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本来不断的说笑,骤然停顿了下来。本来和乐的氛围,也随之冷却。
郎元山冷着脸,对郎坤北道:“迟迟不到,大家可都是等着你一个人呢。还不快来见过你婶婶?”
郎坤北走得并不急,一步步迈着,从锦缡紧盯着的那块地板上踏过去。他对季逸云一抱拳,朗声道:“婶婶近来可好?”
“很好很好。坤北来的不算晚,快去坐吧。王妈,上茶。”季逸云扬声说道。
郎坤北回身四处看着,除了锦缡身边的椅子,就没有空着的了。他坐过去的时候明显感觉锦缡的神经又绷紧了几分,手里攥着的披肩已经出了细密的褶子……郎坤北就知道,他在这,她一定是更煎熬的。
季逸云留意了郎乾南的反应,他所坐的椅子与锦缡的隔了个高紫琦和郎湘,嘴上一直噙着笑,似乎一点不在意。
季逸云笑问高太太:“一晃都多少年没见了,小紫琪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高太太瞥了高紫琦一眼,道:“还没呢。这眼瞅着也是留不得的大姑娘了,都十八了。她在西安可是出了名的泼皮破落,媒人都不敢登门。这不这回就扑奔你来的么,你瞧着哪家人家好,我就把她往人家里一塞,扔下她自个回西安去!”
作者有话要说:
☆、煎熬(七)
季逸云拿着帕子掩唇而笑:“多好的姑娘,任谁看着能说出来句坏话的?偏生教你这个当娘的给说惨了!我哪有那能耐呢,我说哪家好,你也是看不上的。”
阮月华笑着瞪高太太:“做姑娘的时候没个正形,当了太太也没有正形,当了娘就更没有正形了!”
“不然你说吧,五姐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高太太如炬的目光往锦缡和郎坤北这边瞟一眼,也不知是看的他们两个之中的哪一个。锦缡直觉,不是看她的。
高紫琦只是垂着头,娇羞万状都作无言。郎湘手里摇着扇子,忍着笑,低垂颈子专门往她脸上瞧。
高紫琦躲不过,红着脸一跺脚:“五姨妈你看看三姐呢!”她伸手夺了郎湘的美人扇,使劲扇着风,可是面上的红潮也不曾退却稍许。
高紫琦紧紧拉住郎湘的手不放,她两个凑得近,锦缡侧头看着,也不知道高紫琦对郎湘耳语了一些什么,郎湘再抬起头时已然是满面红光,细长的颈子都烧红了。
郎湘掰开了高紫琦的手,身子坐得很直,面上窘迫,却犯了倔,转头问高太太:“六姨妈,前些日子我听说你们家里是给这丫头看了一门亲事的,好像是广东上官家。难道这丫头也没看上眼么?”
锦缡伸长的颈子又缩回来,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声别人听不见,郎坤北倒是听得见看得清,轻声问她:“怎么?”
锦缡一直都不敢往他那边看一眼,听他这么一问,立刻僵了脖子,只是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生怕第三个人听见。她说:“没怎么。”
郎坤北也不再问她。
高太太摇头:“上官家确实是顶好的人家,不过……姐夫多少还是比我们了解上官家和上官若风的,对吧?”
郎元山一直静静地品茶,听她一问,便也放下了茶盏。本是女人家的事他插不上嘴,但是提到上官家,就不是家长里短那么简单的事了。
“坤北,这些年你没少同他们上官家打交道,你说说看,上官家如何,上官若风如何。”
锦缡转头看了他一眼。郎元山的一句话,让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是郎坤北和上官家的往事。她也想听听他的答案。
郎坤北先是没抬头,也没抬眼,默了两秒,看着郎元山说:“父亲说的是政治还是家事?”
高太太接到:“管他哪个方面,坤北就都说说嘛。”
郎坤北缓慢地说:“广东军系是接受仲家番号改编最晚的军系,如今表面看上去稳坐东南沿海,辖下海港众多,洋商最发达,但是,那是最让外国人觊觎的一块肥肉。眼下他只掌兵权,政权已然丧失,香港被割,各港口被外国人把握,外国战船随时能来袭,军队也随时能登陆。况且在广东各国租界势力强大……锦司令,你以为如何?”
锦缡正倾耳细听呢,被他这么一问,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嘴里的锦司令,继而才是一惊……
她眨眨眼,控制着呼吸的频率,说道:“他是自顾不暇,没有精力参与军阀混战,也没那个实力自立为王。近来崛起的广西势力给他带来不少威胁。所以,他很急于寻求一棵可供乘凉的大树。那棵树不会是仲梓桦,因为他们在广东与湖南交界一带历来有摩擦。与关外更不可能,与我也没有什么接触,前几年……前几年的事,既然没成,那么所以,上官若风的妻子的不二人选其实是……小湘吧?”
