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的脸上本来没有表情,现在她故意板起了脸,道:“我的法纪律例,我身为一方统帅必须要遵守且维系,甚至就该像你二哥一样,维系它,不惜一切代价。小湘,你也知道那些东西都是铁证,并且现在已经是天下皆知。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呢,看着我到底会怎么做。”
郎湘猛地站起身,可是起得太猛,她的眼前一阵暗黑。锦缡也没过去扶她,只是看着她又跌坐回了椅子中。
郎湘瘪瘪嘴,又要哭了:“嘉瑞就知道……他就怕会带累你,怕会让你为难,我说我来求你,他怎样都不允的……他也说什么都不肯来见你,可是阿缡,你怎么能就真的这样狠心……阿缡你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嫁给我二哥了也就和我二哥一般了……一般的六亲不认……”
锦缡僵了一会。她缓慢僵硬地抿抿唇角,声音难免黯然:“我本该就是与他一样的人。且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身上也都会有对方的影子。”
“阿缡……阿缡我求求你,嘉瑞你们两个从小比亲兄妹都亲,就算现在,现在他肯接受我了,我也是知道的……在他心里没有谁是能比过你的,你在他心里总是不同的……阿缡你不能这样,他是朔儿的舅舅,是朔儿的舅舅啊……”郎湘的哭声越来越大。
锦缡终是一叹,挪过来抱一抱郎湘。郎湘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紧紧抱着她不放。锦缡叹息着说:“我就说过的,女生外向,你这个重色轻友的丫头啊!改天我去找彤玉哭一通吧。瞧瞧,为了嘉瑞,都跑来我衙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六亲不认了。你二哥又哪里惹到你了,也平白遭了你一顿骂。”
郎湘眨眨眼,她愣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一把搂住锦缡的脖子:“我就知道阿缡不会不管的!我就知道有阿缡在嘉瑞便不会有事的!只是阿缡哦,你也别怪我,我就说了二哥两句你怎么也不愿意了呢……”
锦缡挑挑眉,推开了她:“这脸变得可真快。那是你二哥,你随便骂,我才不会管。”
又响起了敲门声。锦缡扶着额。这些天她就很怕这样的敲门声,急匆匆的,总是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刘伟业进来就说:“司令,季家那边来人了,说是季老爷刚被送去了东城医院。司令您看,您要不要过去一趟?”
锦缡狠狠皱了眉头。她一把拎起自己的手袋,又过去衣架上拿起了外衣。
郎湘默默看着锦缡在这办公室里一个人忙乱着,她看得出来锦缡有些慌。刚刚还那样镇定的阿缡慌起来竟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锦缡走到了门边,她好像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小湘在这里的。然后锦缡看向郎湘。郎湘有些犹豫,终还是决定不去了。“阿缡,我得马上回家了,不然……不然母亲会骂我的。阿缡你赶快过去吧,过去看看季老爷的状况。”
“好。不过舅舅应当没有什么大事的,你不必过于担忧。我这就走了,也派人把你送回去吧。”
郎湘的脸有些热。锦缡走了,她也被锦缡安排的车子送回了郎府。
锦缡赶到的时候季逸翔已经从抢救室送出来了,住进了看护室里边。舅母胡氏一惯柔和的笑意早已褪尽,但是锦缡没有从她的脸上看见泪水,甚至一丝一毫的怯懦。
锦缡到了没多久,季逸翔醒了过来,护士推开了抢救室的门,说:“锦司令,季老爷刚刚醒转,他听说您在外边,想见一见您。”
胡氏没有同去,仍旧在外边守着,她对锦缡说:“阿缡,赶快进去看一看你舅舅吧……你舅舅他的身子这两年便不怎样好,且他与你娘都是随了你姥姥,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病,一着急上火的,就犯了这老毛病了。”
胡氏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多么刻意的成分,但是她满意地看到了锦缡脸上的痛楚,代替了她原本的冷硬,胡氏心里总算有了点着落。
季逸翔面色惨白,声音也不似以往的浑厚,但是他一开口,说出的便是让人震惊而绝望的话:“季家垮了。”
季逸翔没有让她坐,但是锦缡觉得腿软,扶着椅子坐到上面。“舅舅,季家不会垮。我不会让季家垮掉。”
季逸翔注视她良久,动动身子,锦缡忙过去扶起他,又坐回椅子上。她想自己该是站着回舅舅的话的,但是她根本站不住。但是椅子又凉又硬,坐上去真的很难受。
季逸翔终究是没再说什么。他颔首示意锦缡出去,锦缡便站起身,临走时对他说:“舅舅放心,就算那些证据属实……只要舅舅答应我不再做那些买卖,我想保谁,还是能做得到的。”
季逸翔立时就冷了脸:“你越来越像个统帅了。”
“舅舅不必动怒,阿缡自问不剩什么亲人了……只希望我会尽心尽力庇护季家,季家也会予我以支持,至少不是在同我唱反调。舅舅,我不是来追究这个的,希望舅舅能明白我的苦衷和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补救
季逸翔深深看着立在他面前的甥女,那个昔日里顽皮娇憨的小丫头,确实越来越像一个主宰者了。
张乔等在外边,见她出来下车迎过去,待她坐上车开始同她汇报状况:“季公馆门前围满了人,纺纱厂、机械厂等厂子门前汇集的工人也越来越多。不过经查证,多半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人,反而像是有人蓄意安排的罢工闹事……林宝儒又指派了警察署四处搜寻季老爷一家人,应该就快找到这里来了。”
锦缡闻言简直是怒不可遏:“林宝儒……真是反了他了!你留下,一会封琪的人来了负责打发走。”
“是。”张乔领命下了车。锦缡吩咐司机去锦宅,车子走了一半,她又改了主意,掉头回了衙门。
锦缡回到衙门直接去了财政处。财政处处长宁和达向她简要地汇报锦军财务状况。锦缡听完问他:“除去下一年的军饷和一个年度的支出预算,咱们现今还有多少余钱?”
