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在小灰面前炫耀显摆的机会,清欢当然不会放过。常常写完一个字,就拿着大大的宣纸在小灰面前抖一抖晾一晾。但小灰对那纸上黑黑的线条实在是不敢兴趣,常常是兔眼瞄一眼,就抱着胡萝卜继续啃。
清欢很喜欢看书。自打识得一点字后,常常抱着宁书涵给的书,一看就是大半天。遇到不认识的或者不懂的,她就会去揪宁书涵的衣袖让他给解释,怕记不住的还会央着他写下来。
孙一解释说,这是好现象,说明她有自我意识地在慢慢成长。心中却惦记着他那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寻思着等回了夜半如何要找少宫主要回来。
某一日,宁书涵要出去完成一件不大不小的任务。清欢安安静静地倚在床头,怀里卧着小灰,手中抱着本书,目送他出门。
宁书涵却有些怀念她从前赖着他哭鼻子的小模样,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乖宝,有没有什么要同小爹爹说的?”
清欢好像是愣了下,小脑袋思考了下,放下书,丢开小灰,从床上站了起来,伸出小小的手臂。
宁书涵抱住她,对着她嫩嫩的小脸,“吧唧”亲了一口,“乖宝,小爹爹很快就回来。”
茴香在一旁笑:“少宫主,我怎么觉着这场景像是你在跟自个儿家小媳妇儿依依惜别呢?”
宁书涵懒得搭理他,又对清欢嘱咐了几句早就说过几百遍的话才离开。
宁书涵走后,茴香就逗清欢,“乖宝,长大了给哥哥当小媳妇儿好不好?”知道清欢可能还不认识“媳妇”二字,就顺手在纸上写下,指着那两字,教清欢,“这就是‘媳妇’,来乖宝写一遍看看。”
清欢写好,盯着两个陌生的字,小眉头成一团。
茴香比手画脚地解释:“做了哥哥的媳妇儿,可以跟哥哥一直在一起,吃饭,睡觉,玩耍,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陪你,好不好?”
清欢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
茴香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
宁书涵是第三日早上回来的,清欢正好在练字,小灰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睡觉。
朝阳彤红,小小的人站在小小的桌案前,左手按着宣纸,右手握着那只他亲手制成小号的紫毫笔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宁书涵怕打扰到她,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近,含笑立在她身侧。
清欢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一转头就看见了他,立马开心地拉着他的手,指着纸上的字,无声地问他,她写得好不好。
宁书涵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赞一声 “好”。确实是好,笔法虽然稚嫩,但行书间已经自成一番风骨了。
清欢开心地拿起笔“唰唰唰”又写下一句话。
宁书涵盯着那句话看了好几眼,面色诡异,哭笑不得。
清欢仰着小脸瞪着大眼睛巴巴地等着他的答案。
宁书涵回视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心知今儿只要摇下头或者说一个“不”字,这眼睛里面定是要滚出一串泪珠子来。
但是这个问题。。。。。。宁书涵又去看纸上那句话。
“小爹爹,我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
宁书涵搓把脸活动活动腮帮子,吸口气,再呼口气,几番来回,终是偏脸看窗外,极不自然地应了一个“好”字。
清欢满意了,开心地继续写:茴香哥哥果然没有骗我。
宁书涵心念一转,立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怒火腾腾燃起,控制不住地冲门外低吼:“茴香,你给我滚进来。”
站在门外无聊得有些打瞌睡的茴香猛地一个激灵,圆润地“滚”了进来,待看到桌案上的字时,一下子就咬住了嘴唇。不能笑不能笑,笑了今儿就真的得“滚”着走了。
茴香死命地扣着桌边儿,憋到内伤,偏偏又改不了“作死”的德性,当下故意叹口气:“乖宝原来是想给你小爹爹当媳妇儿啊,哥哥真伤心。”想了想,面向自家少宫主补了句:“你们这样是不是乱伦?”
“茴、香。”宁书涵咬牙,要不是清欢在这,真想一拳揍扁他啊。
茴香低头,好吧,他错了。嘴角却是忍不住地翘起,再翘起,然后,泄了气。“哈哈哈哈哈哈。。。。。。”桌子拍得震震响。
很久之后,茴香想到此事,总是一边感慨一边自豪着自己的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
☆、夜半
一路磨磨蹭蹭辗辗转转,终究还是到了夜半。
兴元镇过去,往南行五十里,出现了一片浓郁树林,树木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地挡住头顶的烈阳,平添一分凉意。
树林深处走出数十人,清一色黑衣短打,见到宁书涵,立刻躬身行礼,刚要开口说一声“恭迎少宫主”,被他抬手制止,转身接过茴香怀里一直抱着的孩子。
其中一名黑衣人见状,立刻上前,怎么能让少宫主抱孩子呢?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宁书涵一眼瞪过去,黑衣人缩了缩脖子,尽量减少存在感地退回去。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宁书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待她睡得安稳后,才示意一行人进树林。
树林里笼罩着一层烟雾,在细碎的阳光下,雾气寥寥升起。
这些人,个个身姿矫健,原本穿过这片树林,只要一刻钟的时间。但宁书涵顾忌着怀里孩子,走得极慢。
茴香捂着怀里小灰的鼻子,凑到孙一旁边,偷笑:“我看少宫主是故意的吧?”以少宫主的武功,就算抱俩孩子都能做到塌叶无声踏水无痕来无影去无踪的吧?
