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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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沧-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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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蜉沧》轮回轮空
第1章 短歌行
宫。商。角。徵。羽。

五个单音。一支短笛。竹制。不再青翠鲜嫩的绿色,经过时间千回百转、反反复复的荡涤和磨砺,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像美人迟暮的鬓角,像英雄末路的背影,透出莫名的怆凉,从吹口处慢慢衍生开的枯黄浸透细丝笼合的纹理一点点渗入,就如同被苍老无情侵蚀着的生命,苟延残喘。

尽管如此——音色还是那么清洌动听,多年来不曾变过。

一双小小的手——太小了,小小的手掌,小小的手指,稚嫩白皙到看不出明显的纹路,小心地托住这支尺寸相对而言不太协调的短笛,缓缓送至唇边。薄薄的唇瓣浅浅窝起——送气、

 ;——是啊,依旧如此明澈。

宛如山间滴泉,落珠合同碎玉,迸溅而出,清脆又有十分的韵味。先是一个接一个的单音,仿如试探,紧接着逐一串合起来,连成一线,缭绕,叠错,汇聚,融合,成为奔淌不息的溪涧,潺潺无止尽,缠绵悱恻,且歌且舞,细水长流,去往白云悠荡的天际。慢慢地,平缓之中倏然蹿起陡峭的上行,好似梯云一纵,凛然成风。促狭抖擞过后又急转直下,仿若从万顷
云端直直坠落,承着光影,渐趋柔和,调子复归不疾不徐的懒散,自宫音婉转而下,然后一点点隐了去,至角音一顿,扬于羽音,收。

余音袅袅,倒不至于绕梁三日。

并不需要欲说还休欲走还留的回味,想念了,翻出来掸了仔细瞧一瞧便好,然后再收回去,等待新一轮的尘封和摭拾——所以他们说,思念是这么个无聊而又让人难以放下的玩意儿。
刚才印在吹口上的唇阖起一湾淡淡的笑意,干干净净的、坦坦荡荡的,不见一丝多余的复杂意味在里面,只是一种极为单纯的——沉湎。

回忆如海潮拍岸,时间越长,印迹越深。可是回望的时候,连那蜿蜒而来的足迹都未必能成为旅者曾经走过的证明、

那么究竟又有什么是可以永恒存在的呢。

秋天最后一片梧桐叶落地的声响、归巢的鸟雀飞过天空所留下的轨迹,但是有谁的坠落能够改变大地的重量、有谁的呼唤能够逆转时空的方向。

不管放眼望去,铺展开的视界有多么的宽广,观者也终究只是无比微小的一个点。

如何能用自己的卑微去丈量世界的宽阔呢?

可是,如果我们真的只是这么渺小的话,那么——

合托住短笛的小小的手掌略一翻转,短笛尾部不为人注意的刻痕显露了出来。刀法深入浅出,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字体纤细而有力,飘逸随性又骨架饱满,刻痕颜色几乎与短笛无异,不仔细看则很难注意到,小小的手掌轻轻覆上去,指腹微微摩挲了几下。那显然是一个几乎被流年淡去了的名字、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即便到很远很远的以后,岁月都没能把你从我的记忆里带走。

蜉沧。

蜉沧……

那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该是多少年前的人了。倘若连时间都淡漠了,那究竟又是什么给了足以深深铭记的理由。

日暮的光穿过缝隙斜斜漏了下来,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裁开橙黄色的晕影。清风拂来,掀起一潮又一潮簌簌的林涛声接踵而来前赴后继,一丛丛湘妃竹瑟瑟摇摆,竹叶子纷纷扬扬,在空中划过一圈圈混乱错杂的轨迹后,颤颤巍巍地落下,有几片擦过飘鼓起的红色袍角,发出窸窣轻响,打了个漩,最后在一双黑色布鞋边乖静地停泊。

这个握着短笛伫立在傍晚竹林里的身影,颇有点纤尘不染、道骨仙风的味道,可却意外的年轻,不、是太年轻了,应当称之为幼小——尚且是个婴儿。但小小的身躯又透出看不出岁月年轮的成熟,墨色的碎发柔顺地顺着鬓角拢下,细细的发辫垂在身后,额发微卷,略显凌乱,恰到好处地掩映着沉积了如玉般温润光华的眉眼,眼角上挑,漆黑的瞳孔,稚嫩的面容,过分沉静的气息。

红袍的婴儿握着短笛默默地站着,秋日的黄昏,落日将沉未沉。

他突然用一种平淡无奇、实则深深掩盖、使人听辨不出缘由的口吻轻声问道:“蜉沧,你还在么?”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寥无声,然后,从模糊不堪的时光彼端,传来这样隐隐约约的声音:

“我们之于世界,如同蜉蝣之于天地,粟米之于沧海。

“可是,即便如此短暂、如此卑微,每一个独特的个体都会拥有其之于世间、无可取代的意义,只要曾经存在过,实现了那个意义,那么生命就是完满的,就是单方面可以成为永恒的。

