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起,似乎有些急促。
陈剑臣眉头一皱,放下笔,打开门,就见到王复面色激动的站在外面。
“留仙,留仙,你猜愚兄刚才在街道上见到谁了?”
陈剑臣为之哑然,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猜得着?”
王复兴奋地道:“是聂知州的掌上明珠聂小倩呀!”
陈剑臣心一动,哦了声:“你上去和她说话了?”
王复便沮丧道:“没有,她坐在轿子里呢,旁边又有侍卫守护,愚兄哪里敢唐突佳人。”
“那你又说见着人了?”
王复精神一振,道:“那是当时恰好一阵风吹过,微微拂动了轿帘子,愚兄便机不可失地瞪大了眼睛看,虽然最终只见到半面,已惊为天人。”
想及他当时的情形,陈剑臣便不禁哑然失笑。
王复振振有词道:“留仙,你是没有见着人。愚兄敢保证,如果你见到了她,定然会比我还要觉得惊艳,茶饭不思都大有可能。啧啧,娇慧无双,直如画中人也。”
陈剑臣听得直摇头,他倒不怀疑聂小倩的容貌无双。只是时空转换,人物皆非,却难以明确彼此的身份来历了。
说着说着,王复忽而神情一黯,道:“不过十天后的踏青,只怕我等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陈剑臣问:“为何?难道她架子很大?规矩很多?”
王复摇头:“这倒不是,而是她身边已有护花之人,乃是前任知州吴大人的独子吴文才;他们两家是世家,从小便定了姻亲的……嗯,吴文才也是我们学院的生员。据说因为有事,请了假期,还不曾来报到,相信这两天就会来了。”
陈剑臣剑眉一扬,不动声色。
王复继续道:“你想呀,聂吴两家,都是朝廷当今豪门,我等如果唐突冒犯了他们的公子小姐,岂不是自寻死路?故而到时看几眼倒无妨,要上去搭讪说话却万万不敢的。愚兄还听说,那吴公子生性跋扈,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公子哥儿。到时他来上课,留仙你也要注意一二。”
陈剑臣淡然道:“谢拂台兄提醒了,呵呵,你一向知道,我一般都不招惹他人的。”
王复听得直点头——确实,在学院期间,陈剑臣都是安安分分的模样,专心苦读,不问外事,从没有和他人产生过矛盾。
当然,王复却不知道陈剑臣的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潜台词:我不惹人,但也不喜别人惹我!
第四十四章:寄卖
当晚陈剑臣又接到了庆云道长的纸鹤传书,其信中留言,说已和广寒师叔离开江州,北上京城,参加一场弘法大会云云。
听到弘法大会,陈剑臣便感到有些疑惑:天统王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于释教道门都管理甚严。五十年前,当时朝廷还曾对释家进行过一次扫荡式的清洗,把许多香火鼎盛的庙宇都捣碎打烂了,和尚们则被遣返归籍,还俗。
这一次清洗后,各地各方都遗留下大批残破败落的庙宇来,成为蛇虫虎豹集居之地,其中还常常传出闹鬼的传闻呢。
和尚庙里出鬼魔,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庆云如今所言“弘法”,本就是佛门专用之语,听其意思,那弘法大会规模似乎不小,还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举办的,这就显得更诡异了。
莫非,朝廷风气有变,开始尊崇佛道了?