孙一白他一眼:知道还问?
宁书涵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俊脸上一片肃穆之色,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出了树林,竟是一处悬崖,一眼望下去,浓雾一片,不知深浅。
小灰探头看了一眼,红眼睛瞪大,很怂地抖了两下就窝着不敢动了。
茴香将手里的披风和小灰一并递过去,宁书涵将清欢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贴着她的耳朵,嘴唇动了动,似是叹了一声,抱紧一人一兔纵身跳了下去。
顾南天抬脚要跳,茴香一把扯住他衣袖,作娇羞状,“哥哥,人家怕怕。”
顾南天抖了抖,眼神却是极柔和的,还未说什么,就听“啊——”的一声,茴香被身后的孙一给一脚踹了下去。
孙一拍拍顾南天的肩膀,“兄弟,不用谢。”
整个夜半,外墙高十尺,全部由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的石块砌成。两扇大门,由两块大岩石整个磨成,角边圆润,上无一字,却雕刻着两头仰颈咆哮的老虎,虎嘴大张,露出锐利的虎牙,门关上时,两虎对立,颇有一较雌雄的气势。
一名黑衣人上前叩了三声门,第一声和最后一声力道一般大,中间那声几乎是一带而过。
两名身穿灰衣,身形魁梧的大汉将门打开后,一脸正容地立在两侧。
宁书涵抱着清欢和兔子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
诺大的青石场地上,几十个灰衣人正在习武,见到他,皆放下手中武器,单膝跪迎。
宁书涵略皱了皱眉,稍稍抬了下手,示意他们起来。
场地尽头,是夜半的大堂。宁书涵看了一眼,往右边而去。
茴香摸了摸鼻子,这是要过正门而不入么?但他此刻也不敢开玩笑,木着张脸跟在后面。
学书堂在夜半的东南边,院落不算大,却十分的雅致。最难得的是,里面有一座六层的小楼。这座小楼,可以说是整个夜半最精致的地方了,站在楼顶,可以纵观整个夜半之景。
宁书涵将清欢安置在学书堂自己的房间里,刚转身,就见一相貌端庄的穿着粉色罗裙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铜盆,欲语还休地看着自己。
宁书涵将铜盆接过来,放在床边柜子上,熟练地拧了帕子要给清欢擦拭。
“公子,我来吧。”女子说着伸出手去。
宁书涵避开她的动作,拎起地上的兔子丢给她,小灰不乐意地挥舞了两下爪子。
宁书涵横它一眼,它立刻乖乖缩着不动了。
“晚枫,你去后厨看着他们熬一晚莲子羹,再给小灰找点吃的。”
晚枫转身刚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你带人将小楼收拾一下,看看缺什么,这两日都给添上。”
晚枫愣了下,想问什么到底没有说,心情极为复杂地看着怀里的兔子:之前已经听说少宫主捡了一个孩子,甚是宠爱,今日见此情形,竟是真的。
那处小楼……
只是个孩子,许是她想多了。
晚枫挥去心中那点略显荒谬的想法,匆匆往后厨而去。
顾南天和茴香的住处是在一座院子里,两人刚刚各伸了一只脚进院门,就见一团青色冲过来,抱住了顾南天的腰。
“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少年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抱怨。
“莫少青,你给爷起开,顾大哥是你抱的吗?”茴香不满地将他扯开丢一边去。
莫少青,人如其名,穿一身锦绣青衣,墨绿腰封,黑色锦靴。
茴香用食指挑起莫少青的下巴,吹了声口哨,“哟,一年不见,小青越来越标致了么?”
莫少青脸涨得通红,拍开他的手,瞪他:“流氓!”
茴香轻哼,“爷是在夸你,再说,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好流氓的,要流氓爷也是流氓顾大哥,顾大哥,对哦?”
顾南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到久违的地方心情极好,向来不苟言笑的人居然有了逗弄某人的心思。他忽地凑近茴香耳畔轻轻吐气:“你打算怎么流氓我?”
