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这头次照面的锦衣卫一语道破,郗浮薇倒也不是很惊讶,毕竟经过洪武一朝的教训之后,锦衣卫什么机密都打探的到的认知,早就深入人心了。
郗浮薇诧异的是这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毕竟她字虽然写的很不错,也只是相对于普通人的不错,跟真正的大家还是没的比的。
眼前之人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特殊,总不可能是想跟自己求字吧?
“只是胡乱涂抹,不敢当大人之语。”她一面思索一面谨慎的回答。
那人又笑了一下,很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眸子里的锐气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旧那么的咄咄逼人,锋芒刺眼,以至于本来很温和的语气,都仿佛毫无转圜余地了:“郗家忽遭大变,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郗小姐如今独自携小公子前来兖州,用的还是假名,显然也是心里有数。却不知道郗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正想请大人指点!”郗浮薇闻言心中苦笑,暗道:且不说我初来乍到的,侄儿就差点叫人给拐卖了,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如今姑侄俩都在锦衣卫的卫所里喝茶了,就算之前做好了打算,如今还能不按照你的计划走?
不过苦笑归苦笑,她这会儿心情却也没有很坏,甚至还有一丝悄然滋生的、隐秘的期待。
“郗小姐如果没有去处的话,不如本官给你推荐个差事如何?”那人对她的识趣很满意,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济宁城的大户人家邹家,这些日子正在给他们家几位小姐招聘女先生。郗小姐兰心蕙质,又于书法之道颇有心得,何不前往一试?”
“须知道,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啻是闻家在东昌府的地位!”
“而且邹家素有仁善之名,这回聘请女先生,待遇都是极丰厚的……当然郗小姐暂时不缺银子,只是邹家主母为人宽厚,最爱打抱不平,想必正投郗小姐的下怀?”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恐山野丫头,入不了邹家主母的眼?”
“郗小姐说笑了。”那人微笑着,只是眼中一片平静,毫无笑意,淡淡道,“虽然邹家主母重视女孩子的教养,乃是有远见的举措。然而试问当今天下,供养得起男儿念书的人家,又有几何?连女孩子都教的识文断字,到了可以出来为人师表的地步,这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能有的待遇吗?”
“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可能让其抛头露面?”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类似于郗小姐这样的遭遇,才会去给他们家做先生了……这样的人家,郗小姐以为会很多?就算很多,她们在没了父兄庇护之后,又有多少能够如郗小姐这样顺利的前往济宁府?”
郗浮薇揣摩他这话,应该跟邹家没有什么勾结的,却只是对自己入选有着极大的信心,或者说,正因为觉得自己入选的几率很大,所以才暗中保护了自己跟郗矫有惊无险的前来兖州?
沉吟了下,就开门见山的问:“进入邹府之后……我该做什么?”
那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郗小姐,可知道陛下有意重开运河,以供漕运所需,为迁都北平做准备之事?”
“……有所耳闻,愿聆其详!”郗浮薇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要踩进一个大漩涡之中!
她本能的想要逃避,然而想到父兄、想到那个天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郗府……硬生生的按捺住这种冲动,沉声说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那人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北平是陛下的龙兴之地,陛下早有迁都之意,然而朝中有些人,出于种种私心作祟,总是在反对。虽然场面上不敢反驳陛下,私下里却不无动作……陛下仁善,不欲因此惊扰百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郗浮薇听了这话,非常的失望,本来还想着要是锦衣卫跟闻家的立场相反,正好借刀杀人!
然而迁都既是永乐帝的意思,也就是锦衣卫的意思,而她推测闻家也是赞成此举,甚至因此跟应天府那边来的贵人搭上关系的。
正自郁闷,又听那人继续道:“不过陛下乃是天下之主,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里头为陛下分忧的人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就是中官……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在宫里伺候陛下不好吗?外头的事情,手也伸那么长……”
他没继续说完,郗浮薇却下意识的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修长白皙的指节在破旧的木桌上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那人复笑了一下,道,“运河在山东布政使司境内,要紧的地方无非就是两处:兖州府跟东昌府。”
“郗小姐进入邹家之后,好生留意着相关之事就好。”
只是打探消息,别的不用做?
郗浮薇若有所思,正要开口,那人又说,“噢对了,为了让郗小姐专心教授弟子,郗小公子这段日子就由本官找人代为照顾好了!”
这就是要扣着郗矫当人质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郗浮薇还是忍不住道:“矫儿已经六岁,该启蒙了!”