陈剑臣立刻就想到这个可能,一朝天子一朝臣,每当帝位更迭,总会出现一些新的政策,颁布下新的措施来。
——当今圣上正明帝可是三年前才登基上位的。
不过因为资料缺乏,陈剑臣琢磨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理不出一个思路,无法得知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最后唯有作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庙堂太远,始终不是他现在这么一个小人物所能看得清楚的,还是先把己身的问题解决好再说吧。
眼下陈剑臣首要解决的,就是要在江州打拼下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基业,以最快的速度把母亲和阿宝接进城里来。
创业需要本钱,以及本事。
陈剑臣左思右想过,有了初步的意向,他想在江州城内开设一间书画店——天统王朝文风靡靡,书画店十分受欢迎,基本各大州府都开设有十几家以上,经营顺利的话,一年下来所赚颇丰。
书画店里可卖各类书籍,书法,字画等。除了书籍的货源基本统一外,书法字画的货源则十分多元化。可以是自写自卖,也可以是帮人寄卖,还可以收取一些名家的作品,再高价销售……
可操作性很强。
而且字画方面的价格也没有个标准,适逢财神爷关照的话,一幅普通字画卖个几锭银子都有可能。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至于某些书画店内李鬼打李逵、卖赝品的诸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屡见不鲜,那就赚得更多了。
不过把一个像样的书画店开出来,最少得要十锭银元宝的本钱,租金是一方面,请人也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是第一批货源钱。
除此之外,还得做好前期基本没有生意的亏空思想准备。要知道书画店做的是品牌生意,来往的大都是熟客,因此新开张的店铺前期基本都是门可罗雀的,要慢慢熬,才能熬出头。
所以,本钱是横在陈剑臣面前的第一难关。
首先,他是不可能向家里伸手要钱的,至于找王复借贷也不太好,归根到底,还得用自己的本事去赚。
在天统王朝,利用秀才的身份去赚钱,门路还是比较多的,做门客幕僚,当先生教书,卖字卖画,写诗话等等。
只是这般行径,耗费精力太多,就不会有时间去准备科举了。因此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秀才们都不会放下身段去赚钱。有些书生秀才就算到了贫困交加,三餐不继的地步,都宁愿呆在书房中念“之乎者也”,也不肯走出去寻活路——而且一般的读书人家境都是比较殷实的,有固定产业,也根本用不着他们抛身出来忙活生计。
但陈剑臣不同,他本就无意科举,没有了最主要的顾虑;并且以他的观念看法,不能自力更生,饿死累全家才是最可耻的作为。
当然,目前对他而言做先生当幕僚不现实,还是卖字画更稳当些。
这就是陈剑臣一直苦心练笔的重要原因之一。练好了字画,他就可以把其中一些比较出色的作品挑出来,然后送到城府内的书画店去寄卖——不少书生秀才都是走得这么一条路径,一来不用自己出面;二来也可以验证下自己的水平,是否能得到别人的认可;三来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谁都不会嫌少的。
寄卖有规矩,需要作者本人定价,卖出去后店铺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如果在规定约定的时间内卖不出去,作者就要去拿回来;否则当弃权论,店铺主人可以自由处理。
有了赚钱的计划,陈剑臣花费在书法上的精力更多了,常常一写就是好几个小时,耗费笔墨不知多少。
这都是练笔的功夫,必不可少,等自我感觉差不多了,就能正式购买空白的卷轴来题字,这样,才能卖得起价钱。而随便用一些毛边纸,就算写得再好,也不具备销售的价值。规格不够,人家书画店也不会收。
王复知道了陈剑臣的寄卖计划,当即拍着胸口说他认识“雪泥斋”的掌柜,可以代为介绍推荐。对于这份人情,陈剑臣没有拒绝。
人情练达即文章,本就不必过于拘泥。
雪泥斋在江州中算是一间大型书画店,名气不小,他们收取寄卖字画都有一定的要求,首先得过掌柜的法眼,过不得的,一律不收。眼下虽然有王复引荐,但本身字墨水平不行的话,人家也不会收的。
这倒是个不容错失的好机会,可以当做是前期练笔功夫的一个验证总结。
陈剑臣当即购买了两幅空白卷轴,花费了三十文钱,倒有些心疼。更心疼的是,其中一幅字因为把握不够的原因,写废了;最后只写成一幅,字曰:一蓑烟雨任平生!
七个字,字体介于楷书和行书之间,正而不厉,行而不散,笔触圆润别致,行云流水般,给予人一种舒畅又不显散漫的感觉。
陈剑臣按下章印,把笔墨吹干了,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一截绳子绑好。
有了作品,事不宜迟,他便与王复请假出院,到那位于北街的雪泥斋去,准备寄卖——对于自己写出来的字墨能否得到雪泥斋掌柜的首肯,挂到店铺上去寄卖,陈剑臣并无十足把握,毕竟字画这东西,存在太多的个人看法因素,本就没有什么统一标准。
但愿,这会是一个成功的开端……
第四十五章:遭遇
雪泥斋位于江州北街中段,位置甚是显眼,而占地近三百平方的店铺,也显得很宽阔,有架势,气派非常。
店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春夏秋冬有墨宝,东南西北无白丁。
横匾:飞鸿踏雪。