宁和达颇为难,但是他见着锦缡的面色不对却不敢不如实来说:“司令明白,今年一年的减赋政策下去,不只各个地方军队开支紧张,咱们总部更是填了不少进去。且司令命令不得削减军队建设开支,这样一来……”
锦缡摆手:“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宁和达忙俯首答:“司令稍等。”说完他拿起桌上巨大的算盘拨拉几下。锦缡听着那声音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宁和达更是抖着手拨错了几回,急急忙忙重新波拉着。锦缡耐着性子等他拨完,看着他的神色也知道是没有指望了,没等他说转身走出去。
宁和达在后边追上来:“司令,司令!”锦缡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还是有一些的。”
锦缡又随他走回去,宁和达关上门请锦缡坐下,她摇摇头,依旧站着。宁和达也看得出来,她是急得不行。宁和达拿着账簿给她看:“除却今年余下四个月份的开支预算还有明年前半年的,还有三百万是可以挪用的。”
锦缡略一思索:“刨除明年上半年的呢?”
宁和达一愣,转过头又去噼里啪啦地拨拉算盘,说:“是将近……六百八十万块……”他仿佛明白了司令将要做的事,不由自主地慌起来,冷汗直流。
“好。”锦缡说,她抬起右手,曲起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对着目瞪口呆的宁和达说:“八百万,全给我。”
“司司……司令,您这是……这样的话锦军是支撑不过两个月的啊!司令您这是要害死我吗您呐……”
“这事不得令第三个人知道,什么事情都有我担着。”她看着宁和达不住地哆嗦着,冷着声说;“就算有一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必定保你一家安然无恙。”
锦缡刚出了财务处便看到汪凯奇急匆匆地赶来:“听刘副官说你在这里我便找来了。”
锦缡略站一站,这个时候的晚风已经有些凉了。风从树梢吹下来一片斑驳的叶子,落在了锦缡的脚下。锦缡从那片叶子上跨过去,随汪凯奇一起回了办公室。
汪凯奇拿出一摞账簿给她看,锦缡顿时更加头疼了。“你直说便好,季家这个窟窿是多少?”
“季家名下各省产业拖欠工人工资合计三十万,工厂瘫痪耗费与欠下合作商的数目是一百一十五万,季家这次最大的窟窿不在于此,而是栽在了一贯合作的烟土商与军火商还有西药商手里。另外季家在南京投资的银行也是亏损最多的。合计将近三百五十万。还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锦缡的反应,他顿了顿,又说:“季家名下有不少的医院、保安堂、孤儿院,这些作为慈善事业,也是该继续支持下去的,再算上这笔费用,总共是亏空五百万左右。季家已经挪出了全部积蓄去补救,但是算上近日的巨大消耗,要想把窟窿填满,还需要我们至少拿出去三百万。”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锦缡的预期,她呆呆地坐在那,手里的茶杯凉透了,好半晌她才说:“叫全叔过来一趟。”
锦全来的时候锦缡还在办公桌后边坐着发呆,抬眼看见他,唤声全叔,想站起来却是没有那股子气力。
锦全忙摆手:“大小姐不必管我,有什么事吩咐便好。”
锦缡还是撑着站立起来,请他入座。锦全万万不肯,锦缡无奈道:“全叔,锦家没人了,我只拿您当个长辈,以后何时回到锦宅也好有个奔头。”
锦全被她此话说得简直要老泪横流。
武宁进来奉茶,待他出去,锦缡问他:“全叔,锦家产业皆交给您打理,现下季家有难,是要挪一些过去,我想知道还有多少是可用的。”
锦全略一思量,坚定地答:“大小姐,至少还有二百万是能挪的。”
“好。我会安排人过去帮忙,季家所欠下的工人商贾钱款由全叔您去负责帮忙偿还,另外季家的所有工厂也要由我们接手,并且要恢复工厂运行。”
送走了锦全,锦缡马上令刘伟业安排驱车赶往季公馆,并且将消息透漏给宁夏各大报社记者。一路走得匆忙,但是到了季公馆门前已然见到闹事的情形被控制住了,人们还是不免会有些躁动,但是锦缡从车窗里往出看着,如今这样的情形显见着是比前两日好多了的。
