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在看什么呢,竟如此入神?”
刘骜一顿,随即放下手中杯盏,语气似是恭敬,“无甚,孤只是觉着这奏乐图灵动异常,颇具韵味,不由得有些好奇……这画中女子女子奏的到底是什么曲子呢?”
太后默然片刻,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座下的卫婕妤,道,“皇上果然是喜音律的人。”
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没有眼力见的,太后和皇上之间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却向来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评价的。但方才不过寥寥数语,他们却也看出了太后和皇上之间几分微妙的变化。此时宴席之上是一片安静,却在此时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带了有些突兀的笑意。
是夏经娥仿若未觉般笑意盈盈,“皇上方才看见那画想着的问题,其实翾伊也很是好奇呢。”说着,她歪歪头,带了无害的笑望向卫婕妤,“素闻卫婕妤善弹琴曲,对于弦乐之理无一不精,却不知卫婕妤见了此画,可能为皇上和翾伊解惑?”
刘骜闻言略略沉吟,眸中冷意一闪,但只顷刻间又染上笑意。只是,没等他说些什么,倒是太后先开了口。既是太后开口,那当然不是帮着他心底所想说话的,而是随着夏经娥随意搭了几句,又将他方才言语扯了进来,倒是让他不好再为她解围。
这时候李平也不好再推辞,只轻应了声,随即抬眼向着那画卷望去,远山微蹙,藏于袖中的五指如拨弦般微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之后,李平恭敬回身,“回太后,平儿愚钝,或许思虑不全。但依我所见,此图女子所示该是《双桥曲》第七叠初拍时。”
此言一出,君泱毫不意外的在夏经娥的面上看到一丝僵硬,随即心底便是对卫婕妤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毕竟,方才她在听了夏经娥言语之时,亦是暗暗将那曲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毕竟没有实物,君泱始终想不起那奏出那曲子时该是怎样的手势。
041奏乐图(3)
夏经娥妩媚一笑,藏在袖中的指甲却是几乎要掐进肉里。
“卫婕妤在音律之上果然是造诣非凡,不过一幅图而已,便能看出这么许多。翾伊虽是不懂弦乐之人,但久闻婕妤琴艺高超,一曲便能奏尽世间悲欢,也颇感好奇。却不知能不能借着太后寿宴的机会,听卫婕妤奏得一曲呢?”说着,夏经娥偷眼望了太后,见她并无阻挠之意,于是又道,“正巧婕妤方才说了《双桥曲》,不防就奏那一曲如何?行至七叠初拍,也正巧让我们找找画中意境。”
待得夏经娥的话音落下,太后这才似是无奈地忘了她一眼。
“你这孩子,说话总这么直,也不想想婕妤毕竟位高于你,你怎好随意唤她奏曲呢?”太后微顿,望向卫婕妤,眸色幽深,“不过,方才那么一说,吾倒也想起来,一直以来只是听闻卫婕妤善琴曲,倒从未听过……”
没等太后说完,刘骜便似是随意地接过了口,“如此吉日,逢着优美琴音倒是甚好,孤也许久没有听过卫婕妤的曲子了……只是,孤忽然想起来,似是听闻卫婕妤近日手指被瓦片割伤,还未愈合,如此怕是奏不了曲。”
李平在一边默然静立,却在刘骜为她说话的时候,低着眼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康。但那人似乎并未注意她,只是侧着眼望向很远的地方。他或许是知道自己会向他望去,故意躲了她的眼神吧。李平如是想。
而事实上,她也猜对了。
刘康看着远处枝桠上一窝归巢的雀儿,面上无波,心底却在暗叹着。她的手因何而伤,他比谁都更清楚些,毕竟那一日兰台之内,他似是决然离去,却只是藏身于她看不见的角落而已。他眼见她哭泣,却硬是冷着心抿紧双唇没有过去。那是他做出的决定,对他们都好。而自己做出的决定,便是不论如何他也不是不会改变的。
正想着那天情景,刘康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那个两次与他夜下谈心的人。
他不知道,其实是那殿上男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是听闻新封得的君少使亦善弦乐,于是唤了君泱出来,替她解围。
君泱缓缓站起,面上带了清和笑意,她不知道他为何唤她,但她分明听见他说他知道她。他知道她,仅仅是这四个字,她却心下欢喜,连眼里都溢满了笑意,丝毫不曾去想他真正的目的。
不过,此时的君泱若真是知道了他是为何唤她,她会很伤心吧。
