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歌舞宴会,氛围都是欢乐而旖旎的。彤玉就没参加过这样凝重到让人窒息的舞会!乐队的舞曲倒是奏的欢快,舞池里边跳舞的人们却都是各怀心事。交杯换盏的人们也只是静静地品酒闲谈,然而又是谁的心思都不在于美酒佳肴。场面无比热闹,然而又如斯冷清。
锦澜城穿着一身精简的长衫,在与他的几个下属官员交谈着什么。而他身旁的女子,俨然是最受瞩目的。她穿着一条通体漆黑的洋裙,洋裙样式繁琐而复杂,在领间袖口还有腰间都缀着紫色的蕾丝花带,左胸前还有一大朵的紫色玫瑰花。
真好看,彤玉想,她还没有见过谁能把这样老气横秋的颜色穿得这般美。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她的脸一样。她自始至终都没见她笑过,也没见过她主动同人打招呼或者是交谈。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该站的地方,与这个世界都保持着陌生的疏离。
不过彤玉又想,到底是姐妹。到底是姐妹啊。阿缡不笑的时候也是这样,要多遥远有多遥远,远到天涯海角黄泉碧落。而阿缡的眼角眉梢也会爬上她那般的愁绪,孤绝而倨傲的愁绪。
秦彤玉不由自主地走向华沙。她本是不打算与这个华沙见面的。可是突然之间,她就很想会一会她,阿缡的姐姐。这样的身份让彤玉充满好奇。
彤玉对她举了杯,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华沙的回应。华沙本是微微垂着眼帘的,这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彤玉。
“你好,秦彤玉。不知该怎么称呼?”彤玉的杯子仍旧举着,她如是说。
又是等了一会,等着华沙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华沙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杯子递出去,对着彤玉的杯子一扬。然后两个人都收回了手,也都没有喝那酒。华沙开口说:“你好,华沙。”
彤玉挑眉一笑:“华小姐?”
“你可以这样称呼我,秦小姐。”华沙说。
彤玉往那舞池里看一眼。她们两个站的地方距离舞池很近,而池边站着三个男人,都在频频地看向这边。彤玉转过头,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今天是华小姐的生辰,你的朋友都在等着呢,华小姐为什么不去跳一支舞呢?”
彤玉忽然说:“你不会也和她是一样的规矩吧?别人可都知道昔日的锦大小姐从不与人跳舞的。”
华沙似乎有那么一点惊讶于彤玉的话。不过她很快地摇了头。她说:“他们不是我的朋友。秦小姐,我没有朋友。”
彤玉的心里一紧。然后她听着华沙又说道:“我知道秦小姐是她的朋友。不过很抱歉,我不能理解朋友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包括秦小姐以作为她朋友的身份来与我谈话,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因为我没有。”
因为我没有,我也不需要。
秦彤玉晃晃手里的红酒杯,一饮而尽。她把空杯放下,从一旁的桌子上又拿起了一杯持在手里。
彤玉看着不远处那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她只觉得他的背影不再是高昂伟岸的了,竟像是无力的倾颓。是什么样的打击,让他开始倾颓了?明明一直都是他在给着别人以致命的打击啊!
彤玉冷着声问:“那华小姐能够理解父女亲情,或者母女亲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么?”彤玉知道自己的话里是带了毒的,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这把刀子要是不能狠狠地捅出去,那么必定被毒死的就是她自己!
然而彤玉很意外。她看到华沙笑了:“我同样不懂,因为我没有。”
华沙的一句话简直能气疯了彤玉,她拼命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失风度……可是显然,她连理智都要丧失了:“现在你还要说自己没有么?柳华沙,你成功了,你成功地把她的父亲把她的家都夺走了!我希望你能够适可而止,不要再去试图夺走她仅剩的那么一点支撑!”
彤玉怨毒地看着她,然而华沙却并没有看着她。华沙抬起头向门外的方向看着,彤玉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竟然让她死寂无波的眼中起了涟漪,起了波澜。然后彤玉听到有人唤她,她回过头。
这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同一个地方。郎湘挽着郎坤北的手臂,进来了。
彤玉知道的,在朔儿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郎坤北曾经陪锦缡一同在这里住过一个月。确切地说是一个月零三天。彤玉也记得,他们准备从锦宅搬回去北殿的那一天彤玉过来帮忙,那个时候阿缡的肚子大的不得了,走动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天阿缡一手抱着季逸云,一手抱着彤玉,说什么也不肯走,她跟郎坤北撒娇说:“再留一天,就一天,我们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季逸云自然是不允的,沉着脸嗔怪她任性,彤玉也只好在旁边小声地劝她:“哎呦你怎么人肥胆子更肥了啊?东西都收拾好了呢,二少爷特地从衙门过来的,你还敢让他白折腾这一趟啊?还有啊,你现在不只是胆子肥,怎么脸皮也这样厚?我和婶婶都在这呢,你也好意思?”
