮薇出刑房后立刻看到了鲁总旗,对方脸色不太好看,是强撑着摆出副笑脸:“郗小姐,姚灼素只是件小事,如今最关键的,就是把话套出来,毕竟大人现在就在汶水畔,要是被建文余孽算计了,不定就有什么危险,你说是不是?”
他刚才一直在暗处听着,这也是应有之义。
郗浮薇瞥他一眼,说道:“大人的私事我不敢做主。”
“怎么不能做主?”鲁总旗摆手让其他人退下,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人对你如何,咱们上上下下这许多双眼睛也不瞎。且不说姚灼素如今已经没了多少生念,就算她还想活,说实话不管是大人还是郗小姐自己,养个闲人的能力都是有的。”
“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建文余孽的下落以及目的,不是吗?”
“鲁总旗,您刚才也听见了,姚氏因为姚灼素失去清白的缘故,自觉这女儿还不如没了的好。”郗浮薇说道,“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又回心转意的将女儿托付给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招供的诚意,不过是有点吃不消了,所以找个借口缓一缓。”
郗浮薇这么说,一则是真心这么想,二则是不信任鲁总旗。
她自己现在刚刚得了沈窃蓝关于婚姻的允诺,尽管沈窃蓝信誓旦旦说沈家不会因为门第而阻拦两人,但郗浮薇都还没见过沈家人呢,对他的话怎么可能全信?
这种情况下就以沈窃蓝正妻自居,做主起了沈窃蓝的后院事,叫沈家人知道了,觉得她轻狂事小,别以为她为了进沈家门不择手段。
见鲁总旗脸色难看,郗浮薇又说,“而且方才那番谈话也未必没有收获:我跟大人的事情,自己人也是最近才确认的吧?怎么姚氏就笃定了?”
“那晚不是也拿了内奸?”鲁总旗阴沉沉的说,“这姚氏既然是建文余孽,内奸所得消息,多半也会通知她。”
“姚氏恨我,大概是将姚灼素的遭遇归咎我头上。”郗浮薇道,“这事的对错我也懒得跟她争。不过我在想,如果她真的非常恨我,巴不得我倒霉的话,既然都熬刑到现在了,为什么不索性栽赃我跟建文余孽也有关系?毕竟我们郗家是早几十年从外地迁移到东昌府的,谁知道迁移过程里发生了些什么?况且如今大人又不在。”
沈窃蓝如果在济宁城里,还能出于感情否决这种口供。
可是鲁总旗这些人对郗浮薇却未必多么信任。
他们内部这次掀出来好几个内奸,损失可谓惨重。
那么多朝夕相处以为是手足的都是建文余孽呢,郗浮薇怎么就不能是建文那一派的人了?
鲁总旗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骨蔽平原
郗浮薇说怀疑建文余孽此番的动作主要就是为了沈窃蓝:“劫狱的事情你们瞒了大人,我也是赞成的。但如果我被姚氏说成同党的话,这事你们肯定不能再瞒着大人。”
而沈窃蓝接到这消息后,错非十万火急的脱不开身,那是铁定要立刻赶回来的。
“所以姚氏恨我却没有利用招供的机会害我,八成是为了不让大人回来。”
鲁总旗皱着眉头,表示这消息没什么稀奇的,因为邹知寒招供说建文余孽最近在汶水畔活动,他们自然就会考虑沈窃蓝一行人的安全问题了。
“但建文余孽,或者说姚氏不信任邹府。”郗浮薇说,“所以邹知寒知道的事情,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没法保密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不想大人迅速赶回,那是为什么?”
见鲁总旗沉吟不语,她眯起眼,问,“大人在汶水畔要处置的事情,您不想跟我说就算了。我就问一句,您觉得建文余孽刺杀大人一行的可能性有多少?”
“除非大人他们遭了暗算,否则断无可能。”鲁总旗思索了会儿,谨慎的说道,“一来大人武艺高明,此番带的人手也都是出挑的,还有一位总旗同行;二来运河已经在开工,山东的民夫都已经在汶水两岸聚集,南方那边的徭役也在赶过来的路上……虽然都是些普通百姓,当不得大用,然而抓着了建文余孽的赏赐,也足够他们卖命了。”
为了疏浚运河,永乐帝统共征集了三十多万民夫。
虽然这个数目是整条运河的人手,但会通河的重要性,分在这里的人手也不是少数。
这种情况下,建文余孽别说东躲西藏十年下来本身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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