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说:“如果你是个女儿 ,那么爸爸对你唯一的希冀和要求,就是不要像你的妈妈一样。”
锦缡的脸瞬间垮掉。可是她看着,听着,郎坤北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极认真,认真得更让她着迷了。
“你的妈妈啊,又笨又倔又死心眼,无德又任性。我已经预备好要管教你了,因为要是把教育你的重任交给她的话,她会毁了你的一生。并且我已经打算把你们娘俩一起调教了,谁表现的好会有奖励,表现不好的要打屁股。”
锦缡石化了一秒,然后她刚刚垮掉的表情又迅速聚拢,一张脸都纠结了起来。
郎坤北还在继续说着,根本都没理锦缡。“如果,如果实在是本性难改的话,那么我只能对你未来的男人说一句抱歉。你前半辈子祸害我,后半辈子就祸害他去吧。我这儿还有一个大祸害呢。”
锦缡忽然就觉得心底热乎乎的,怎么还有些辛酸似的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的,也忽然就明白了娘的心情。不过她想,郎坤北一定是一个好爸爸,很好很好的爸爸。
郎坤北说完了,他自己还有些怔忪的。他对着锦缡的肚皮亲了一下,轻轻的热热的一个吻。然后郎坤北抬头,“怎么又哭了……”
锦缡抽着鼻子说:“郎坤北你的命好苦哦……”然后她看他一眼,郎坤北像是被她这话给说的愣住了。
郎坤北支着手肘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
“那如果是个儿子呢?”
郎坤北想了一会,说:“没想好。”
锦缡忽然说:“那要是个儿子,他如果随了你,命苦的不就是我么?”她趴在他怀里委屈得哼唧了几声,然后就真的哭了出来。
郎坤北现在越来越不敢惹她了。哪怕没惹到她,她动不动就要跟他哭一场,她一哭起来就跟开了闸似的,止也止不住……
郎坤北强装淡定地说:“罢了,是儿子也好。倘若是个女儿,你们娘俩朝我一哭,我简直要……要崩溃了我……”
离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锦缡已经两日没有等到娘来了。
她想着娘可能回了麒麟潭,但是那样的话娘会提前告知她。锦缡又打电话回锦宅,接起的是王妈,王妈只说让她等一等,太太的确是回了麒麟潭的。
锦缡觉得这样反倒让她心里惶惶的,惦记不下。但是没别的办法,阮月华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她出去的,因为说不定某一时刻也许就会迎来这个小小的生命。她也愈发地害怕。生生死死的这些年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变得一日比一日焦虑,更是动不动就要哭出来。
这种焦虑有增无减,尤其是自打季逸云不再过来的这几天。锦缡简直坐立不安,心里慌得不行,肚子也会时常疼痛难忍,一阵一阵地抽痛着绞痛着。
可儿见她这样以为是要生了,便去摇电话给西城衙门找郎坤北回来。锦缡没让,拉着可儿的手,两人一同等着。她说:“还没到时候的……”
直到等到大门开了,她与可儿一同过去开门,进来的却是王妈。锦缡的失落很明显。
王妈手里拿着个颇大的包裹,可儿请她进来,她低眉顺眼地立在锦缡面前,将包裹呈给她:“小姐,老爷那边打过电话来找太太,太太走得急。没来得及告知小姐。不过太太嘱咐奴婢转告小姐,要小姐安心待产,她会很快回来陪着小姐。”
可儿接过来包裹,捏一把,软绵绵的,问:“王妈,这是什么呀?”
“那是太太在宅子里没事的时候给小少爷做的衣帽、鞋子,还有布偶玩具。太太的手最是巧,做什么都很像样。都已经做了好长的时间了,四季的小衣服都齐全着呢。”
锦缡将包裹打开,入目皆是鲜红的小小的衣服鞋子,可爱而精致。她拿起虎头帽子,突然间很开心,“母亲的手艺是顶好的,这帽子做得可真像只老虎呢。只是她怎么便知道会是个男孩呢?要是女儿可如何戴这小帽子?”
王妈也笑:“太太便知道小姐会这样说,特意嘱咐奴婢将她的原话带给小姐,太太说,就算是得了个女儿,无论随了她爸妈哪个的脾气性情也是注定比男孩子更胜的,自也要当做个男孩子来养!”