彤玉这话郎坤北是听不到的,可是季逸云却听得真切。季逸云的脸还在故意冷着,她很头痛地说:“你可快走吧,我说什么也不留你了。这些日子你都把我这个做娘的给臊成什么样了?不只是羞臊着我,连坤北你也捉弄!你呀,就仗着肚子里这个宝贝,胡闹起来就没完了!”
彤玉听了这话却来了兴致,忙问季逸云:“婶婶给我说来听听呗,她是如何羞臊旁人的?”
季逸云捂着脸抖落了一地的鸡皮。她看一眼,见郎坤北出去了,也就满脸鄙夷地指着阿缡说:“她呀,都怪我没教好她!骂了她几次也不长记性。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非要当着我的面去喂坤北……骂了她多少次都是屡教不改!还有啊,也不管是在哪里,但凡走不动了就要坤北抱着,不抱就耍赖皮……哎呦,我说不下去了,你让她自己说吧!都是她做出来的好事!”
阿缡在沙发里半倚着,腿交叠着放在矮凳上,肚子上像是隆起了一座小山,那姿态要多嘚瑟有多嘚瑟。“我本来就走不动么,他不抱我我是站不住的,站不住就坐在地上好了。他吃饭的时候很挑食,这习惯不好,得逼着他改掉。还有啊,我的腿经常会浮肿,可儿她们手劲小,方法又用不对,还是郎坤北的手法好的,他给我捏腿最舒服了。”
彤玉听着这话都要傻掉了。锦缡刚说完,郎坤北就从外边回来了,进来了就对季逸云说:“那就拜托娘再收留我们一日了,我已经叫他们先回郎府去了,明天再来接缡儿回去。”
彤玉听着郎坤北这话,更是傻之又傻。可是彤玉瞧着,季逸云虽是在赶着阿缡走的,怎么这会儿却偷偷地笑起来了呢。
然后郎坤北扳着脸,对阿缡说:“缡儿,这是最后一次,你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明儿不能再赖皮了。”
季逸云也说:“是啊,这么一天推一天的,竟然都被你推出来三天了。我是没成想,自己生出来的女儿,非但无德反而无信,总是说话不算话!”
声声言语回荡在耳边,至今想起来,那真是这一生再不会拥有的温热回忆。纵然她只是那场回忆中的小小旁观者。
彤玉的眼眶酸涩,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也不知何时,郎坤北和郎湘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彤玉也看郎坤北。郎坤北像是在看着她,然而又没有看着她的。他打量了一圈这个屋子,这里承载了他的回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天,那件事。那件小的就像一粒尘埃的小事。不过是阿缡当着他和岳母的面撒娇耍赖,然后他和岳母都选择了满足她的小小心愿。而已。
“北哥哥。”孤零零的一声,将郎坤北和彤玉同时从回忆中拉出来。
彤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华沙,郎湘默默的,没做声,然而她将郎坤北的胳膊挽得更紧了。
郎坤北也感觉得到小湘的紧张和这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恶意。他转过头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郎坤北如何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表面看起来安静懦弱,实际上却是最有主意的!而她现在看向华沙的眼神,是与彤玉一样的。
好像那个女人即将抢走的,是她们的男人。
“北哥哥。”又是一声。华沙往前走了两步,她已经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本来端庄典雅的她此时显得局促。华沙笑一笑:“北哥哥,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舞蹈
锦澜城也看到了郎坤北,他领着身后的那一群人,已经都在向这边靠拢了。锦澜城边走边说:“我说怎么都往这边看,原来是坤北到了啊。”
郎湘的手又紧了几分。郎坤北看她一眼。郎湘竟然也抬起头看着郎坤北,她的眼中没有一点躲避。郎坤北动一动胳膊,然而郎湘也仍旧没有要松手的样子。郎坤北只是动了那么一下,小湘不松手也就算了。他转过头朝着锦澜城一点头:“父亲,我来晚了。”
锦澜城的脚步一顿。所有听到了这句话的人都是心内一动。郎坤北叫锦澜城父亲。在锦缡与锦澜城决裂之后。
锦澜城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华沙,不出意料地撞见了她彷徨的神情。锦澜城敛了笑,他说:“时间还早,这不算晚。”
锦澜城在华沙的身后站定,他在看着郎坤北,郎坤北也在看着他。而锦澜城看得出来,郎坤北是在等着他的,等着他再说些什么。锦澜城说:“朔儿……那孩子还好么?”
