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久违。”
莲花冠,一字簪,拂尘扬,素还真语气不疾不徐,温文一如初见:“七情……族王。”
一时再无声息,唯有山风,倏尔吹过暗殿。
吹动二人脚下枯叶,秋玄聆抬头看向前方数阶之上,沉如死水的血池,毫无动静,也无声息,包括足下站立的这处高山。
不回头,也知身后素还真是怎样极有耐心的表情。对待已无法再翻盘的敌人,只要不曾触及底线,这位素贤人之耐性,向来好的可怕。
秋玄聆嘴角再度一扬,不觉苦笑,幸好当初一念,已尽最大可能避免中原之伤亡。
“吾真不想问……”
语气平常,秋玄聆手中玉笛一摇,轻声道:“素贤人,是如何知道?”
知道最完整之计划的人,只有九祸、伏婴,便是后来朱武也被瞒过。
甚至未防消息走漏,计划未成之前,伏婴师抽魂凝魄消除这部分记忆,九祸为孕育未来魔界之主,已身陷死厄。
而秋玄聆自己,更是让自己相信自己立场早已投向中原,甚至不惜以身作饵,断绝魔魂转世之希望。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实在很想知道。
谁,走漏了消息?
“今日之前,素某并不知族王之计划。”
素还真声音传来:“只是当日那一战,族王伤傲笑前辈,太深……”
当日一战,那是唯一一次,她差一点便要选择将自己之生死,真正交由天命。
而那一回傲笑红尘果然并未令她失望。
异度魔界外,气劲撞击而爆发震撼虚空,一战纠缠,一战定局,已是一战缠绵三个日夜。追逐,言语机锋,心机,以毕生所学,圆一场已不可能再续的梦。那一战,秋玄聆选择将未来交由傲笑红尘之手,亦是选择一个,让自己真正放弃之机会。
然而冥冥之中,她却又清晰矛盾地知道,那个机会何其渺茫。
最后一招交手,极招相对,领教凌驾红尘轮回之上无上之招,而秋玄聆则是以完全魔身应战,源自古老之邪族密术,却在最后一瞬,松手放弃……
剑透魔心,带来于烈火灼疼之外,刺骨之冰凉。
傲笑红尘出手并未留情,甚至对敌之际连对自己也未曾留下半分余地。只因这世上,在无人能如他般了解她……这世上,也在无人能如傲笑红尘一般,能令秋玄聆选择被人杀了自己。
“你曾言过,让吾应诺……带你走。”红尘剑透心而过之一刹,剑气爆发已是将胸中那颗跳动的魔心粉碎。而长剑透体,血流如注,在让这场拖延三日夜的追逐生死进至尾声,却也让秋玄聆在数年之后,再一次如此接近到……傲笑红尘。
秋玄聆红发披肩,黑色战袍上已是被血染得鲜红。她却并未说话,低头看一眼胸口剑锋,再度抬头,人已无力向后栽倒而瞬息被人接住:
“阿秋。”不见颤抖之声音,平稳一如傲笑红尘手中之剑,却也或许才是最专注最刻骨之痛:
“此刻吾,来带你走——”
杀了我,才能带我走!曾几何时,这句话,看似戏言,却道明真相。
诀别之时,已不需言语。
秋玄聆缓缓抬头,最后看一眼傲笑红尘,慢慢抬手,掌心在他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手垂落,人已无息。
然而事实如何?所谓选择,从来只是一句谎言。
异度魔界,白露之城最深处,暗室之中,伏婴师抬手引魂,沉声一喝,黑色人形符咒已是在逆转六芒星之印记下,消散无痕……
同一时间,魔城血池外,一具盘膝而坐的躯体忽然有了生机,继而猛然喷出一口夹杂黑丝的鲜血,黑发红衣的秋玄聆,缓缓睁开双眼。
残余一丝魔魂归身,融入这具身体中本就存在的一魂一魄,还能支撑些时日。
记忆融合,方才真正明白一切,秋玄聆不觉苦笑,原来自一开始,就无第二选择,这种自己算计自己的感受,也唯有此刻自己铭心……五味参杂。
“以完整魔体,却败在人类手中,吾该失望,抑或该说,不愧为七情算尽之邪罗族王——”一句低沉缓慢阴冷,石门翻转,缓缓步入伏婴师身披厚重银蓝斗篷之身影。
秋玄聆站起身,右手慢慢伸入袖中抚摸那支白玉笛:“吾,是赢不了吗?”她语气轻淡,语音上挑,似笑,非笑。
“你……”伏婴师站定抬头,面具下方幽深双眸若冰寒冷:“能……赢?”似深长语意,又似嘲讽。
若能赢,何苦当初布局,连自己也骗过。
非是无法可赢,而是不愿去赢,真正内心深处,秋玄聆之愿望是什么,在局势发展至这一步无可扭转,已是无法探知。
还有,最后一步。
“我还需要等多久?”