举着相机的记者对着她的车子一顿猛拍,一路追着她的车子跑,直到车子停了,警卫过来清场,连带着记者都被拦截到了界限外围。
锦缡忽然瞥见了一个湖蓝色的身影。是郎湘。她戴着圆檐的太阳帽,上边的纱网遮住了大半张脸,在聚众闹事的人堆外边跟她招手呢。锦缡对司机说:“停车。”
然后郎湘提起裙摆迅速地坐进了车子。她一坐进来就忙着问锦缡:“怎么办啊阿缡,你看现在季公馆前前后后都被围上了,季家的家丁也不一定能撑到什么时候,这要是让这些人进去了,还不得跟胡子下山似的!更何况季太太还在里头啊!她悄悄地回公馆来取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些人发现了……”
锦缡往车外看一眼,在她之前已经派来了大批的警卫,现在正与人们交涉呢。并且卫兵们已经开辟出来一条路,供她的车子通行。锦缡对坐在副驾的刘伟业说:“大点声通知下去,不许开枪。”
“是!”刘伟业一开车门,跳下去了。
然后锦缡回过头看着郎湘,锦缡的态度并不好:“小湘,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偷偷跑过来这样危险的地方。你知道这些闹事的人都是胆大包天的,并且你与嘉瑞的传闻也不少,他们捉不着嘉瑞的影子,万一要是起了歹心绑架你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向嘉瑞交代?”
郎湘略一怔忪。她笑笑:“没关系的阿缡,他们都怕我二哥,没人敢把我怎么样的。”
锦缡语塞。然后她听到刘伟业大声喊着:“警卫总长雷泽听令,司令有令,为安定状况一律不许开枪!”
雷泽带头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扬声大喊:“下官得令!一律不许开枪!”雷泽此话一出,围在人群周边的警卫个个据其手中之枪,喊声震天:“是!”
把把黑黢黢的枪口直指苍穹,这样的架势威迫之下,人群终于寂静下来。
待卫兵们最后盘查清理妥当,雷泽跑过来在车外对锦缡敬礼:“报告司令,一切安全,请司令放心。”
锦缡一点头,抠开了车门。从车里下来。
她着一身浓重的黑衣,缓步蹬上公馆门前的石阶。锦缡这一身黑色风衣本就肃杀冷寒,她的步伐缓慢而坚定,而那样的姿态,更是迫人的凌厉凛冽。她的面上清冷如霜,教人只需看上一眼,便也能将自己冻结成冰。
郎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自觉地移不开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郎湘也不自觉地开了车门下车,只是同所有人一样,无声地注视她。
锦缡在石阶最顶端站定,略一停顿,转过身时长长的风衣下摆甩起来。正好起了一股风,她的衣摆飞扬而起。
郎湘看着,只觉得这一瞬她的心都跟着跃起了,她知道,这叫震撼。只是看着石阶上面的那个女人,就会教人觉得震撼。
锦缡一抬手,然而下面的人已然是鸦雀无声的了,此时更是安静。锦缡的目光掠过比肩接踵全都将目光聚焦到她身上的人,果决地扬声说道:“请诸位工友放心,季家本次所有损失一律由我承担。明晚之前你们的血汗钱会一分不少地归还于各位!季先生多年来素有善人之称,此番季家蒙难还望诸位予以谅解,也予我以信任,莫要受人蓄意挑拨做出违反法纪之事!另外,对于外界传扬季家涉及私自经营不法商品一事,我会亲自彻查,一经查证,法不容情!而若是有谁胆敢心怀不轨蓄意滋事,一律提交法办严惩不贷!”
说完,锦缡没有给那些人以反应的时间,双手负到身后,迅速地走下了石阶。
锦缡一拍郎湘的肩,唤醒了神识飞到九霄云外了的郎湘,与她一起坐进了车子。
锦缡看着郎湘的样子,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了小湘?你放心,过一会警卫队把这些人遣散了,舅母就能出来了。相信也不会有人再敢聚众闹事了。可惜我现在必须要走,不能进去接一接舅母了。”
锦缡透过车窗望向这座恢弘的公馆。昔日有多辉煌,今朝有多黯淡。
郎湘迟钝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