待得宫人将行至殿中摆好琴架矮凳古琴,君泱缓步踱去,坐下,轻纱的衣尾如水般垂落在地,铺散在她的身侧。那浅浅的颜色映了烛光微亮,竟似月华如练,轻雾一样的拢在周围。她抬起一双星眸,只看他一眼,复又垂下,竟美得不似凡人。
君泱早就想过,若有朝一日,能为喜欢的人抚琴,她一定要将自己所有的心情和眷恋都抚进曲子里,用这样的方式诉与他听。而今,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她的手指却有些发颤。平复了心思,又向殿上请了个礼,君泱这才抚于琴上。
042君美人
十指微动,先只是低低的一声,却似女子抑不住的那一身呜咽,引得人心头一颤。接着,又是几个音,仍是极慢的,却像是从那啜泣中走了出来……
琴音刚响,刘康便是侧目看她一眼,几分惊艳。从前以为她只会委屈受气,却没想到,还弹得一手好琴。与此同时,刘骜眼中也闪过一份讶色,却正巧瞥见刘康眼底那抹情绪,于是深深看她一眼,却是一语不发。
其实,《双桥曲》是一个故事,而奏琴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用琴曲说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这明明是一个悲戚的故事,却被君泱慢慢将它带的轻快起来,或许是考虑到这毕竟是太后寿宴,或许是奏琴的那人此时并无一丝伤感,于是奏出的是内心的感情。
随着节奏加快,君泱挑抹弹奏,十指飞快,如同跳跃般的拨动着琴弦,带着在座之人进入了那故事的最高端——却也是这时,她忽然停下。
刘骜原本微闭着眼听着那琴曲,正沉浸其中,只是,一瞬之间琴声忽断,他自是望向那奏琴之人。却见君泱双眸微闭,长睫轻颤,额间出了些汗,双手却还持着按琴的姿势。对比着看看,正是那幅图上姿势,与之无二。
这时,君泱睁开眼,轻笑,气息有些不稳似的,“君泱不精琴曲,这首双桥奏至此处已是不记得谱子了。”
刘骜一顿,忽而轻笑开来……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有趣。他想,她分明就是故意在这时候停下来的,第七叠初拍。
可其实君泱真的只是不记得谱子了,仅此而已。毕竟奏曲之时,她满心念的都是他,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想些别的。
事实证明,一个人不会无故觉得另一个人有趣,尤其是一个男人,也许当他觉得一个女人有趣的时候,便是注意上她了。只是,此时的注意毕竟只是注意,谁也不知道这份注意会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又或许是刘骜对感情这种东西本就迟钝,他不知道自己不是那么痴情的人,会在想要珍惜一个女子的同时,注意上另一个女子。
又或者这也是猜测,是记录故事的人的猜测。
也许,他从未注意过那个女子。只是他毕竟是皇帝,不管那些东西是他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他习惯了占有,更何况她是宫妃,本就是属于他的。而那样一份占有欲,谁又能说它就一定是关于感情的呢?
那场宫宴上,君泱一曲之后破例被赐座首位,封为美人,得圣心大悦,出足了风头。
可是,便是这样,她似乎还是不能够解父亲的围。
因为,宫宴之后,皇上便再没有召见过她。
她不知道,皇上给她封赏,不是欣赏她,不是觉得她做得好,只是她为他想保护的那个女子……挡得好。
蹲在池边,君泱望着那几尾鱼儿,只觉得它们像极了自己。明明这里不自由,明明有许多不好,可因心底惦着的一人,便也能过得自在。
“而你们,惦记着的该是吃食吧。”君泱笑笑,随手拈了把鱼食撒进去。
043溺水(1)
那些鱼儿被饲得惯了,知是吃的,赶紧便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抢着浮食,生怕自己吃少了似的。
“哟,这不是少……呀,不对。”夏经娥缓步踱来,珠环相碰,带出清脆的声响。
君泱闻言,敛了笑意,起身。正瞧见夏经娥笑意盈盈,端然明丽。
她打量似的看了君泱一眼,轻勾了嘴角,“该叫美人才是。”
君泱低眉见礼,“夏经娥。”
夏翾伊笑笑,却是不作回应,只是逼着她往后走了几步,直至君泱都几乎要掉下池去也没有停住。可她没停,君泱却站定了脚步扶住她的手臂,眸色微冷直视着她的眼睛。
“经娥再往前走,我便掉下去了。君泱不善水性,又只是个女子,胆小易惊是正常的,若是惊慌之下拉了经娥下去,再不留神出个闪失,那君泱的罪过便大了。”
夏翾伊瞟了一眼面前的人儿,眼里像是带了细细的针,要扎得人体无完肤,光是看着都觉得如芒刺在背,偏生在旁人看来她却是笑意柔和,娇媚倾城。
她不动声色想要将手抽出来,但君泱看似只轻轻抚着,实际上抓得却紧。她抽不出手,于是反过来将她挽着,一副亲昵的模样。
“美人真是爱开玩笑,我怎会让你掉下去呢?虽说天气回暖,但这池中水寒,真要进去,指不定这人要如何。”夏翾伊朱唇轻泯,“还是美人觉得我竟是这般心思恶毒?”