不愿同伏婴师对视,是不愿记起的情绪已无法压抑,秋玄聆淡淡偏头,目光投向血池对面,高高在上的天魔像。
她是魔……
“待六祸龙气散尽,苍龙身死。”伏婴师不再看向秋玄聆,冷冷道,却是转身向后,离开此地:“在那之前,你还是留在此地,好好保存这具残缺的魔身罢——”
石门合拢。
血池静谧。
那时无人,秋玄聆微微一声低叹:“我,是魔啊……”
记忆回到末日秋风,空荡荡黑暗大殿上,干涸的血池,无比讽刺。
秋玄聆背对素还真,并未回头,目光凝视着脚下。
阴影由殿外光照渐长,如同她之时间,正在一点一滴消逝。
“……是因那一次,吾应下傲笑红尘之战,方才被你看出破绽吗?”
回忆几多血火,不堪回事,亦是难忘,秋玄聆轻轻一叹,语气柔和,不带半点敌意。
真无敌意?已是认命?不再尝试最后一搏?
素还真微却是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素某只是不小心多想了些,以族王之手段,却甘愿赴必死之约,其中缘由,总不能不让人深思。”拂尘一扬,清香白莲之声音依然温润如故。
因为死的太轻易,还因为过去那段置身中原正道之岁月,自己玩诈死玩得太过火……但所谓诈死真相,世上也只一个人知晓全部,那就是——
“寂寞侯,还好吗?”秋玄聆忽然道。
“嗯……”素还真略微沉吟,然后开口:“冷峰残月毕竟意义不祥,寂寞侯已决定另寻他处隐居。”
“是吗,那真不枉费我费尽心思,由月神弓下救他。”秋玄聆声音依然淡淡,似乎不带半点感情:“那么素闲人此来,是欲要看本王结局吗?”
当然不可能是。
素还真亲自来到这里,必然是要确定,此地之一切布置,是否当真已是损毁。
“这嘛。”却不料素还真再度一顿,却是缓缓说出:“劣者此行目的,其中之一却是要问族王一句话……敢问七情族王之心内,可曾有过傲笑红尘前辈半分?”
有情,或是无情?
在不曾被天外异空坠落的灵魂借由魔龙之躯侵入体内之前,生而为魔的七情邪罗掌众生情绪之变,而自身却如琉璃不染尘埃,从不涉及任何私人情绪……甚至有一段时日,包括自我。
记起有一段时间,那时魔性还被自我本能压抑,借助七弦断裂魂魄散离之时机,由寂寞侯之手故布疑阵,让魔性同人性双分化体。
已是想不起当时所为究竟是何目的,然而最终结果,却是借助这件事,成功打入正道内部,假戏真做……或者,她之心思,本就是真意。
也是脚下这天度山深处地脉灵眼,傲笑红尘由尚未出世的血池中带走那具仅存魔元之躯壳,一场温情,谁寄情思?两处分身,现在想来,便是秋玄聆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何者是人,何者是魔。
……直至魔身,一刀斩断红尘情!