锦缡边沉思边说着,越说声音越底,一点没有底气,最后一句话问出来,却教郎湘浑身一个激灵,众人更是怔怔然。
郎湘猛地抬头看阮月华,可是她心底似乎明白,她娘帮不了她……她又去看郎元山,她又突然想到自己该指望的也不是父亲……她带着一大半的绝望,祈求似的目光看向郎坤北。
锦缡也是心惊胆战,她之前没往这里想过,上官家是缠着郎家不放,可是也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上官家的小姐缠着,少爷也来缠着,该是多死皮赖脸呢!
锦缡问郎坤北:“你也知道广东时局最是不稳,那里一点安全保障都没有,更何况……”
“你怎么就不想想他是奔着你去的?”郎坤北打断她,他说得好整以暇,执起茶杯来饮茶。他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郎坤北一句轻飘飘的话砸得锦缡软了本来硬挺着的脊柱,她坐进椅子里头,也摸索着拿起茶杯,杯壁很烫,她就整个捧在手心里,像是捧着暖手炉。
锦缡说:“那看来,他是没有机会了。”
上官若风诚然决计没有机会了,因为她是被郎家盯上的羔羊。
阮月华和季逸云仍在屏息听着。而郎乾南,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很自然地沉默着。
高太太瞧着他们都不说话了,她才长叹一声:“哎呦喂,我说各位前任的现任的大帅少帅还有司令,你们说的我是云里雾里的,这不就是看个女婿吗?说得像是要打仗似的!”
“娘就听三姐打趣我,我刚才跟她说的可不是这个话呢。”高紫琦面上悻悻的。她自是听得出来,郎坤北和锦缡话里话外的意思,用不着她高紫琦瞧不上上官若风,人家也是根本瞧不上她呢。
“那是个什么话?”高太太问。
郎湘转过头,使劲夹了一眼高紫琦。别人看不到她恐吓高紫琦的模样,坐在高紫琦旁边的锦缡和郎坤北可是都看得到。
郎坤北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高紫琦受了恐吓,也不敢乱说话,她眼珠子转两转,扯了个慌:“没什么的……哥哥不是有个在美国认识的同学吗,就是那个叫吴广俊的。我就说他是一表人才的,想着介绍给三姐认识呢,嘿嘿……”
高太太倒是信了:“那个吴广俊倒是个人才,和我们家鹏琪是很要好的同学。只不过他那样的家庭是配不上郎家的。”
阮月华突然问一句:“鹏琪现在还在北平吧?我帮你替他要来的相片他都看过了吗?有没有相中的?”
“哎呦,姐你可别提了,他走马观花似的看一眼,就都给我寄回来了。那么些个漂亮小姐,偏偏他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嘴里还总叨咕着要什么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你说说这时候这些个孩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听了。不过我听紫琪说她哥哥倒是迷上了一个美人,说是还没见过面呢,只在报纸上看过相片。我问他是谁,他还不说。我追问急了,你说怎么着,他就干脆给我写封信,上面就这么两句话:‘缘未起,分已灭,月老不作美,折煞相思人’!后来还说找不着那样的就干脆终身不娶了!”
阮月华不搭话了,只看了一眼默默捧着茶杯暖手的锦缡,她应当是没有听进去这些话的。
季逸云颇好奇:“在报纸上看到的相片?能上报纸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名媛闺秀,把鹏琪这孩子迷恋成这样,该是哪家的小姐呢?”
高太太摇头,“我没仔细留意,紫琪知道是谁,总帮着她哥哥瞒我呢。”
高紫琦讪笑:“其实也没谁,哥哥现在也收了心了,毕竟就要成了自己的表嫂了……呵呵,那不是别人,正是锦司令授勋仪式上留下的相片,那一期的江河日报卖得很好呢。”
锦缡像是陷入了神游的状态,但是大厅里一时没了声响,所有的视线都焦灼在她的身上,她自然能感觉得到。她握紧了茶杯,四处看一圈。目之所及,就没有好脸色的,母亲和郎坤北的脸色尤为差劲……
锦缡刚要站起来,就见郎元山站了起来,手杖钉着地板,对季逸云说:“我今日上午还有别的安排,就不多做打扰了。”
“元山大哥好歹用过午宴再走不迟。”季逸云也站起来。
阮月华等人都起了身,她对季逸云说:“他走,我们不走。他也是真有事的,知道你热情,也不必多留了。”
郎元山走到郎坤北身边,等了他一会。
郎坤北没动。
“你不走么?”郎元山问他。
郎坤北虚扶了一把郎元山,说:“我送父亲。”
他与郎元山平静地对视着。尽管这对视使得一众女人们心惊胆战。
郎元山的车子绝尘而去,兜起了一阵热风,那风却吹得锦缡一个哆嗦。她两手拢紧了披肩,肩膀都缩了起来。
高太太问季逸云:“这孩子是不是病了?怎么这大三伏天的她穿这么多?”