“所以,我恳请你务必要记得——我是蜉沧。

“我如蜉蝣,亦如沧海,你唤我在,我便一直都在。

“因为我的生命里一旦缺少你,就会失去意义。”

恍然中,仿佛再度听见,那个掩埋在年华深处但仍然莫名固执存在着的嗓音如是唤他的名字,竟是让人心生颤意,倏然间动听得如同早春黄莺的啼鸣、白云流过天空的低唱、枝梢护花铃偶然摇晃的脆响,它把一个如此平常的音节演绎得这般悠然婉转,琳琅生辉,明明也是那样平淡无奇的语气、为什么能有这种执拗到足够抵抗光阴流变的力量,它是——

“风。”


像一个刻录在磐石上的承诺,哪怕千回百转,依旧万世流长。

 



休说生生花里住 惜花人去开无主
第2章 雨霖铃
岛国向来多雨。

天空从视野的尽头泼泛开淡漠的青色,笼上一层灰蒙蒙的烟气。起初是试探性地坠落,点点滴滴,破碎在地表,晕散开一块深色的斑痕,然后慢慢的,声音渐响,千万银丝划破空气从云端纵身跃下,简直带有某种可歌可泣的坚决与无所顾忌。水幕在视野里连成一片,于是——

这就下雨了。

人声渐稀,步履匆匆,似乎谁都没有再多看谁一眼的闲暇,只是埋头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并祈祷着在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处是干的之前能够到达。

——但有个个例摆在那里。临街的茶馆,粉墙黛瓦、雕梁画栋、翘角飞檐,十足的中国风,弥散着淡淡的沉香古木的味道,在烟雨中起伏流转。半开半阖的门边,倚着一个女人。不及膝的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月牙白的缎面光亮素净,不加半点修饰,依旧穿出了别样的韵味,侧边开的裙衩下露出修长细直的双腿,以保守的姿态紧靠着,纤细的足踝撇开得恰到好处,以不过分懒散而又极为舒适的姿态支撑半身的重量,双臂环抱在胸前,食指轻轻敲打着肘关节——应和着愈发密密匝匝的雨声。

女人三十岁上下,姿容秀丽,不耀眼,不突出,只是恬淡而安静,气质如同陈茶,稳稳地沉淀在骨髓里,随着血液的流淌与酝酿,发酵得更为彻底。脸部的线条即使瘦削也变得莫名柔和,五官是标准的东方人的精细小巧,眉眼淡淡的,只有漆黑的眸子格外幽深,如同无波古井,寂静而且望不见底。额发细碎而略显凌乱,黑色的直发及腰,在后颈的位置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其余的随意垂落在肩上。

她抿住双唇,默默地望着外面,目光闲散,带着仿佛一成不变的事不关己;但又温柔,好像注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最细微的变化。

女人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不知为何,如此没由来的满足。

人影散得差不多了,本就不热闹的街道如今没什么人了,正当女人微微抬高下巴,想把事先投往更高处的时候,令人心慌的脚步声突闯进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噗——

啊,可是最后那个闷音是怎么回事?

女人困惑地扭过脖子,望了出去——

“啊啊……好痛……”棕发少年溅了满身雨水,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抓挠着后脑。

女人见状蹙眉,改变了维持了好一会儿的姿势,轻轻跺跺有点酸麻的脚,举步向少年走去。白色的皮鞋,细细的鞋跟从水洼边踩过,却惊不起半点白沫,似乎是刻意的小心翼翼。

女人弯腰捡起少年掉落在一旁的书包,转而欠身向还在发愣的少年伸出了手,五指摊开,掌心的纹路细腻而干净,长发划过玉臂,发梢在空气中荡开层层无声的涟漪。

她开口道:“还好么?起来吧,地上很凉。”

嗓音不温不火,如同在喉头浸过的白开水,没有任何一种特别的味道,却是最让人舒心的温度,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瞬间的怔忪。

“啊、还、还好、没问题!”少年恍然回神,慌忙一手撑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扯扯衣角,窘迫地红了脸。

女人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没有得到一丁点回应地定在半空中。她一愣,五指关节缩紧,但却没有收回。她直起身,略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在对方温厚的棕色眸子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她又问道:

“没有带伞?”

“啊……”少年更窘迫了,雨水顺着发丝淌下,把原本翘起的末梢压下,偎贴在颊侧,此时的少年,像某种内向乖驯的小动物。

“不介意的话,来我这里避避雨,如何?”话音微妙地一顿,“沢田君?”

