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怎么这么烫,茶水都要跟她作对!她将茶水一口吐了出来,恼怒的把茶杯摔回桌子上。
绮罗生摇了摇头,执起茶壶,又倾了一杯茶在恶骨的杯子里。“品茶之品,在於眼、鼻、嘴,叁口合一,品其茶色、茶烟、茶味,与环境相牵,所激荡出的滋味,藉由抒缓的品茶过程,沉淀心的感受。”绮罗生一边将茶杯推到她的面前,“来,再试一次。”
“放凉了再喝,免得烫嘴、烫手,又烧心!虽然已喝不出什麽滋味,但至少好入喉。”真是个啰嗦的人。恶骨不耐烦的推开杯子,低头嗅嗅自己身上,发现昨天那股恶心的香味已经消失,斜过脸问道“你帮我将身上的味道去掉了?”
“花香涌现,乃在心有快慰,”绮罗生耐心解释,“现在的你,心有不豫,自然花香不再。”
恶骨偏头想了想,“你是说,我以后只要心情爽快,身上就会出现香味?”
绮罗生没有回答她,只是端着茶杯慢慢饮了一口,“你还能再拥有愉悦的心吗?”厌恶和恐惧永远不会是让人愉悦的情绪。绮罗生看向她,说的坦然,“依你的状况,除非是对香味的心结纾解,否则香味就永远不可能再出现。”
“哈,”恶骨却像听到了笑话,咯咯笑起来,“我杀人的时候心情最爽快!”她刻意举起右手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摆了摆,“你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有多少吗?”她轻蔑地不去看那杯茶,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我的人生,已经不是喝一杯茶就能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快把船靠岸吧,我要离开。”
绮罗生仍然不急不缓的看着她,“离开之后呢?”
“继续我的自由自在,爽快的人生。”说话时恶骨不自觉的抬起了下巴。
“一个人吗?”
“不行吗?只要我高兴,又有什么不可以,”恶骨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只要爽,就连我的朋友,我都可以一把火将他们都烧死。”
“一个人做事,不应该是取决于心情爽快与否,”绮罗生摇头,“而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不懂得互相尊重,只知不断放大自己的存在感,这种人,总有一天会被大家排斥。为逞一时快慰而杀掉朋友,你所谓的爽快心情,现在是不是还存在,我不知道。我只知晓你的朋友,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又如何!背叛我的人,我不稀罕!”她忽然凶狠起来,“你对我说教有什么用,你惹得我不爽,我就把你杀掉!”右手一道绿光闪过,蠢蠢欲动的邪恶力量已经迸发出来,朝着绮罗生冲去,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好像杀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而令人快慰。
绮罗生手上扇面一开,将这道力量折挡开去,从花窗射向平静的江面,顿时伴随一声巨响,激起了无数碎裂的浪花。
这个小姑娘的右手,不知是如何得来,经历何种变故,所蕴含的力量,在毫不会武功的她身上,竟也能有这样的巨大威能,实在令人惊艳,也同样让人忧心。
看过鬼手巨大威能,等浪花渐渐消弭,绮罗生回头看着恶骨,缓缓说道,“你之右手,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需要正心匹配,否则就会堕入伤人伤己的魔道。我不能让一个黄口小儿,背负着莫大的力量,在武林为非作歹。”
之前见过他和血傀师动手,早知道打不过他,恶骨也不意外,索性将右手伸出去,“好啊,那你现在就将它砍断。”
“在施行艳身术时,吾察此臂,已窃你心脉而生,斩断此臂,便是连心而亡。”
听他的意思,倒是并不想砍断她的手。
“不让我走,又不砍我的胳膊,”恶骨不耐烦起来,“那你到底要怎样?”
绮罗生微微一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他静静的说下去,“跟我作个赌约如何?如果你能打赢我,你就可以自由行走江湖。”
“哈,”恶骨看他,“我又不会武功,跟你打不是稳输?你不如直接将我打死好了!”
“我教你。”在漫长的对话中,茶水已经搁凉,绮罗生将冷茶从窗户泼在江里,又重新沏满了一杯热茶,招手“来重新品尝一杯茶吧。等你打败我的那一天,也许你不但能尝出茶的味道,更能明白真正武途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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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杂乱的树林里,穿着破烂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一根草叶子摔来打去,漫无目的的穿行。
踢着脚下的石头子,一边浮现出与绮罗生早晨在船上的对话。
“我能教你,待你功成,我要以武者的身份,正式与你约斗,只要你能打败我,我就会放你自由走闯武林,而且咱们输赢未分之前,我不准你杀人。”
“好啊,但这期间,若有人要杀我呢?”
“若不离此船,无人能杀你,若离开此船,那就将此黄烟燃空,不管多远,我都会救到你。”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是能离开船?”
