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那丝丝的刺痛和像潮水一样密密包围她的苦涩乏力就会得以缓解稍许,她也还能喘得上来气。
董奕奕努力地去听她说着什么,只是听到了最后一句,她说,她的心死了。奕奕笑着,笑出了眼泪,“心能死,也是好事。这样便没了执念。姐,你知不知道,执念这东西,害人太深了。”
霁月手里捏了一封信来找董奕奕,她接过来前后看着,信封上没有署名。她拆开了红漆封口,只见里边是一封寻常的拜帖。奕奕擦了眼泪,没有立即打开来看,对霁月说:“跟我回一趟碧波园。”
霁月原本是老太君贴身的丫头,老太君没了以后就跟着董奕奕了。奕奕平素待她并不如何亲近,只因霁月同老太君一般,待锦缡更上心些。
霁月瞧着锦缡的样子不太对劲,自是不肯走:“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我们这就走了,大小姐身边也没个人可怎么办啊?”
奕奕把黄色牛皮纸的信封往霁月脸上一摔:“舅母把你指给了我,睁开眼看看谁是你主子!”
奕奕扭头走了,霁月抹着眼泪,见锦缡没有一点反应,略一迟疑,捡起信封跟着奕奕回去了。
季逸云前呼后拥地回来时,远远就瞧见锦缡靠在门板上,头也枕在门上,像是在晒着太阳,一动不动的,穿得也多。
锦缡听见人声睁开了眼,离得还远呢,使尽力气高喊了一声娘。
季逸云紧走几步上了前,先是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所触是一片冰凉滑腻的肌肤,她终于放下心来。“大喊大叫的,一点没个小姐样子!”
锦缡嘻嘻笑着,身子一倾,整个扑进了季逸云怀里。季逸云没有心理准备,被她压得向后退了半步,刚要张嘴骂她,但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搂紧了她忙问:“缡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要不要紧?别吓唬娘!”
锦缡把头埋在季逸云的胸口,两只胳膊抱住了她的腰,闷声撒着娇:“娘真胆小……就给我抱一会嘛。娘总陪着爹爹,我想娘……”
锦缡这话一出口,季逸云立马就红了眼圈。她的缡儿,从小到大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肩背,像是在安慰摇篮中啼哭的婴孩:“缡儿,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娘,是不是昨天……”
“娘别再提昨天了好不好?昨天我很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娘应当相信,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碰自己的嫂子?他不屑,不耻,也不甘心做那样的事,那是腌臜了他自己……”
季逸云越听越是心惊,她叫住了锦缡:“缡儿!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锦缡埋着的头缓缓抬起来,勉强扯着嘴角:“娘这次肯回来,为的可不就是问我这些话?我若不早些同娘说,娘就不得安生。我知道,娘最看重的,就是贞洁。”
季逸云气得唉声叹气:“哎……缡儿!你这是在跟娘置气?”
锦缡摇头:“我不敢。我只是想问问娘,若是我真的没守住这贞洁,娘会怎么处置我?”
“别说胡话!”季逸云板了脸喝斥她。
“娘就告诉我嘛!”锦缡不依不饶的,眼见着母亲的面色十足不好了,她也真的是很想知道……因为有个心理准备总比没有的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守住……
季逸云被她问得心里一惊,她诚然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落得贞洁不保的地步。她也从来没敢想。她只知道,如果那样,后果会很严重。
锦缡不死心,“娘,您就那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好不好?娘您放心……”
“太太!大小姐!太太……”离得大老远的锦全就朝这边喊过来,边跑边喊,却是中气十足。
季逸云问他:“怎么了阿全?”
没等锦全张嘴,季逸云和锦缡也就听到了噪声很大的汽车响动,来的车子不是一辆。
“太太,大小姐,郎府的车到了,咱们该去迎了。”
锦全领着人接了礼盒,锦缡陪在季逸云身后迎着郎元山等人。郎元山第一个下的车,手杖钉着石板路,声音脆响脆响的。他上至礼帽墨镜下至长衫皮鞋,都是漆黑的颜色,衬得整个硬挺魁梧的身躯冷厉肃杀的气息更为浓重。尽管他是笑着的,眉目间的神采也是颇为阴鸷。
季逸云和锦缡都与他见了礼,车子还有两辆没有停完,锦缡和母亲忙着招呼着,郎元山也站住不动,等着人齐了一同进去。
阮月华在郎元山后边下了车,接着是第二辆车子,看见车里边下来的人,锦缡眼皮一跳,季逸云倒是很高兴,直接上前和那位中年的太太相拥。
高太太哈哈笑着:“逸云啊逸云,多少年没见,孩子们都大了,你是一点没变啊!真让我妒忌你!哈哈哈……”
季逸云扶着高姨妈和阮月华的肩往院门里边送:“月光也没变,还是一张嘴快!”