锦缡笑笑:“不碍事的伯母,我可能只是着凉了。”
锦缡刚一说完,就听见郎坤北打了个喷嚏。高紫琦已经把手帕递上去了,他没要,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条褐色缎子的,是男人用的那种。
高太太笑着问他:“怎的你也着了凉?”
锦缡想起来,他昨晚洗的是凉水澡,还睡着了……
郎坤北摇头:“那倒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煎熬(八)
一群人走得慢慢悠悠,到了前厅也没人往里进。季逸云满面歉意:“我回上房一趟,先失陪一会。年轻人总待在屋子里也每个意思,正巧这会的槐花都开了,缡儿和奕奕,你们两个领着大伙随处走走,回来也好入宴了。我去去就来。”
锦缡和奕奕都应下了。
阮月华喊住季逸云:“我成日的在园子里逛,你们锦家的也不见得比我们家的强多少,我是没心思去赏花了。我跟你去上房里头坐坐罢。”
季逸云等她一会,两人刚要走,高太太不干了:“别呀你们俩,就把我一个上了岁数的扔在孩子堆里了?”
阮月华不管她,扯了季逸云就走。“你哪里是上了岁数的?十八岁的大姑娘都没有你那活蹦乱跳的精神头。你就在这当个孩子头儿吧!”
眼见着她们两个走得恁快,高太太气得直直磨牙:“不信你们瞧瞧,她们两个准是去说悄悄话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呢,她们两个扯个谎就溜了,从来不带上我和小七,嫌我们两个小的累赘,这到老了,也还嫌弃我呢!”
锦缡也没忍住笑,她拿手帕抿着嘴角,想了想,问她:“我娘小时候经常和伯母在一起么?”
高太太看一眼一直黏在一块的锦缡和郎湘,说:“就跟你们两个似的。”
郎湘瞪大眼睛:“六姨还不快说说,怎么跟我们两个似的了?”
高太太瞧一眼离得较远的郎乾南,眼中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自个一奶同胞的姐妹兄弟没你们两个亲,偏偏这要做夫妻的也没你们两个亲!”
锦缡不说话了。她瞧见走在他前头的郎坤北略一停顿,高紫琦挽上了他的胳膊,而他则是很习惯的样子。郎湘默默地紧握了锦缡的手。
高太太自顾地回忆着:“我娘家是在青铜峡,你姥姥的娘家也在青铜峡,你母亲小时候几乎都是长在青铜峡的。别人说起我们阮家七仙女总落不下你母亲一个,好巧不巧的,我四姐去的早,别人也就把你母亲当成我们家的人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当年你郎伯父去我们家提亲,就认错人了,把你母亲当成我五姐了呢!”
高紫琦听了这话立马兴奋起来:“呀!还有这事呢?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高太太回头瞧着这几个八卦的孩子,就是郎坤北,满脸的淡定,也不见得是真不好奇的。
“后来还能怎么样,见了正主儿,误会也就消喽。”高太太瞅着郎坤北,专门同他说:“你别瞧你父亲如今到了中年,端起了老爷架子,他年轻时可是没少吃我们这些小姨的哑巴亏!”
郎坤北微微一笑。
高太太想起这些历史,只觉满面风光:“那个时候相机是稀罕物件儿,别人家没有我们家还是有的。后来我和小七就黏着姐夫问,之前也给他送去了五姐的相片,怎么就能认错人了呢?那个时候姐夫就会绷着脸,装深沉,后来实在被我和小七黏得受不住了,就说:谁让她们两人那么像呢!”
高太太拿腔拿调地模仿,学得与郎元山十足相像。这回个个的都跟着笑起来。
锦缡边笑边想着,像么?
郎坤北无声地笑,笑完了说:“的确有一些相像。”
高太太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忙问:“你说哪里像?”
郎坤北想了想,摇头。他回头看了走在最后边的锦缡,锦缡有些讶异地抬头,也看他。郎坤北站住不动了,毫无避讳地凝视着锦缡。她大睁着眼睛看他,那目光中有惊异,有询问,有闪烁的碎光,就这眼波流转的一瞬间,她说不定脑子里想了多少东西呢。
这便是她想事情想得出神时被人撞见了的第一反应,如梦初醒,黑黢黢的大眼睛里,全是紧张与防备,直到她确信没有危险了,才全身都松懈下来……她仿佛总是这样,内心里没有一刻真正的安定、安宁和安全。
郎坤北说:“可能是某一时的神态有些相像吧。”
高太太一拍巴掌:“可不就是!后来我们姐妹就品着,她们两个啊,一蹙眉时那是真像!哎,莫不是人一上了岁数就爱怀旧?不过想想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