‘你,要带我走?’山崖之上,距离极近,黑发彼此缠绕,红衣振袖,魔身缓缓开口,目光凝视傲笑红尘。
……是秋玄聆的语气,却无秋玄聆之表情
傲笑红尘却从未起疑,略微窘迫地沉声:“嗯。”
那一日,是预定在琉璃仙境的婚礼前夕,趁刀戟勘魔之乱方歇,二人相约退隐。
一柄短刀蓦然刺入傲笑红尘胸腹,剧烈痛楚敌不过沁骨寒意:“你——”傲笑红尘猛地一愣,竟是丝毫不及反应,抬手握住正要更加深入的刀锋。
血,自手掌伤口,一滴滴落地。
“有个人让我告诉你。”那时耳旁厮磨,魔身秋玄聆表情纹丝不动,仅是微微抬眼,声音轻微:
‘……带我走,须得先要杀了我——’
然而后来,立场之注定,已不需再追究是否真正有情。
傲笑红尘始终还是傲笑红尘,秋玄聆,也始终并非是来自天外的那个“秋玄聆”。
曾携手过,也便够了。此后生死两不干,为中原而断情,为魔界而弃情,谁更绝情,谁能更狠?
“我当然……”
黑暗大殿,无风,一时静谧,素还真等待前方红衣黑发之女子回答。
秋玄聆忽而一叹,声音平淡:“是无情的。”
短短四个字,却似一阵凉风,缓缓吹过整个殿堂。
“素还真。”秋玄聆轻笑又道:“你拖延时间的方法,不错。”
原本未觉,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这具身体不支之感觉,也便越来越强烈。
“族王赞谬了。”
素还真语气温然平静:“毕竟相处一段时日,在这最后,素某自然是要来送秋姑娘一程。”
“那么,不问问吾之遗言吗?”秋玄聆手中玉笛轻敲掌心,微微偏眸。
素还真沉默片刻,缓缓道:“为傲笑红尘前辈着想,族王还是未要留下什么来好……”
语气温润,内容却是毫不留情。
秋玄聆怔了怔,不由又是轻笑:“也好,来去无痕,倒是……洒脱。”
一句话音落,隐约有风倏然拂过,一件红衣落地,衣下却无分毫,身影不再,宛如本就虚无,只闻当啷一声清脆玉笛碰撞石面。
原地处,仅余一道阴影,素还真缓步上前,低头注视脚边那件红衣。
“……了去无痕吗。”素还真轻声一叹,正要俯身捡起地上之物,却在动作之前惊觉地面出现第二道影子:“嗯——”
转过身。
素还真一动不动注视身后来人。
“吾来罢。”傲笑红尘白发披肩,面容刚毅,神情并无变化。
他不知站了多久,亦不知殿外有听多久。
素还真微微沉吟,方才转身离开原处,“傲笑红尘前辈。”他顿了顿:“素某在琉璃仙境,等候你。”
“嗯。”傲笑红尘并未看向素还真,而是一步一步走向那红衣。
待殿中仅剩一人,傲笑红尘方才缓缓俯身,捡起红衣下的白玉笛。
秋树繁华曾入尘,且听天意聆弦声;一叶知机蒙神念,不染凡俗至长生。
过往一切,谁能铭记,唯有玉笛,触手温凉,犹带体温。
傲笑红尘动了动唇,似要说出两字,终究什么也未曾出声,转身倏然离开。
这一刻,时光蓦然破碎——
鸟鸣啾啾。
树林中,哭得累了,蹲在儒生肩膀打瞌睡的小秋玄聆忽然醒来,揉揉两眼,抬头看天,发现天光灿烂,其实并未有过去多少时日。
刚刚,好像有看到什么。
魂魄之身同天道最为接近,冥冥间,或许有时光的轨迹,这一刻悄然滑过……
小秋玄聆怔忪地想了想,低头看了看两手中化出的白玉笛,摇了摇,又偏头想想,感觉似曾相识。
“儒某。”因为睡着而失去方向指引,儒生不解心正靠在一棵树下仔细擦拭手中玉剑。
“嗯?”