郎湘的另一只手悄悄握住了彤玉的手。她们两个的手心都沁了汗水,冰凉一片。
郎坤北等来了这样的一句话,他多少有些失望。他说:“父亲若是惦念朔儿,不妨去看一看他。”
锦澜城默了好一会,说:“看一看也好,自打他生下来我这个做外公的还没有见过。我本是与你父亲约好了明日一起喝茶的,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去看一看朔儿。”
一直站在锦澜城身后的邓清露开了口:“我本见过郎家的小少爷一次的,那孩子长得很好,像极了郎少帅。”
锦澜城看向邓清露。她今日穿了一条宝蓝色为主色的礼服,女人至中年,韵味较风华更胜。
郎坤北抿抿唇,没再说话。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略显局促的女子就更加局促了。锦澜城揽住她的肩,说:“凯奇本来想邀请你跳舞,你不妨去与他跳一跳。”
华沙瑟缩一下,她没说话只是摇头。这女子方才的倨傲,已是尽数敛下。
秦彤玉仔细看着郎坤北的脸色,不知道郎坤北是不是同她一样的心情,都在失望于那个名为父亲的人终究没有问出一句关于阿缡的话。
彤玉开口说:“二少爷,不知阿缡现在的状况如何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该变色的都变了色,该噤声的都噤了声。华沙本是仰着头看郎坤北的,她的头仰得更高了。而锦澜城揽住华沙的手,突然收回来了。
郎坤北一只手被郎湘抱着,另一只手本是插在裤袋里的。他从那裤袋里拿出烟盒,抖出来一颗烟叼在嘴里,然后用烟盒自带的火机点燃了。这一套动作熟练而流畅,然而恐怕连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抽过烟了。好像是自打阿缡怀了孩子,直到前不久她坐月子,他们分房而睡,他才在每一个不眠的深夜重新燃起了香烟。
郎坤北吸了一口,又把烟拿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却谁都没看,吐出了一圈烟雾之后,他说:“她已经出院了,在家中静养。”
彤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追问郎坤北:“既然是养病,那我能去看看她么?”
“秦小姐还是不去的好,她现在不肯见人。”郎坤北说。
“是不肯见,还是不能见?”
“彤玉!”秦伯唐低声唤住彤玉。彤玉仍在看着郎坤北,她的态度很明确,郎坤北若是不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郎坤北还没有答话,就见着沙华伸出了手,戴着一颗紫色宝石戒指的手向前伸出来,伸向郎坤北,她似乎并不关心彤玉与郎坤北正在讨论着的话题,而是说:“北哥哥,与我跳一支舞吧。”
郎湘的手臂也更加紧了,两只手紧紧抱着郎坤北。郎坤北转头看着郎湘,他把烟掐灭了。郎湘也自觉自动地松开了手。
然后郎坤北对着沙华绅士一礼,伸出手。他的手掌很大,在华沙的指尖触上去之后猛地用力一带,两个人相携着旋转着进入了舞池。
好像全世界都在为他们让路。舞池里没人了,只有他们两个。彤玉如何没有见过,郎坤北的舞步是何等优美,何等收放自如挥洒恣意。便是这样的交际圆舞,都能教他跳出一种张狂的味道,张狂而不失礼,完全掌控着他的舞伴,在他的引领之下绽放。
郎湘没有人可以依靠,她与彤玉抱在了一起。她们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就算郎坤北的舞步再如何精妙他的手臂再如何有力身姿再如何矫健,也还是有他掌控不了的舞伴——阿缡。那是在郎坤北的成人礼上。那是一支糟糕透顶的舞蹈。没有之一。
可是郎坤北的新舞伴很乐意配合他,并且配合的真好啊。她在郎坤北的手中被推送到最远随即被一道强劲的力量收回,每一次旋转和相拥,都像是一朵盛极了的黑色玫瑰花,绽放,再绽放。
音乐戛然而止,舞步收回舞姿定格。
华沙的腰在郎坤北的臂弯中下折,郎坤北也俯身与她对视。华沙像是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场如梦似幻疾风骤雨般的舞蹈之中,她对郎坤北说:“谢谢你,北哥哥。你终于,肯见我……”
郎坤北站直身子,胳膊一收,华沙也站了起来。郎坤北收回了搭在她腰间的手然后转身走出舞池。
华沙一把捉住了郎坤北燕尾服的下摆,追着问他:“北哥哥还会去医院里看哥哥么?哥哥……哥哥他想见一见你的。”
郎坤北没有转身也没有停留。他往前一走,华沙手里的衣摆就滑出来了。华沙又伸手抓一下,没抓到。
郎坤北说:“会。”
郎坤北径直向秦彤玉和郎湘走去,然后就像他刚刚对华沙做出的姿势,他同样对彤玉做出了邀请。“秦小姐,可否与我跳一支舞。”
秦彤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