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黛色马车在婆罗寺前缓缓停下。赶车的小厮打起帘子,两个着同色衣衫的男女相携走从车上下来。
“空山新雨后,莫要辜负了这一派仙灵之气。”不等她反应过来,贺兰裔便伸手解下了她的面纱,仔细收入袖中。
浅紫色衣袍的男子踏上苍老的石阶,石缝里间或生长的青苔散发着浓重的湿气;女子一手提着裙裾,一手任由男子牵着,二人逍遥闲散的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已到山寺门口。
甫一站定,大门竟是呼啦一声洞开,随即便有穿缁衣的小沙弥迎了出来。
“劳烦小师傅通报两位大师,淇滼小友前来叨扰。”
兰婳音不觉一颤,捏了捏贺兰裔的手。
小沙弥抬头看清了来人,眸光一瞬清亮,淡然一笑,双手合十,道:“师傅早起便说,今日有贵客盈门,不想竟来的如此之快。两位,请——”
兰婳音颇为好奇,随即便有密音入耳:“两位贵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妨到林子里喝杯茶。”
两人相视一笑,穿越幽幽曲径,现花木浴晨,山光明悦,清莲沐华,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照空人心。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情此景,兰婳音忍不住脱口而出。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贺兰裔牵着她的手,映在日光下的脸仿佛莹润的玉石,折射出臻至完美的光芒,“走吧。”
竹林苍翠欲滴,晨风徐徐,枝叶沙沙作响,疏林影动,静谧而古朴。白袍老者坐在石桌前,不远处燃着的一盏炉子上正烹着清茶,水汽突突的冒着,不时有醇香阵阵而来。
兰婳音凝了凝眉,望着贺兰裔:你不是说有两位大师吗?怎么现下只有一个?
妖孽笑笑:隐风早已修成半仙之体,自然是云游在外,怎会死守在一处?
“庞蕴大师,数载未见,大师修行进境愈发玄妙了。”
“两位终于来了。”苍老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和缓响起,白衣老者淡然笑着,那样的面容让兰婳音陷入混沌:远看着是极年轻的,不过三十;再近看,又好像是四十,五十……甚至是,年逾古稀。
这样的想法让她吓了一跳,待看清老者面容后,神色微变,急忙打了个佛偈,施以一礼。
“观这位姑娘的气色,贫僧可以猜到几分。”
“大师神算。”
兰婳音瞟了那妖孽一眼,拢了拢袖子,将手伸出。
庞蕴二指搭上她的脉,唇边的笑意忽而凝住了,面色急剧凝重起来。
“女施主且在此歇息片刻。襄王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051。铜街丽人(5)
闲来无事,兰婳音漫步林中,随手取过炉子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一碗茶。
不知何处有古老呜咽的乐声传来,音色奇特,没有萧的清灵浮跃,不同于笛的欢快澄亮,那是一种厚重绵醇的哀怨,沉淀了多年的惆怅回旋在天地间,苍老古朴的曲调令人不由的潸然泪下。
是谁?
她犹豫一下,还是往竹林深处走去。前方的乐声越来越清晰,林中的气劲也越来越强。明知主人是刻意用这前方的“屏障”阻隔闲人入内,她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甚至不惜运用气劲强行进入气场。
乐声未歇,然气场却十分明显地改变了。原本的晨曦璨璨一瞬变作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枯叶飞旋,夹杂着混乱的音阶引发了气场的诡变。
“哪个不怕死的竟敢硬闯我的结界?!”沉静男声自中心想四周一点点漾开,兰婳音无奈之下不得不以“无延”护体,纵然如此,还是难敌这诡异的气劲——差距摆在那里,再多一步也不成,由不得她不认。
“路遇竹林翠海,偶闻先生仙音,特来拜访。”
“是你。”平静的陈述句,来人并不惊讶。
男子拂了拂袖,飞沙走石一瞬遽止,碧海林天也恢复了之前的安宁。
兰婳音眼皮跳了跳,灵巧转身,回望灰袍男子正负手立于微微飘摇的林梢,片叶不惊。
“是你?”
……
说是“借一步”,其实这两人都不知借了多少步,以致方才竹林里一场异动都未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大师,可解否?”
“殿下可知她中的是什么蛊?”
蛊?
贺兰裔眸色微变,缄默。
“其实,殿下早就有所察觉,不是吗?”
贺兰裔抬眸望向天际的一线青光,面上仍然是一派讳莫如深,思虑再三方道:
“宓儿天生体质奇异,一般的毒物根本不能奈她如何,就连琅琊一族秘制的‘烈素’,她都可以自行化解;而且,更奇怪的是,她的血……生携异香。”
那日“惊鸿别苑”她以近乎自残的方式脱困,大殿里弥漫的血腥混合着诡异的香气,让他至今难忘。
“那都是‘蔷薇杀’的功劳。”庞蕴枯瘦的手指了指林海的方向,“天命如此……世事皆有其因循之律,强行改变命途,终是不妥啊。”
“那,大师的意思是……?”