高太太故意拉下了脸,敲了一把在旁边捂嘴偷笑的高紫琦。
阮月华给季逸云使了个眼色:“逸云怎么忘了,她的老规矩,是不让人叫她名字的!她总嫌月光两个字难听,想当年可是谁叫她她跟谁急。”
锦缡特地留意了一眼这个高太太。从性情上来看她必是最不拘小节的,原是也有介怀了半辈子的小心事。她虽性格粗放一些,但也不失阮氏七仙女的风华。
锦缡还在看着,肩膀被人拢了拢。她一转头,是郎湘。郎湘抱得愈发紧,锦缡就干脆放松了身体,和她撞了撞头,两人傻笑起来。锦缡没有要动的意思,郎湘推了推她,示意她转头。
郎乾南已经过来了。锦缡站直身子,努力朝他一笑:“郎大哥。”
郎乾南笑着点头,对着门的方向伸了伸手。
郎湘往后看一眼,回过头问郎乾南:“不是还有……”
“不用等了,咱们先进去吧。父亲母亲还在等着咱们呢。”
高太太离老远地瞪一眼郎乾南:“臭小子,就知道你父亲母亲,没看见你六姨我啊?”
郎乾南扔下了锦缡和郎湘,大迈几步过去了高太太身边搀住了她的手臂:“六姨妈这一挑我的理,我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我就孝敬您您还不知道吗?”
高太太费了挺大的劲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揉着胳膊打了他一巴掌:“臭小子,手上也没有个轻重!赶明儿就这么没深没浅地抱自个媳妇啊?你丈母娘不打你!”
季逸云脸上的笑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煎熬(六)
唯独郎乾南和高姨妈两个笑得欢快,高紫琦也在捡着笑,但是碍于郎元山在场,她是收敛了很多,一直没敢接话。
郎乾南正笑着呢,对着季逸云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婶婶”。
高太太又打了他一巴掌:“瞧你那嘴笨的,躬都鞠了,还叫婶婶?”
季逸云没等郎乾南张嘴说话呢,先一步过来扶着高太太的肩请她往院子里走。“叫别的还早呢,咱们就别在这杵着了,快些进去吧,一会茶都凉了。”季逸云又扬声向前说着:“元山大哥和月华先请进!”
郎乾南回头看看头抵头在低声说着话的锦缡和郎湘。两人瞧见他在看,也不再说下去了,相携着往这边走过来。
还差几步就到了郎乾南的身边时,他突然朝锦缡伸出了手,继而胳膊向下一弯,半支着,是个邀请她挽上手臂的姿势。
锦缡和郎湘双双顿住脚步,都怔怔地看着那支起来的臂弯。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外罩一件灰色格子的马夹,马夹很齐整,衬衫袖口的纽子系得也齐,那一粒粒的纽扣像是小金豆。
锦缡一动不敢动,她僵硬地不可抑制地恐惧起来,好似若她挽上了他的胳膊,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身份地位,名誉枷锁……
她肩上的披肩又滑落了,小湘给她提上来,低声叹了一句:“怎么穿这么多……”然而小湘瞧着,锦缡似乎没有听见。
车子的马达声和鸣笛声她似乎也没有听见,她没动,郎乾南也不动,臂弯仍旧给她留着。
迎面开过来的车子速度很快,踩了刹车车子又滑出老远。车胎的橡胶在石板地上留下了几道黑色的印子。
车门子开合声都很响,走过来的人脚步声更响。
锦缡不认为她有多熟悉这个人,但是他的脚步声她总能分辨得出来。似乎与所有步伐坚挺有力的脚步声都没有区别,然而又是很不同的。
锦缡突然看向自家一尺高的红木门槛,想起了刚刚李子林对她说的话……
郎湘一度乞求着别发生眼前这样的一幕,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她使劲想着解决的法子,咬咬牙,也只能这么干了!