“当然,在我教你之前,须先找来,你认为这一生中,对你最有意义的东西。”
“。。。。。。”
一脚大力踹开石子,茫然的看看手上的竹管,恶骨自嘲起来,“我竟按照那个绮罗生所说的,来找自己过去,最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对我最有意义的东西,是什麽?”
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街角,在一块刻着石敢当的大石碑下,几名乞儿依偎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相依为命。
可是下一个瞬间,他们却穿着整洁的衣服指责她,扔掉她偷来的馒头。
曾经跟在她身后的几个流浪儿,明明发誓一辈子听她的跟着她,她拼死拼活的去偷鸡抢馒头给他们吃,但是他们最后为什么要抛弃她!宁可呆在一个破书院,也不愿意跟着他们的大姐头,那就不能怨她一把火将书院烧了,烧死也是活该,谁让他们背叛她!
是不是所有人都要背叛她,嫌恶她?她就命该是块人见人恶的污泥?
想到这里,恶骨手上的草叶被“啪”的一声拽断。
抬头看时,不知不觉,由脚步牵引,已经走到了熟悉的石碑下。曾经跟她在这里的人都被烧死了,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冷冷清清。
恶骨唉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触到手里绮罗生给她的竹管。
“也不知那个绮罗生,是讲真的还是讲假的,”拿起竹管自语,“嗯,试一次就知道了。”说着,一只手拽开竹管的拉扣。顿时一股剧烈的黄烟猛地窜了出来,浓浓的烟尘在恶骨周身炸裂开来,恶骨一时不察,烟尘扑面,呛得她眼泪鼻涕一起流,她连忙捂住口鼻,拿袖子扇走呛人的烟尘。
“咳咳。。。”等到烟尘好不容易散去,渐渐的消弭的烟尘后却出现了一个背着手的挺拔身影。
“黄烟欲燃,须高举朝天再放燃,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
他朝着恶骨走过来,已经熟悉的声音好像透露出新的意义。
“你、你真的赶到了,这个黄烟,真的有效,你,唉……我只是想试你说的真假,所以……”
他正视向她,“绮罗生从不说虚话。”
恶骨低头看向手上已经被拉开的竹管,“但黄烟竹管已经被我浪费了。”
绮罗生走过来,从袖中又取出一管竹管,递在她的手上,“学武的第一步,知晓允诺与信任的重要,才能拥有踏实的人生。”说完收回手去,转身在来的方向,背影渐渐消失。
恶骨看看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手上的竹管,混沌的心真正第一次迫切的想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我找到意义时,真的能明白你的世界吗?”
恶骨又靠着石头坐了下来,这一回,她绞尽脑汁的搜索十几年的记忆,“找自己过去,最有意义的东西,到底什么是对我有意义呢?”
她记得最早时候在一个黑黢黢的地洞里,身旁有一具早已腐朽干净的骨头,她很饿很饿,就开始啃食地洞里的树根,后来啃着啃着,她从地洞里钻了出去,就一直在街上流浪。
循着模糊的记忆,恶骨翻翻找找,在林木丛生的野地里,忽然“扑通”一声,从地面上跌落下去,顺着地洞的口子,摔落到了幽深的地底。她却没顾得上屁股的疼痛,高兴的四处走看,“是这里,是这里!”走到地洞的深处,那具白骨仍然静静地在那里,借着地洞口折射进来的熹微的日光,能够看得出白骨上已经积满了尘土,白骨盆骨的位置显得格外宽大,隐隐有裂痕。
恶骨走过去,拿起颅骨,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这算是我有意义的东西吗?”
想了想她又把颅骨放了回去,“还是不要了,带个骨头回去,会把绮罗生吓坏的。”看看空空的双手,“唉,看来我是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叁】朝暮
玉阳江上,月之画舫仍在江畔漂驻。
蹒跚学路的身影走回来,迷茫的心尚不明了,漂泊的船影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启,还是又一次的徒然挣扎。雾气遮罩的道路是否将成稚子混沌的眼中,另一种巍峨的意义。
。。。。。。
“绮罗生,我回来了!”
挺坐在船内的人,半隔帘帐回头过来。
“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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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教我武功吗?我为什么要学这些鬼画符?”不满的声音在船里回荡,难驯的小姑娘将书册扔在地上,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要学武功!”
“哦,你能否一说,你为何要学武功?”