茴香:“……”
莫少青长得白白净净的,因常年习武,脸蛋褪去了圆润,轮廓渐显。可能是常年跟着顾南天的原因,二人神色间竟有几分相似。
“大哥。”莫少青拉住顾南天的衣袖,打断两人的交流,“我已经命人备好了热水,你快去洗个澡,然后去大堂吧。宫主大人,不是很高兴诶。”
茴香嗤笑:“马屁精。”
莫少青没理他,又道:“听说少宫主捡了个丫头回来,大哥你怎么不多劝劝?这丫头来历可有查清楚?”
话没说完,就被茴香拍了下脑袋,“别一口一个‘丫头’的,乖宝有名字的,叫‘清欢’。”
莫少青撅着嘴,嘀咕:“什么清欢,还不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臭丫头。”
***
宁书涵给清欢换好衣裳,又喂她吃了一碗莲子羹,哄得她在房间里自己玩儿,这才起身去前面大堂,临走前,又对晚枫嘱咐了一遍。
待人走后,晚枫才去细看半躺在塌上看书的孩子。七岁的年纪,有些瘦,穿着浅黄色的小衣裳,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的俏丽可爱。
晚枫就这么看着她,已经可以想见她十年后的模样。她上前,努力温柔地笑,“清欢,想出去玩么?姐姐带你到院子里逛逛可好?”
清欢自书中抬起头,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是个漂亮姐姐,但没有茴香哥哥生得好看,复低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晚枫不晓得她不会说话,只觉得刚才这孩子看自己那一眼,有些傲气,心中便有些不喜,转身刚要走,衣摆就被扯住了。
清欢仰着脸,眼睛大大黑黑的,怯怯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比划了几下。晚枫看了几遍,才明白她是找那只兔子,便命门口的丫鬟去后厨将兔子寻了来。
小灰吃得滚成一只球,被抱过来的时候,爪子里还抱着一只胡萝卜。
清欢接过小灰,觉得有些丢脸。
晚枫还站在一边,清欢想了想,弯起嘴角对她露出感激的笑意。
晚枫给她合上门,转身就看见了等在院子里的两名小丫鬟。
“晚枫姐,就是这个丫头么?为了她,少宫主竟然要把小楼收拾出来。”
“就是,不就是少宫主路上捡的个小乞丐。”
小丫鬟喋喋不休的抱怨,晚枫没作声,只拿眼睛斜了她们一眼。
两人立刻闭嘴,匆匆往前边小楼去了。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清欢抱着小灰抬起头,呆了半响,才拿起搁在床头的书,打开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
宁书涵走进大堂的时候,见到主座上那人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下面站着的茴香等人,一个个敛眉垂眸,正色而立。
大门“轰隆”一声关上。堂下站着的人,皆是浑身一凛,顿觉头皮发麻。
主座的人搁下手中杯盏,上好的白玉瓷碰着沉香木的桌子发出极低的一声闷响。
“开始吧。”年过六旬的老者,一头白发,满脸褶皱,声音依旧雄浑有力。
顾南天是这一群人里面最为年长的,跟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率先在大堂正中跪下,汉白玉散发的寒气隔着一层布沁入肌肤。
有侍者呈上来一条三尺长的虎皮鞭过来,茴香只瞅了一眼,就觉得双腿酸软无力。
夜半的“家法”,一鞭子下去普通人起码要卧床七八日,何况十鞭。
执刑者是北角屋的,常年只会冷着张脸,此刻一挥鞭子,带起一阵劲风,刮得站得最近的茴香脸皮发疼。
顾南天咬着牙,还是没控制住地闷哼一声,十鞭抽完,自己爬起来靠边站好。
然后是孙一。
孙一身为大夫,平日里极为注重保养,在外面日晒雨淋的,仍旧细皮嫩肉。十鞭下来,皮开肉绽,后背鞭痕交错,狰狞可怖。
茴香抖着腿跪下,闭着眼,他自小怕疼,此刻心里着实害怕,但想到那个孩子,竟然头一次没觉得委屈。
茴香跟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宁书涵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咬破的唇,眉心蹙起。在执刑者打到第六鞭的时候,他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臂,一撩袍子跪下:“宫主,此事因我而起,余下五鞭,也该由我来承着。”
宫主抬手让茴香去边上站好,茴香想说什么,被顾南天捂着嘴拖了回去。
“闭嘴,他是少宫主。”顾南天在他耳边压低嗓音低斥。
宫主凝视着堂下跪着的少年,须臾,平淡地开口:“身为少宫主,触犯宫规,自当再加五鞭。”
二十鞭?
堂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这不是要了少宫主的命么?
但是宫主之令,无人敢站出来求情,倒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冒然说情只会触怒宫主盛威,给少宫主带来更大的责罚。
一时堂中安静得只剩下虎皮鞭的破空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