送走了王妈锦缡回来逐个地仔细瞧着那些小小的东西。绣着鸳鸯的小肚兜还不及她的手帕大,针脚细密,底下还用黑线绣了个小小的‘云’字。这是母亲的习惯。千层底的鞋子像元宝一样大小,有夹的有棉的,每一只上面都缀着一条鲤鱼,她真的想干脆将这些小东西收起来摆在郎坤北的藏物壁橱里,像藏品一样保留着。
锦缡便又是耐着性子等了两天,依旧没有母亲的音讯。
今日郎坤北回来得格外晚一些,急匆匆的,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这几日好像都特别忙,总要往外跑的。
锦缡随口问他:“这些天外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郎坤北正往书房走着,声音平淡无波:“没有。”
锦缡站起身,站到一半时忽然一痛。她紧紧抓着沙发。但只是那一阵,随即风平浪静。
郎坤北也没注意到,人进了书房,门却敞着,他最近总是会这样的,她喊一声他便听得到。
锦缡揽着肚子说:“我看你这些天总要外出的。”
郎坤北走到门口看她一眼。他就又进去了。过了一会他的声音飘出来:“郎系里边最近事多。尤其甘肃那边。”
锦缡没再说什么,原来他是去甘肃了。她过去摇几下电话,半晌没有人接。锦缡便继续摇。如此重复了几次,都是没有人。她拿着话筒一点点从耳旁滑下来,金属的质地总是冷硬的,凉意从耳边下移,至右鳃,至脖颈,心就像坠进了冰窖。
突然那里边“喂”了一声,锦缡一下子振奋起来:“喂?喂……娘……是您么?喂……”
话筒的那一端久久寂静,半晌传来一道鼻音浓重的女声:“小姐……小姐……太太她……”啪地一声,那声响如此强烈,震得锦缡耳朵生疼。电话里再次传来的便是短促的嘟嘟声。
那是珠儿,她是哭了么?她要说什么?她说的是太太她……娘,娘怎么了?电话为什么会被人抢过去摔碎?她不会听错的!
锦缡觉得冷,她的身子是真的坠进了冰窖了,尤其,她的腿侧,蔓延而下的濡湿与寒凉,滑到脚底竟能将她全身冻结。肚子猛地一紧,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狠命地揉捏!身体生生撕裂一般地剧痛!她的孩子,陪伴了她九个月零九天的孩子,就要迫不及待地脱离了她的身体与她见面了。
那么她呢?她又是有多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她的母亲!可是宝贝,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
锦缡大叫一声,手死死抠着桌角不肯放任自己的身子委顿下去。然后她听见迅猛的脚步声,那是郎坤北。
“他要出来了……”锦缡说。
郎府本是找好了稳婆与医生,直接在北殿接生。此时,人已经都过来了,人山人海一样围堵在锦缡的身边。
阮月华在一遍遍催着,催着医院里派医生过来,东城西城医院的都过来,来得越多越好。
可是锦缡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这样不乖。在北殿里硬是苦苦煎熬了好几个小时,非但不能顺产,锦缡也脱力险些昏死过去。她唯一仅存的意识便是在心里一遍遍地低语,祈求她的孩子快一些,快一些来到这个世上,看一看最爱他的外婆。
不知道这样煎熬了多久,久到她的意识涣散下去再也聚集不到一处。眼前一片暗沉的黑,黑暗里又亮着灯,亮得刺目。灯光穿透眼皮都能烤化了眼球。也就是这样的灯光照得眼皮上通红一片。就在这一片暗黑又血红之中她奋力地看着,她想喊叫,可是嗓子已经不听她的使唤。
她终于能体会到世间再没有一种痛是能抵过骨肉分离的。
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有的感官都被无情地封闭掉。她只祈求着哪怕还有一点儿。有一点儿也是好的。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一遍遍地唤着缡儿,缡儿,缡儿。她一瞬间欣喜若狂!有谁会这样唤她呢……她仔细辨认着,不是奶奶,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不是娘。
那声音不断地响起,是异常好听的男音,一遍遍地、温柔地哄着她,缡儿……她听得出来,那声音里的紧绷,焦灼,隐忍,甚至是祈求。
可是他是为了什么而祈求呢……她忘记了,她死死瞪着眼前的黑红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也急,急得要疯掉!她继续听着,那一声声的缡儿……她的天灵盖上豁然一亮,神智迅速聚拢,孩子!