“~~要继续捉蝴蝶吗?”
“吾……随意。”
不解心想了想道,站起身再将玉剑包好插回腰间,“阿蔻,你坐好了。”树影清凉。
这一步迈出,又是新的路程。
是否时光流转间存在轮回,又是否未来不经意,一步跨出已是注定?
若有未来……
是否在秋玄聆的心中,未来若是永远停滞在某一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背书伤到了脑子,写点东西缓缓……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时间码字,先发吧,摸下巴,算是……剧透的无责任番外?
☆、桃绯掩映,凤变青苍
当人之所为干涉未来天命之时,往往天象天机之类,会有某种常人无法查知之感应。
比如,星象云气,再比如,占卜之流。
而在世外之地,一处飘扬蓝纱,屋舍庄严清幽景象,名曰扇宇定锋坡。平日幽雅清修之地已是多年浮动莫名桃花香,这一日,忽而天际无风自动,有绯红桃瓣点点坠落,宛若桃殇之景。
“汝之心,动了。”一道缓慢优雅之低沉语调,却是一名双眸狭长,手扬描金扇之男子,黑发戴冠镶榴红,一身华贵不凡之黑金儒服,慵懒中自有气势万千。
“非吾心动,而是风起。”
说话之人衣着古朴,束发高冠,眉修长,目冷凛,举手投足有林下隐士之疏狂,然而语气却是肃穆有序,微微抬眸目光流转,似有凤羽之征随瞳孔而动:“亦是……秋临。”这同样也是一名身着朱红染黑儒服之人,容貌清隽冷峻,然这一身不沾尘俗之气息,却被其黑瞳中越显清晰之凤羽所破坏。
一如四周散落继而消隐的绯红桃瓣,略妖,却又清澈明正,绝非妖邪。
“哦?”
一声缓慢慵长,“凤语成谶,天变之兆。”忧患深慢慢合拢折扇,神态不显,淡淡抬眸:“司箓,将要离开了吗?”
“吾动,总比惹动汝来得好。”
抬手饮茶,一口啜尽,被称为“司箓”之黑红儒服男子冷眉微挑:“再度请动三教仲裁,非有心人所愿见。”
当年天度峰,秋玄聆所创之玄门术教遭劫,裁决以三教顶峰出面,实则暗含有手下留情之意,众人皆以为乃儒教不欲由外人插手,实则其中缘由颇多此人手笔。
“桃绯掩映,翰墨飞扬。”一声诗号起,黑红儒服男子长身站起,背手一扬,玉盏稳稳落回原处:“云散几重碧?雁徊南天长……”
话音未落,人已一步跨出,漫天桃华瞬息消隐,伴随刹那消失之黑红人影。
而在树林内。
哭累了睡着的三头身一寸丁红衣小人,正揉着眼睛懵懂由梦境中醒来,被扰动的时光长河,隐约带来河流另一端之景象……或是未来,或是天命。
风过。
一朵花瓣悠悠坠地,在小秋玄聆眼眸内划出一道轨迹。花开了,却非春季,似有征兆,又似仅是巧合。
小秋玄聆双手托腮,怔怔看着前方道路,目光之中隐约多了些什么,又似依旧一片空无。
“儒某。”她慢慢道:“风中有血,要继续向前走吗?”
这一步迈出,或许再不能回头。
两人一路追踪阴川蝴蝶君同杀手夜啼鸟之部署而来,路上血痕斑驳,显而易见杀手之争究竟何其残酷。
而秋玄聆记忆中更是知道,便在树林之外一条水染浅红的小溪上游处,于正午过后,就在烈阳破开乌云映照蝴蝶刀影之刹那,将会有一场最终之决上演何谓千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