这副对联是当世书法名家傅山草的手笔,价值千贯,乃是雪泥斋引以为傲的招牌所在。平时常常有书生专门跑过来,站在门口处,抬头仰望,为的,就是来揣摩学习名家的手笔,看得如痴如痴的,大有启发。
店铺一层内,四周墙壁挂满了各色书画,一幅幅,整齐有致地悬挂着;而顾客们则站在下面观赏,有喜欢的,有想购买的,就请伙计拿下来。
——雪泥斋共有三层,第一层悬挂摆放的字画基本都是寄卖的作品,价格相对低廉;二楼里出售的作品则属于小有名字的书画家的,价格自然会贵上不少;至于三楼,那是名家大家的作品才能摆上去的,等闲人也上不得去。
三层楼,分别由三个掌柜坐镇管理。
王复认识的,就是第一层的掌柜,叫李雪夜,名字取得非常风雅。其本身也是个秀才,不过考了十几科都考不上,上了年纪后便死了科举的心,跑来雪泥斋当一楼掌柜了。每月所得薪金虽然不算多,但额外有不少灰色收入,日子过得不错。
听到王复的推荐介绍,那李雪夜抬头扫了陈剑臣一眼,淡淡道:“那请陈公子笔墨一观。”
他的态度不算热情,也谈不上冷漠,中规中矩,例行公事般。其实他和王复并无多少交情,只是王复常常来他这里买字画,算是一个熟客而已。
这样的人情面子本来就薄得很,更何况陈剑臣只是个寒门弟子?若不是有个童子试三试第一的名头挂着,他可能都懒得用个“请”字。要知道平时那些书生秀才为了能让自己的笔墨挂到雪泥斋的墙壁上寄卖,那都是要赔着笑脸,说着好话的。
陈剑臣两世为人,胸有城府,一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把字递过去。
李掌柜拿过,摊开看了看,略一沉吟,正要说评价,抬头恰好见到一伙人走进店里,他连忙把手中的字墨一扔,快步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吴公子,你来了。”
其随手一扔字墨,好在陈剑臣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否则就要掉到地上去了。陈剑臣心头火起,其实就算李掌柜说字墨不行,不能寄卖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只是对方这般随意糟蹋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字,一点尊重之意都没有,却让陈剑臣面色一冷。
李掌柜丝毫没有注意他,全副精神早放到了前面的那位被四名仆从前簇后拥的富公子身上。
这位富家公子,一身名贵锦袍,腰束绫罗带,挂一块巴掌般大小的和田美玉,头戴儒巾,上面镶嵌一块橙黄美玉,熠熠发光。
公子长相颇为俊雅,身材甚高,立在那里,恍若玉树临风般。只是他满脸自然散发出的傲气,却令得旁人不敢稍加靠近。
啪!
公子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傲然道:“李掌柜,今天生意挺好呀。”
李掌柜赔着笑道:“谢公子夸奖!敢问公子今天可有拿墨宝来了?你不知道,那城南的张公,城西的杨公可都是眼巴巴地想买公子的墨宝呢,订金都下好了。”
公子晒然道:“本公子心情好,自会写几个字……我今天就是来写字的,要好好即席挥毫一番。”
李掌柜大喜:“请,公子请三楼。”
跑到前面引路,看他殷勤的样子,如果没有规矩,只怕要直接带上楼去。
好一会李掌柜才回到陈剑臣这边,脸上立刻挂回了那副“公事公办”脸,斯条慢理地道:“陈公子,你这幅字还是有些水平的,本店可以收取寄卖。那么,你定价几何?”
陈剑臣忍住气,沉声道:“一贯。”
一贯就是一千文钱,也就等于一锭银元宝。这个价格,在寄卖的行情中,算是很高的了。
李掌柜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心里吃吃冷笑: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初出茅庐,心比天高,自以为写出来的都是墨宝了。哼,你既无名气,又无背景,哪怕字写得再好又有孰人来赏识你?花这么多钱购买?等你的字墨无人问津,沦为废纸之时,你就知道世道艰难了……
然而作者定价,纯属自由,他也没多说什么,这样的例子他以前也见得多了,最后几无例外都是灰溜溜收场。
当下李掌柜马上写了一份协议,双方无异议后,当场签字画押。
根据协议,陈剑臣的字定价一贯,可在雪泥斋寄卖十天,如能售出,雪泥斋可获得一百文钱的寄卖费。在此期间,雪泥斋要保护好寄卖作品,如有折损毁坏,需按半价赔偿……
协议还规定,陈剑臣还得交纳五十文钱的装裱费。
把钱交清,协议就正式生效了。
陈剑臣和王复告辞出去。
出到外面,王复悄悄道:“留仙,刚才那公子就是吴大公子。”
“吴大公子?”
王复一跺脚:“就是我们的同学,前任知州,现任朝廷礼部尚书的吴大人的吴文才公子呀。不知怎的,他现在居然还不来学院报道。”
陈剑臣哦了声,疑问:“他书法很好?”
王复看四下无人,低声道:“他写得都是草书,据说写出来后,基本没有人认识的。”
闻言,陈剑臣不禁哑然失笑:虽然王复说得很隐晦,但个中意思却是非常清楚。转思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敢情那些买家争着高价来购买吴文才公子的字,实则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人情关系也。
一幅字,一笔钱,一次人情。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倒是很分明。
王复又道:“据说吴公子可以当岁贡生,到京城就读国子监,可他却留在了江州,想必是为了聂家小姐的缘故。”
陈剑臣晒然一笑:“拂台兄,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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