使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她已经彻底脱力。她仍旧睁不开眼睛,但是她听得到,异常嘹亮的哭声都要震碎如此虚弱的她。
最后的意识里,那道哭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令她有些胆怯似的。她感觉有温热的指尖抚过她的脸,痒痒的,然后说,缡儿,是个儿子。我们的儿子。
郎坤北抱着软软的孩子,浑身汗透,除了贴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他是再也发不出声了。
小家伙身上黏糊糊的,还没有去清洗,只知道闭着眼睛哭。他忽然很想亲他一下,然而也真的极轻缓、极小心地凑过去嘴唇,啄了一口他小小的下巴和皱皱的额头。医生过来取走孩子,说是怕他会冷,必须要去洗澡了。看着小家伙哭了一路,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回过头去看昏睡过去的锦缡。
田晨过来找他,神色很紧张,对他耳语一番。郎坤北点点头,回来时见着阮月华正在跟医生一起清洗着孩子。他说:“母亲,我得要过去了,母亲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阮月华前一秒还是笑着的,这一秒突然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黑。
郎坤北扶住她,对那医生说道:“刘医生,劳烦你还得再守在这里几日。不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好,只是,三天之内不要让她醒过来。”
阮月华止不住地流泪,她再也顾不得那孩子了,把孩子交给了医生就立时瘫软在地。郎坤北过来扶起她,母子两个的手,竟都是有些颤抖的。“刚刚得的消息……我还不肯相信的,可是阿缡刚刚在难产……难产啊……我以为是假的,这怎么可能?坤北,这不可能的!一切都好好的呢……”
郎坤北抱起了阮月华,“我也想不到会这样……可是母亲,您要坚强,我相信缡儿也会坚强起来的。”
“坚强什么!”阮月华一把推开郎坤北的手,红着眼睛然而又拼命压低着声音:“逸云……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狠心,怎么可以!不行,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把我们的小孙子抱过去给她看一眼……”
郎坤北的眼睛也是红的,他又抱住了母亲,然后听着母亲拼命压抑的哭声,他说:“好,母亲,我不得不过去了,等孩子准备好了,母亲带他一起过去。只是母亲,您不能再有事了。我真的得走了。”
郎坤北如何不知道,母亲与岳母,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们,就像锦缡与小湘还有彤玉一样,是从孩提时代到半百之龄中,永不退色的温情。她们说过,等她们老得掉了牙,走不了路了,她们也还是要一起照看小曾孙、小玄孙。那是她们共同的子孙。只是她们都没有想过,终有一日,有一个人要先离去。
郎坤北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望着被洗干净躲在襁褓里睡着的孩子,说:“平在朔易,母亲,就叫他郎朔罢。”
看着阮月华茫然无意识地点点头,他转身几步胯下楼梯。
锦缡又做了梦,梦见的仍是笑安。和上次的梦境简直一般无二。而那一次,她失去了奶奶……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床边小小的摇篮里正睡着的婴孩。他看起来又黑又小,皱巴巴的,只两排纤长浓密的睫毛看着很喜人。脸上皱,手上也皱,但是握着的小拳头很有力。
作者有话要说: 虐文来袭
☆、葬礼
这孩子的头发还真好呢,油黑油黑的,额头也宽阔,眉毛也浓。只是他这样小,他怎么能这样小呢,他是害得她难产了啊,他怎么没有想象中的大呢?
锦缡别过眼去,浑身都痛,眼睛更痛。
可儿肿着一双眼睛,轻轻地开门进来,见到锦缡醒来了,可儿面上神情微微一愣,随即捂住嘴转身出了门。
锦缡爬着下了床,扶着床沿站起身,走出去的时候弄出声响,孩子嘤嘤啼哭。她没理。
但是没人理他,他便放声大哭。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跑着进去抱起孩子走几步追上锦缡,想说些什么,转眼瞥见孩子的泪水,也跟着泣不成声。
可儿扶她走出北殿,锦缡望着蔚蓝的天空,轻轻地说:“夏天来了。”
只是,这还是万物勃发的夏么?还是她最喜欢的夏么?夏天啊,娘总会摇着美人扇给她剥冰镇的葡萄吃,总会给她做一些随身带着的小香囊,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要她不离身的带着,总会领着她去新辟出来的荷塘里摘荷花采莲蓬,还会摘了荷叶给她当伞一样支在头顶上。娘知道她到了夏天最怕晒。
可是娘已经好久没有带着她去摘过荷花了,三个年头了。因为之前的两年,她在娘的生命里消失了。然后任凭娘满世界地找啊找啊,可是娘找不到她,找不到的。
娘也说过。说她这两年的寿命是白捡来的。因为她本该就在两年前一命呜呼了的,可是她没死成,因为她总还相信也愿意相信,还找得到。她的缡儿,还找得到。
车子离锦宅还远,街上被聚集的行人堵得严实。锦缡好像听到了乐声。
那样熟悉又可恨的靡靡哀乐!她猛地前倾身子,手扒着座椅喊叫着:“掉头!掉头!”
司机被吓得呆住,李子林坐在副驾上,回过头看着她,他难得没有对锦缡冷嘲热讽,难得带了善意地看向她,而不是挖苦和数落。
锦缡蒙住眼睛尖叫着:“你别看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她怎么会不认得,所有看向她的人,眼里满满的都是怜悯!
锦缡记不起上一次从这门槛跨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了。她想她一生都忘不了这样漫天的洁白。郎坤北骑在马上,身着重孝,马头上挂着一朵洁白的花。她向后望过去,长长的送葬队伍中间,由人抬着的,漆黑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