她松开了锦缡,过去挽上郎坤北的胳膊。郎湘带着他往这边走,他也没有不配合,走得近了,郎湘的另一只胳膊挽上了郎乾南一直空等的臂弯。她笑得很开心:“阿缡,还不快给我和两个哥哥引路?我口渴得很呢,一会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郎乾南的胳膊有些僵硬,郎湘又挽得紧了几分,她笑得很甜蜜,一个妹妹,挽着两个那般出色的哥哥,该是多值得炫耀的一件事……然而她笑着笑着就没力气了,装出来的笑很累人,她一个人使劲往前走着,奈何拉不动两个伫立不动稳如泰山的男人。
锦缡抬起头扫了郎坤北一眼,扫得很快。他穿得不似郎乾南一样正式,衬衫也没有打领结,一条裤子松松垮垮的,看起来更像是练功服……李子林也说了的,他似乎还要对付十几个特务,这样穿着确实方便些……锦缡注意到他的左手,缠了白色绷带,系了个很难看的死扣,不过貌似还没有止住血。
“姐,舅母让我来看看,你们怎么还不进来啊?茶水都过了一巡呢。”奕奕轻轻袅袅地从朱红大门中出来,水蜜桃色的裙裾拂过高耸的门槛,水样的裙裾不沾一点灰尘。她的笑容十分娇俏。
“呦,奕奕也在家啊。”郎湘向她打了招呼。
奕奕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微点了头:“湘姐姐,我一直都在家的。”她屈膝向郎乾南和郎坤北福了一福,“郎大哥,郎二哥,快些请进吧。”
郎乾南把胳膊从郎湘手里拿出来,走到奕奕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两个人都目不斜视的,郎乾南顿了一顿走过去了。
奕奕突然叫住他:“郎大哥。”
郎乾南回身看她。
“我之前说过,求大哥从北平带回来的东西,不知道大哥还记不记得?”奕奕笑着问他。
“宝瑞轩的一套钗,我带回来了。”
奕奕笑得更灿烂了:“这都大半年了,想不到大哥还记得。那我先谢谢大哥了!”
“不必。”郎乾南又转了身,迈过了门槛。
锦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两个,郎坤北本也是在看着的,后来转眼看了她。锦缡眼中的深意还没来得及收敛,便被他撞见了。
“姐,你怎么还在愣着?再愣一会脚都生了根了。”
奕奕要过来拉锦缡,被郎湘挡了过去。郎湘就势扯住了奕奕的胳膊,带着她一起往院子里走。
奕奕是两步一回头,郎湘便找了话题来问:“方才听我大哥说是宝瑞轩的一套钗子,我只知道北平宝瑞轩的珠翠是最有名的,不知道他们那里什么钗子好呢。奕奕,你的那一套是金钗还是玉钗还是什么的?”
“那一套是宝瑞轩大师傅亲手制作,一年出一套的。那里边钗子、簪子、步摇什么都带,是金镶翡翠的工艺……”
两个人的声音渐远了,直到进了大门,消失在瑞兽铜环之后。
郎坤北看向锦缡的目光转深,两指随意地敲着裤线,若有所思的模样。
锦缡低头看着他的手,问:“还没去过医院吧?”
郎坤北摇摇头。锦缡刚要张嘴,瞧见他眉心蹙起来,他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没说呢,就先不耐烦了。
“你不耐烦我也要说的,医院还是要去的,你要是不想来锦宅可以不用强迫自己过来。既然你都到这了,伯父也不会再为难你。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李子林叫我帮你说一些好话,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说才是对你我最好。”
锦缡转眼看着朱红大门下,足有一尺高的门槛。门槛上的红漆年年都会刷新,做成这门槛的也是上好的水杉木,尽管经历了千踩万踏,仍旧保持得崭新如初。如初的冷硬,如初的高不可攀。
郎坤北已经走到那门槛前了,没有停顿,很平常地迈了进去。
锦缡小跑着也跟了进去。他没有要说什么话的意思,锦缡却跟着不放松,非要听他说些什么的。
郎坤北步子没停,方向正是朝的前厅,眼看过了这一片花园也就到了。
他说:“你自己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锦缡索性拉住他,压低了声,急着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委屈,你也根本不愿意来这里,是郎伯父迫着你来的。不用想也能知道,今儿这场合里,对你来说该是有多不尴不尬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为我的处境考虑了?”郎坤北跟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锦缡眉间笼着的愁绪一直萦绕不去,此时更是多添了几分无奈和凄凉。她往前厅里看一眼,里边的笑声隐隐传出来,定是一派和乐。人们都是为她而来,那些人里边有她的未婚夫,有未来的公婆和姨婆,还有小姑……可是这一片和乐却着实没有她的份。
“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我真的不愿意进去,在这场合里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
“煎熬,煎熬,”郎坤北重复了两遍,说:“那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煎熬的,也好让我乐一乐。走吧。”
锦缡没话可说,见他又要往前走,便抬手虚挡了一下:“我先进去,你等会再进。三分钟,就三分钟。”她转身揽着披肩踩着小碎步走得很快。
锦缡一走他也走起来,锦缡回过身来看他,他不耐烦地停下步子。锦缡再继续走,他便又跟着走。锦缡一甩披肩,走得极快。
锦缡前脚刚一进到大厅,屁股刚挨了椅子,就见郎坤北也跟着进来了。她气得直磨牙,却没敢看自己母亲的脸色。
只是本来不断的说笑,骤然停顿了下来。本来和乐的氛围,也随之冷却。
郎元山冷着脸,对郎坤北道:“迟迟不到,大家可都是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