“那位女施主既然生携此蛊,且至今安康,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要去改变呢?顺应天意,时机若到,一切苦厄自然迎刃而解。”庞蕴目光掠过他腰间的“墨兰坠”,思虑更深。
浅色衣袍的男子,垂首望着自己华光潋潋的银发,良久,似是释然道:“多谢大师。”
待贺兰裔再回来的时候,只见两人正围在石桌边烹茶下棋。
“哈哈……好雅的兴致,你们居然在这里烹茶论道。”浅紫银辉,轻袍缓带,斑驳竹影在他侧脸上投下好看的剪影,气度雍容,风华自诩,华彩流溢。
“论道不敢当,指点一二还是可以的。”楚逍似是别有所指,贺兰裔立在兰婳音身侧瞄了一眼,随即开始咳嗽。
不得不说,这棋实在是……不敢恭维。
兰家三女皆是名动天下,才貌双全更是不消细说,偏偏这位兰三小姐棋力衰微,哪怕楚逍有意相让也几无胜算。
“嗯……这样,王爷觉得如何?”冥思苦想了半日才得了这一步,身后的咳嗽却成了更深重的叹息。
“知难而退,方为上策。”楚逍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抬头与贺兰裔互看了一眼,皆是了然。
笑话!她从不轻易言败,哪怕两方实力相去悬殊,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放手。
楚逍盯着棋盘上大片受困白子,目光深邃迥澈,回眸一瞬,女子因倔强而变得分外明亮的眼,如同此刻穿透云雾的三寸日光,灿烂辉光纯正无邪,绚烂得晃花了他的眼。
少女沉思间抬手支着头,没戴面纱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精致秀气的轮廓被淡金色的华彩镀上明净光辉,宛如从千年壁画里走出来娴静优雅的神女。
“罢了。”半晌楚逍扔下这么一句,转身回到他的竹林里。
兰婳音灿然的眸中划过一丝挫败的落寞——这家伙是嫌她棋艺太差。当然,彼时她第一反应多少有些差错,因为某妖孽正用一种凉飕飕的目光扫视她。
听闻逸王妃的棋力不在逸王之下啊,同胞姊妹怎么会差这么多?莫非是你那些年偷懒去了?
姑娘我不喜欢下棋。
兰婳音恼怒地瞪了一眼笑得恣意的某妖孽,一边随手拨乱了棋盘。
一角淡紫色的衣袂在风中飘卷,那人含笑道:“在我的家乡,见好就收是一种良好的美德。”
“但是在我们家乡,当你斗败敌人时你应该乘胜追击。”
兰婳音回过身,纤弱无骨的手抓过一把黑子,运功。
棋子刹那间化为齑粉,随着指隙开阖,坚厉决绝纷纷扬扬四处飞散,化为一抔尘埃归于大地。
紫晶流转的眸含着隐隐的担忧,浅紫色的浮光锦掠过她鬓边。
“过刚易折。你太锋利,迟早会伤着自己。”
女子明艳不可言的脸带着不明所以的茫然。贺兰裔勾了勾唇角,拉着她的手含笑道:“走吧,去别的地儿玩。”
温热的大掌贴上那一瞬她心中还有点犹疑,近日的他似乎有些怪——说的话很奇怪,出现的地方很奇怪,要见的人也很奇怪。
“去哪儿?”
“去了便知。”浅樱色的唇翘起,取出袖中的面纱为她戴上,俯在她耳边道:“那里人多,我不想让你被他们看了去。”
兰婳音没有动,用目光削他。他倒是若无其事,牵着她不徐不疾地走出竹林。
她仔细看了一眼身后,却疑惑庞蕴并未跟来,莫非方才他们斗棋时他就已经离开?
他们到底谈论了什么,其实她没兴趣知道,只是单凭华国皇室这一层关系,贺兰裔就能获庞蕴的信任?从他们方才的言谈之间足可窥见二人相识已久,但……
他的身份,恐怕不止于此。
……
朝凤殿。
金殿上的女子紧紧攥着军报,面色阴寒。
“西戎那边怎么样?萧太后答应了吗?”
“娘娘,微臣真的不明白。杜迪早已抵达西戎王廷,但萧太后就是迟迟不愿颁发诏书。”
兰妏姝拿着折子暗笑:萧吟也算是沉得住气了,一国特使还关在她大烟皇宫里喝茶,西戎竟敢吊她胃口?!
金色华彩溢流的凤目笑意顿生,“那是人家等着看我大烟的诚意。围猎之后,把暗室里的人秘密护送回去。这两日四国的人还在帝京,风头太盛不好动手。”
“万竞仪,秋狩的是办得如何了。”
“娘娘放心,周边人手调配小人已经安排好,防布图在此,请娘娘御览。”
座上女子目光一掠,疲q会意,接过图纸上交兰后。
“涞源之盟都过去那么久了,北疆那儿怎么说?”