“本官麾下有些部属的子弟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那人不为所动,平静道,“到时候一块儿进学,还能彼此做个伴。”
郗浮薇知道没法改变这事儿,抿着嘴,好半晌才冷静下来,说道:“关于闻家……”
“郗小姐!”那人微笑着,看似温和,却极为强硬的打断了她的话,“郗小姐,本官以为,令姑侄好好儿的在兖州城内,足以展示本官的诚意了?”
言外之意:暗中保你们姑侄有惊无险逃来兖州,就是这次让你干活预支的好处了!
如果想要锦衣卫帮你对付闻家,接下来必须再立其他功劳才行!
否则锦衣卫可不是冤大头!
郗浮薇听了出来,无话可说之余也是憋屈的紧:从她当家以来,哪怕这次郗家落到家破人亡老父无人守灵的地步,也从来没有如此被动过!
从头到尾,节奏都掌握在跟前这人手里。
她除了点头,竟是压根没有其他选择!
“敢问大人高姓大名?”郗浮薇忍住吐血的冲动,说道,“大人恩惠,没齿难忘!”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真实心意,笑了笑,缓缓道:“锦衣卫兖州卫所百户,沈窃蓝,字幼青。”
正文 第十一章 功亏一篑的面试
数日后。
一袭素服的郗浮薇,跟在管事身后,谨慎的走进月洞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这季节虽有衰败,但收拾的非常干净整齐,青砖地上连一片落叶也无,都拿笤帚细细的扫过,纤尘不染。
郗浮薇心说这儿的主人想必也是个精细的,也不知道沈窃蓝教自己的说辞,能不能过关?
思索间已经到了廊下,引路的管事站住脚,回身对她客气的点了点头:“姑娘,奴婢进去给夫人通报,烦请您稍待!”
“有劳姑姑。”郗浮薇忙道。
管事笑了一下进去,没多久就出来,说是邹家夫人请她入内说话。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心绪,才从管事打起的帘子下走进去,一进门先是一张八折的黄花梨镂刻山水楼台人物嵌云母大理石的屏风。
转过去就见是一间陈设极华丽的屋子,地上铺了猩红地缠枝番莲纹芝兰鹤鹿图案的氍毹,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作为隔断与装饰的百宝阁上珍玩玉器琳琅满目。
不敢细看,郗浮薇匆匆一瞥之后,就抬头望向上首。
却见紫檀木刻祥云灵芝四季花卉鼓足矮榻上端坐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妇人,望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白嫩,眉宇之间虽然是一派平和大气,然而微挑的丹凤眼,多少透露出些不好惹的意味。
郗浮薇想着这应该就是邹家夫人尚氏了。
尚氏据说出身不俗,娘家是应天府那边的权贵,嫁给邹家家主邹知寒绝对是下嫁了,所以在府里很有话语权。
此番邹家要给几位年幼的小姐聘请女先生教诲,就是她一力主张的。
是以郗浮薇不敢怠慢,忙上前福了福,说道:“夫人万安!”
“先生不必多礼!”尚氏从郗浮薇进来起,就不错眼的打量着她,见她对于满眼富贵只一眼带过,并不受影响,嘴角笑意微露,和颜悦色道,“先生请坐下来说话!”
又叫人看茶。
之后稍作寒暄,主要是跟郗浮薇核对下身世:郗浮薇这会儿用的身世是沈窃蓝提供的,乃是济南府那边一个败落的富家小姐,是家中独女,深得父母钟爱,自幼由身为举人的父亲教授功课还有六艺,耳濡目染之下,很有些才女的名声。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父母忽忽染病去世,族人谋夺家产,她存身不住,就此失踪。
沈窃蓝说这女孩子已经意外身故,锦衣卫查明来龙去脉之后,却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如今正好给郗浮薇用。
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沈轻雷。
此刻尚氏就说着:“沈姑娘一介女流,从济南府辗转而来,却是辛苦?”
郗浮薇知道这话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委婉询问她是怎么知道邹家这边在招聘女先生,还从济南府赶了过来?