“当然是为了不再受人欺负,”恶骨回答的不假思索,“等我拥有高强武功,就是我打人,而非人打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秀美的眼睛里渐渐露出凶光,“血傀师讲你们这个武林,是强者为尊,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真正的武道,并不是为了打人,”绮罗生不动声色将书册拾起,指尖一弹沾尘的封面,“先学会读书识字,才能正心明理,找到自己的武道。”
“哼,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教我武功。”恶骨将他手里的书猛地推开,“鬼画符你拿走,我不学。”
。。。真是难教的娃儿。
“嗯。。。。。。”绮罗生扇面一开,淡淡看着恶骨,“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肯学习这些文字,是因为你天资鲁钝,根本就学不会。”
“你麦胡说!谁说我学不会?”小姑娘果然发怒,叫嚷起来,“今天我恶骨就学给你看!”
“好,那我们就从这本三字经开始。”收起折扇,新上任的老师打开手中的书册,看见恶骨犹疑的神情,绮罗生向她道,“我是不信你能学会,”手指点在书册的第一页,另一手化出一个木质的盒子,“如果你今天能够学会这一页的字,我会向你道歉,并把这个盒子里的东西输给你。”
“哼,那你等着输吧!”恶骨昂起了头,就像泥地里殷勤生长的藤叶,“没有我恶骨做不到的事情。”恶骨往前坐在桌前,马马虎虎低下头去,拿住书册。
“书拿倒了。”
“嗯?”
绮罗生露出一丝微笑,走到近前,将她手里的书倒转过来,背手站在她身旁。“应该是这样。”
“哼,我知道。嗯。。。这几个字念什么?”
“人之初。”
“嗯。。。人之初,下面这句呢。。。”
“。。。。。。”
朗朗的诵声从漂泊的画舫里飘传出来,与情与景格格不入,却又显得格外和谐。日头渐渐偏沉,将江水染成一片嫣红,碎成粼粼辉光。
“哈,绮罗生,”恶骨放下册子,“我学会这一页字了,你输了!”
“很好,”绮罗生看着她点了点头,身后是船外滔滔的江水,“是我输了,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哈哈,我早讲你会输,”恶骨扬起下巴,正为赢了赌约而得意,却在此时,鼻底却幽幽钻进了久违的香味,随即脸色一变,“。。。这是。。。为什么香味又出来了?”
他讲心情畅快的时候就会有香味,她的心情畅快了吗?!
久在街角流浪的孩子,饿红的眼睛,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天生恶骨,被人视作异类,连施舍的路人都不肯多看一眼的存在。在命运的漩涡里,一再只被邪恶眷顾。
“鸨母,这名娃儿面貌清秀,你可要多给几两银子。”
“不听话!给我好好□□她,打!”
“把她拉出来接客!”
从在棉被中涩涩发抖的少女,到衣衫褴褛人身后的一场烧没罪恶的大火。滔滔燃烧,映红了半边天空,烧没生命和罪恶,也烧没了混沌的良知。铸成最深的噩梦。
。。。。。。
“绮罗生!帮我把香味去掉!”恶骨的脸色苍白,眼睛却出奇的猩红,“我不要身躯香香的味道,这只会让我想起被人作呕的过去!身躯若有香味,表示又要给人糟蹋了。。。!”
“恶骨,”微凉的厚掌扣住她乱挥的手腕,相握的手传来镇定的力量。
“在这里,无人可以欺负你,糟蹋你。”
恶骨抬起头来,眼中猩红的血色开始消退。
绮罗生一只手背在身后,望着恶骨,不缓不急,说的话温和笃定,回荡在迷途者的耳畔,“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接受自己,才能正视人生,从而找到自己的路。逃避永远不能使自己的心得到真正的平静,这是属于武者的勇道。”
掌心传来的温度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仓皇凶狠的恶骨,渐渐镇定下来。满布灰尘污泥的手粗糙而污脏,和另一只洁净宽大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悬若霄壤,刺人眼目。
过了一会,努力镇定之后,恶骨止住颤抖,一下子抽开手,倔强道“我知道了。”转过头去四面望望,语速还有点不自然的湍急,“你说要输给我的东西在哪?快交出来。”回头瞪着绮罗生,“不要以为我会轻易忘记。你说你不说虚话。”
绮罗生没有说话,一臂伸出,绮扇上凭空现出物事,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落在扇上,扇头一挑,落在恶骨面前的桌上。
他们这些武林人,真是无所不能啊,活的那么久,又会那么多神奇的武功。他这么厉害,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看绮罗生蛮有钱的样子,里面最好装几个金元宝,让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正在胡思乱想,恶骨已将上前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木盒盒盖。
原来不是什么金元宝,也不是什么华光满室的宝物,竟然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粉色裙衫,像是岸上村子里姑娘寻常穿的样式。恶骨匆匆的翻出了衣服,看到下面是也只是一双普通的绣花鞋。没有金子,也没有银子,这都是些什么?这些东西给她,不是很奇怪吗?
“哈,绮罗生!”恶骨似有不满,“你给我这些做什么,我不需要,我喜欢金元宝、银元宝,你输给我,只要多多的给我这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