“娘娘,四位长老不日即将动身赶赴白闵三族;可是眼下冥宣侯入京,此时把咱们的精锐都分散出去,万一冥宣侯他……”
涂满鲜红豆蔻的纤手敲着面前的案几,目光深邃如海:相识多年,她怎会不知夜远打的什么算盘?此人生性隐忍深沉,行事素来力求稳妥,若非十拿九稳他绝不插手,否则这么这些年以来他不会一直远居沧州韬光养晦。二十多年了,她不是没有试探过只是他太能忍,真真是滴水不漏。
——若要策反,他早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如今天下目光集聚之时?
还是,这一次,他终于是不能忍了么?
夜远,但愿本宫这次没有错看你。
待手下的人散了,兰妏姝扶了疲q走出大殿,不知为何突然问起兰婳音近日在看什么书。
“《春秋》、《战国策》,还有就是前些日子命宫人借的《左传》。都是些史籍典册,娘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就只是这些吗?”
疲q听得越发奇了,平日里兰三小姐时常会打发宫人去“藏书阁”取一些书,娘娘也不曾细细过问,如今却是这般关心了?
“前些日子侍女收拾寝殿时,多了几幅字画。”
兰妏姝唇边的笑意更深,却是冰冷不到眼底的微笑。
清明的日光自窗子里透进来,照亮案前一卷泛黄绢画,女子噙着笑一点点展开,手却在不由自主地微颤;纤白细长的指抚过凹凸的绢面,眼底的冷意却越来越深。
柳惜婧。
咔——
雪山之巅沉寂已久的尖利冰棱寸寸碎裂,轰然倒塌飘洋于无边孽海之中浮浮沉沉,突如其来的死寂紧紧攫住全身:那条剧毒无比的蛇正吐着鲜红的蛇信子缠绕住她的心,那样黏腻、冰冷、恶心,连她自己都深深厌恶。
“娘娘——娘娘……”
疲q眼睁睁看着这个眼前的女子突然倒下,急忙伸手去扶,大声唤来宫人去宣太医。
这是大烟至高无上尊贵无比的皇后啊,平日里呼风唤雨翻云覆雨素手朝堂的皇后,竟然毫无征兆地昏厥过去?!
单是因为一幅画,竟失态至如此?
疲q悄悄收了那画卷,藏入袖中,随众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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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过了过了!果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今天一更起。
☆、052。铜街丽人(6)
日已高升,一路行来倒见着不少富丽车马。小沙弥双手合十,将他们引到大殿。
香火缭绕的主殿此刻已跪满了人,无人高声喧哗,只闻诵经虔祷。临入门口,却见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穿梭其中;而这时,前来进香的顾覃青与顾挽妆也正抬头望着他们。
“小姐,你看。”侍女紫曦颇为讶异地看着背光而立的两人。
顾挽妆亦是震惊得一时失神,晨光熹微,殿堂高庙见香檀袅袅如云雾环绕,着同色衣衫,男子尊贵无匹,女子高华无双,携手脉脉,二人的容貌融在日光里,宛如天上神祗。
仅是携手并肩,双双凝望的那一眼,无言情愫全场寂寂。
悄然寂静的人群此刻心头只有一个词:神仙眷侣。
“襄王殿下。”顾覃青迅速恢复过来,清润男声打破此刻寂静。
白衣女子一怔,这才看清了来人的一双紫眸。
贺兰裔牵着兰婳音走进去,说道:“昨日听闻先生的商队已到帝京,不想今日有幸相会。”妖孽的目光一瞄他身边的白衣女子,浅笑问道,“这位便是顾小姐吧?”
“襄王有礼。”顾挽妆福了福身,美目一转,看向兰婳音,素黑的眸子里不知为何渐渐起了戒备之色,开始探究她面纱下的秘密。
前几日偷听哥哥和夜昔的谈话才知道,她也在帝京;但不知为何,他们言辞间颇多叹息,令她心中愈发好奇。紫曦打听到中秋华宴上的事,便想借着采办婚礼出来游走一番,兴许可以见到他们口中的“姽婳”。
贺兰裔注意到顾挽妆的神色有变,眉目一凛,邪邪问道:“既是小姐出游,怎么夜公子没有相伴佳人左右?”
“他……”女子吱唔着,原本清亮的眼霎时一黯。
“呵呵……小王只是听闻顾小姐婚期将近,想要向小姐讨杯喜酒喝。只是——不知婚礼筹备的如何了,是否需要小王略尽绵薄之力?”他刻意将“只是”后面的调子转高,明显的别有用心。
兰婳音不由哼哼:你尽力?你要是尽力他们就别想成婚了!
顾挽妆秀美的脸一霎惊变,陷入一片死灰。
妖孽果然厉害,洞察人心的本事已臻入化境,一招制敌。面纱下的兰婳音轻轻勾起唇角——夜、顾两家联姻可谓几经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