“说来也是托了一位族兄的福。”这些沈窃蓝都有准备,郗浮薇这会儿就按照背好的说辞,流露出一抹悲伤来,说道,“自父母去后,偌大族中,只一位族兄怜惜我年幼,收养了我。只是族兄乃是独子,父母都已去世,又尚未娶妻,留我久住多有不便。听路过商贾说到贵府要为几位小姐延请西席,便不自量力的前来一试。”
她说的这个族兄就是沈窃蓝,因为沈轻雷恰好跟沈窃蓝同姓,为了方便两人日后接触,以及传递消息,沈窃蓝就索性给自己也临时弄了个济南沈氏子弟的身份。
如此日后两人见面,被邹家人看到了,也会以为是亲戚之间的正常来往,不会生出什么疑虑来。
尚氏微微颔首,稍微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就切入正题,考察起郗浮薇的才学来。
这位邹家主母确实出身不俗,各种典故信手拈来,提的问题也很有深度,不是寻常那种识几个字、会作几首不好不坏的诗作的所谓才女能比的。郗浮薇要不是有个读书种子的兄长,父亲早年也考取过秀才,也算是在书香里浸润大的,还真未必接的下。
饶是如此,半晌后,她也有点额头见汗了。
索性尚氏终于停住了询问,微笑道:“沈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造诣,实在是蕙质兰心。”
“不及夫人才思敏捷。”郗浮薇连忙谦逊。
尚氏笑了下,转头吩咐:“去叫琼若她们过来!”
郗浮薇暗自揣测琼若等人应该是邹家的小姐们,这会儿既然喊出来跟自己照面,看来尚氏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要接下来的照面不出岔子,想来这份差事差不多就可以到手了。
想到此处,她不禁暗暗祈祷,邹家这几位小姐,可千万别有什么娇纵任性蛮横跋扈还偏生就是看自己不顺眼的!
万幸片刻之后,几个高矮不一的女孩子鱼贯而入,看着都是乖巧懂事的样子。
这些女孩子看起来最大的不会超过七岁,小的顶多四五岁,尚氏介绍道:“这是我家即将入学的孩子们。”
最大的叫做邹琼若,是邹家元配嫡长女,尚氏所出,底下的二小姐邹沃若、三小姐邹海若、四小姐邹丹若,却都是庶出了。
不过看她们穿戴以及在尚氏跟前的神情,显然跟嫡母关系不坏。
年纪最小的邹丹若,在行礼之后,还主动蹭到尚氏跟前,张手要抱。
尚氏含笑抱了抱她,随即放下,温言道:“有事儿呢,你先下去跟着姐姐们坐,为娘等下再陪你玩耍。”
邹丹若软糯的应了一声,回头好奇的看了眼郗浮薇,才跑去邹海若底下的位子,叫乳母抱着坐上去了。
尚氏看着她坐好,方说道:“这位沈先生,乃是女孩子里少见的饱读之士,今日难得前来咱们家,你们可有什么要请教的?”
这话说的客气,其实就是问问邹琼若她们,对郗浮薇有没有什么不满意?
郗浮薇闻言,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拿出端庄的仪态来,生怕谁会看不上自己。
索性邹琼若几个一来年纪小,二来家教看着很不坏,闻言面面相觑了会儿,年纪小的邹海若跟邹丹若都摇头,还是邹琼若跟邹沃若问了两个典故,郗浮薇流利的回答了,她们就也说:“母亲,这位先生才学很好。”
尚氏闻言颔首,转向郗浮薇,爽快道:“未知沈先生可愿意指点这几个孩子?”
郗浮薇暗自欣喜,正要点头,不意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踩的回廊上一片嘈杂,跟着有人一路嚷着“母亲母亲母亲母亲”由远及近。
听到这番动静,邹琼若姐妹几个顿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尚氏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一扫之前的和蔼,怒喝道:“邹一昂!!!”
“母亲!”她余音未绝,门口帘子已经被挑起,跟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锦衣少年笑嘻嘻的转过屏风,脚步轻快的走进来,边走边笑,“听说又有女先生上门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事关妹妹们的课业,母亲怎么也不喊孩儿过来掌掌眼?”
尚氏沉着脸,说道:“沈先生在这里,为何不见礼?我平素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那少年已经看到郗浮薇了,目光在她一身朴素衣裙上转了一圈,敷衍的作了个揖,笑道:“母亲您别急啊,孩儿这不是才进来么?这不就见过这位女先生了?”
郗浮薇总觉得他说“这位女先生”这几个字时,别有所指,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位主儿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只笑了笑,给他还了一礼,继续保持端庄矜持的模样儿,一声不吭。
尚氏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冷笑道:“你还有脸说喊你过来?都多大的人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了也是游手好闲……不说指望你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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