“诶咦?!”少年像受到了惊吓似的睁大眼睛,浅棕色一眼望见了底。

女人禁不住泄漏出柔软的笑意,“衣服都湿了,很容易感冒的啊。”

 



第3章 绮罗香
蜉沧3

对于完全不认识的茶馆主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沢田纲吉所得到的解释是——他太有名了。

什么事都做不好,功课平均每门17分的成绩,完全不擅长体育,走走路动不动就与大地亲密接触,拥有这样光辉的事迹,在小小的并盛町怎么着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果然……”沢田纲吉挫败地叹气,“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柴……呃?”

女人的手蓦然按压在沢田纲吉的脑袋上,力道不轻不重却成功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停顿片刻后,五指顺势伸开,捋了捋他湿漉漉的头发,从发顶到发根,融开一片暖意——很像,这个动作很像在他摔倒后哭丧脸,沢田奈奈安慰他的时候所作的动作。

面对沢田纲吉困惑的眼神,女人只是微笑,不多言语——但这却隐隐传达出一个意思,她不喜欢沢田纲吉说那样的话。

沢田纲吉怔了一下,女人背转身去:“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衣物柔顺剂的清香散落在褶皱和缝隙里,清浅不刺鼻,也很好闻,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恣意和舒适。

沢田纲吉一边兜着毛巾松松抓抖头发擦着水渍,一边视线四顾,环看周围。大堂门扉半敞,宽阔明亮,随意横了几张桌椅,供暂留的的客人歇脚用。古色古香的内室布置,画屏琉璃,竹枝帘斜,隔出几个幽静别致的小间,装饰不做作不纷繁,透出清爽干净,纯澈绵长的韵味——就和茶室主人一样,沉默内敛,闲情自雅,温和得像隔了几个冬天的陈茶,口感不再新鲜刺激,相对的是由深沉的醇厚取而代之——啧,沢田纲吉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地就从这个三十上下地女人身上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沧桑感?

“嘛,这种糟糕的想法实在是太失礼了吧……”沢田纲吉低头摊开等号眼无奈吐槽。

“嗯,你说什么,沢田君?”忽然凑近耳边响起的声音即便调色缓和也吓了沢田纲吉一跳。

“咦咦?!不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沢田纲吉条件反射弹开一段距离慌忙摆手否认道。

女人不由得露出困惑的表情,片刻后收起,把一件干净的棉T恤递给沢田纲吉,又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沢田君,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换掉吧,会感冒的。如果方便,最好再洗把脸。卫生间的话,那边走道左边第二个门就是。”

“啊……”沢田纲吉下意识想推辞,但看到女人平静而笃定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接受了好意,“我知道了,谢谢……”

沢田纲吉揪扯一下略显宽松的衣摆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女人半跪在最靠近的内间里的地台榻榻米上,手执紫砂壶缓缓倾斜,深色的红木矮桌上,香茗已然沏好,氤氲开阵阵热气。女人瞥眸:“沏过三道的乌龙了,但口感应该不差,不介意的话,算我免费招待你,沢田君。”

沢田纲吉忙摆手:“啊啊不、不会介意,您太客气了。”说罢进了里间,在地台上坐下,略显拘谨。

“……中国茶?”

“嗯,日本茶道固然精深,但是茶文化毕竟源自我故国土地,再者,我一直喝不惯日本茶,或许是口味不合的缘故吧。”女人不咸不淡地回答,然后把杯子斟了个七分满,动作轻柔地推到沢田纲吉面前,颔首道,“请用。”

“唔,谢谢……”不过跪在日式榻榻米上和中国茶不会很奇怪吗?沢田纲吉端起杯子本能地在心里吐槽。作为废柴的日本青少年一名,沢田纲吉对中国茶连略知一二的程度都达不到,更不会懂得闻香品味之类,只是单纯觉得味道尚算不错,出于礼貌,他还是赞了一句好。

女人抬了抬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地一瞥,复又低下头去,闷声说:“喜欢就好。”

——那种了然的眼神和敷衍的语气算怎么回事啊喂!果然太外行了马上就被看穿了吗?!

沢田纲吉再次摊开等号眼默默吐槽。

陷入沉默。檐角滴水的速度越来越急促,涓涓细流尚有愈加汹涌的趋势,雨声也越发大了起来。没有关紧的窗子漏进一波一波凉气,但又马上被屋子里的暖意中和掉了。

看来是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未免长时间的尴尬,沢田纲吉硬着头皮开口找话题:“啊,那个……”

“嗯?”女人摩挲着捧在掌中的杯子,把原本投向窗外的飘忽视线移了回来。

“那么说的话,您是中国人?”

“是的,不过搬来并盛也有好多年了。”——从那种颇有些死气沉沉、几乎是刻意淡化了平仄和起伏的语气来判断,不是个健谈的人。

“……还、还没有请教,怎么称呼?”

女人略略一愣,然后抿了抿唇角,眉头微蹙,眼光一下子又飘忽起来,似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勾起了很深刻的东西。片刻,她不着痕迹地微笑起来,伸手拉起沢田纲吉的手掌,泛白的骨节微屈,指尖轻轻在少年的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两个字,带着即刻飘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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