君泱回以浅笑,“经娥是何种品行,君泱自是知道的,又怎么无故猜疑些什么。”
“美人信我便好。”夏翾伊没有听懂似的,笑意纯朗。
但面上表情永远不等于一人心境,夏翾伊随即又将声音放得很轻,“既然君美人如此信我,若我说,美人的父亲再是出不来那牢狱,美人可还愿信?哎呀……翾伊忽然想起美人心善孝顺,待家人似是极亲厚的,听到这话,便是心下信了,口里也定是要叫两句不信的。”
她笑着,却没有往回退去,反而含笑对上了君泱刹然冷下的眸子。
“美人这是怎么了?眼底无神,可是有什么不适?”
正是这时,苏眉远远走了过来,还未靠近便似是惊讶的大呼了一声,这一声几乎惊得本就离池边不远的君泱心神一晃,将将要掉下池去。
君泱一个回神,却已是身形不稳,下意识的便抓紧了手里的东西,而夏翾伊一愣之下亦是本能般的扶住了她,毕竟君泱抓她抓得紧,她也不愿被她带下池子里去。可也是这电光火石间,君泱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滑往后一踩惊呼一声便摔了下去,随之带下去的当然还有未回过神的夏翾伊。
下水之后,君泱像是吓着了,竟是缠着夏翾伊一直扑腾着,余下池边的人乱成一片。而夏翾伊更是被吓得脸色都白了,想着游过去,偏偏被君泱缠了手脚乱动着,想要呼救,却是被她拖着,反是被呛进了不少水,似是就要沉下去。
044溺水(2)
君泱看来惊慌,实则沉着,她一面偷着换了气,一面极有技巧地缠着夏翾伊将她往水下拖。其实她也知道这样只是一时解了气却或许要出些麻烦,完全没有必要。可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那么理智,父亲的事情她若不提,她还能忍住些,可她偏偏要那这件事情来刺激她,那也就怪不得她小小的报复一番。
宫里懂水的女子不多,而内宫之中的护卫又少,直到会凫水的宫人下水来救,她们已经飘得有些远了。而君泱这时一顿,她只觉着自己的脚踝一紧,借着沉浮之际下水一看,竟是被水草缠住。其实这时宫人也游来了这边,君泱并不慌乱,可她却露出些惊惧却决绝的表情,忽然将夏翾伊推向那宫人。
“快,先救,先救经娥……”
君泱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似的,态度却坚决,而夏翾伊好不容易挣开君泱的手,也赶紧向着宫人靠去,那宫人只犹豫片刻,立马便抱了夏翾伊向池边游去。而这时候君泱的眸光分明是微微亮了,面上却因这池水寒凉而显出些许苍白,随后撑不住了似的往下沉去……
冚城虽是地处偏远,却是靠近水边,而自幼在水边长大,君泱的水性自然是极好。由着身子慢慢沉下去,君泱并不觉得害怕,相反的,她竟生出些莫名的安心,好像就这样回到了自在无忧的少时,可以在府中侍女的陪伴下嘻游戏水。
只是,君泱在水下也没呆多久。见了那宫人游去的速度,她在心底算好了,估计只一会儿便能被救上去,而实际上也确是没有等多久,那宫人便返了回来,将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她捞了起来,感觉到阻碍,又下水看去,将缠在她脚踝处的水草解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水里待得太久身子有些发麻生出的错觉,君泱总觉得抱着自己的不像是之前看见的那个侍女,这人手臂有力,游得又快,将她护得紧紧的,竟像个男子。
便是这样想着,君泱却不敢睁开眼睛,之后被放着躺在池边的鹅卵石上地面,也只觉得全身湿凉。衣服贴在了身上,极冷,背下也被硌得生疼,却只是微颤着眼帘,无意识的发着抖。而这时,一件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她听到一个声音,不由得心间一颤。
刘骜漫不经心般的扫了一眼君泱,又看了身边浑身湿透的刘康一眼,眼轮一转似是想起什么。于是唤了人将吓着了的夏翾伊和看似昏迷不醒的君泱送回住处后,他便侧眼望他,轻笑两声,却是不辨情绪。
“宫人不善水性,突生意外,倒是烦劳峋褚了。”
刘康原是想着拧干衣角,却在听到刘骜说话时停了动作,微低了眼。
“事出突然,还恐冒犯了美人。”
刘骜摇头轻笑,不置可否。
只是过了会儿,又开口道,“情况紧急,哪能说什么冒犯,毕竟是救人要紧。说来,孤忽然想起君美人是冚城人,而峋褚以前似乎也在那冚城呆过些日子,倒是巧的很。”
045传言(1)
刘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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