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开着,有凉爽的风扑进来,吹得彤玉的刘海翻飞着。她捂着自己的刘海,看着锦缡饱满的额头羡慕道:“明儿我也不梳刘海了,日日需要打理不说,但凡在哪遇着点风丝儿都得麻溜地捂着摁着的,生怕在这刘海上出了一点的洋相。”
锦缡笑笑,看着她不语。
彤玉笑得没心没肺:“今儿天气很好哈,很晴朗,就是热。干热干热的,这个时候最是得想些法子护着肌肤。”
锦缡仍旧看着她不语。
彤玉瞬间垮了脸。“好啦好啦,说起来我还生气呢,我大哥和大嫂结婚才几年?悦儿也才两岁呢,他就急着纳了妾。偏生娶了一个二姨太还不够,这回又看上了个名伶戏子,非要接进府里来做三姨太。我母亲管着他不教他胡闹,他就朝着我大嫂发火。若是像往常骂几句倒也罢了,偏今儿还差点动了手!要不是我和我娘在那拦着,还不定把我大嫂欺负成什么样呢!阿缡你也瞧见的,我大嫂多温柔个人,都要委屈死了呢!”
锦缡满脑子里都是悦儿生日那一日沉默温柔的何氏,那一日尽管她再如何得体温婉地赔笑,眉目间也还是拢了愁绪的。锦缡当时只觉得她应当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外表极温柔而内心里也必是有主张有韧劲的,不然在郎坤北跟前怎么敢开口替自己说话呢?
锦缡的心也跟着掉了一块似的。“大哥看上去忠厚老实,不像薄幸之人……”
“你瞧你,多愁善感了不是?我倒只有干着急的份,我母亲也不是如何厉害的家长,多少有些软弱,自然是管不过来他的。说起来我最服气的还是季太太,季嘉瑞那样一个纨绔少爷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是嘉瑞孝顺……”锦缡顿了顿,又道:“秦大哥也是个孝顺的,只是不知竟会在这样的事上忤逆长辈一意孤行。当真是被那戏子迷了心智?”
彤玉撇撇嘴:“京城名角人称小天女,狐||媚得很。别说她,我大哥娶回来那个二姨太也不是什么好出身,还不是紫夜酒庄里出来的画眉鸟?也不知道开紫夜门的洋人是打哪个人牙子手里买来这些个小画眉,个个都跟仙女似的,专门教习伺候男人的本事,十五岁一出徒就开了场子往出卖。没看那两年给我大哥迷||惑的呢,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买回家里成了阔太太,一味地追求时髦摆阔气,一年来蛋没下一个,给她添衣服首饰的钱就不少。”
“紫夜酒庄哪里是什么洋人开的……偌大一个紫夜门,在上海南京北平都是有的。”
秦彤玉瞪大了眼睛:“紫夜门这么大?都开到上海去了?你别告诉我是季家开的,恐怕也只有季家的财力能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叔嫂(五)
锦缡摇头。紫夜门的生意若想延伸到上海去,光有财力也是不够的。
彤玉还在等着她的答案,她却不再往下说了。她只道:“那岂不也是可怜了悦儿?小孩子有什么错呢,大嫂也是可怜之人……这便是身为女子的悲哀!”
“悦儿倒还好说,大哥还是疼这个长女的,大嫂倒是真的可怜。阿缡,我有时候都想,自己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般田地。”
锦缡立马坐直了身子,声音里透着清冷:“不,彤玉,咱们的命运,自个做主便是。
阮月华随手抓了颗麻将看都没看,就要往出打。
一双白腻的胳膊打身后伸过来,“哗啦“一声把她身前的一溜牌推翻了:“五姨妈打牌都不带走脑子的,眼瞧着胡的是三六条,这自摸了一张三条怎么就能往出打了呢!哈哈!清一色,妈,两位姨姨,掏钱掏钱!”
二姨太和三姨太相视一笑,纷纷拿出了自己桌兜里的大洋推给阮月华,“都说是越有钱的越聚钱,白花花的钱就往姐姐兜里跑,想不聚也不成!”
高太太抄起一颗麻将就往高紫琦身上打:“鬼丫头,胳膊肘往外拐,我是你亲妈!”
“哎呀呀!”高紫琦身子灵巧,躲过去了,只嘴上喊得欢。
阮月华一直恹恹的,她掩嘴打了个哈欠,嗔怪自己的六妹——高太太:”“打输了就扔牌,还是这副赖皮底子,这么些年也不见你改一改。”
高太太道:“跟你一比我们都是穷苦人,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输起来没完的,谁受得了?两位姨太还好说,好歹是你们郎家人财大气粗的,要是我输得只剩条裤子了,我们家老高也该不让我踏进家门槛了!”
“妈您说的那话多不吉利!”
“可不是,”高太太嘴一松,身后的婆子把烟杆接走了。她连着啐几口:“呸呸呸!”
高紫琦笑得欢快。
三姨太眼角带着笑,倒出空来瞅一眼高紫琦,“高太太倒是不至于输得只剩条裤子。瞧瞧这闺女多俊呢,生得这般好,要我说高太太再输得多了就拿高小姐做抵押算了。从此高小姐可就是我们郎家的人了!”
三姨太这句话像是说到了高太太心坎里,她笑得最大声。
阮月华也跟着笑,却是笑得苍凉。
有婆子从外边进来道:“夫人,外边有客求见。”
“谁啊?”
“回太太的话,是秦小姐和……和锦小姐。”
不止阮月华,二姨太和三姨太抓牌的手都是一顿。
“说明白了,哪个锦小姐?”
三姨太是急性子,抢着说道:“锦家的小姐可不就是那一个?”
二姨太摇摇头:“锦家还有一个表小姐的,对外也称锦小姐。不过她本来是姓董的,是锦澜素的女儿,后来锦澜素死了,董家没落了,一直养在锦家。”
“锦澜素啊……这一晃死了多少年了,可惜了了,多好的一个人……”高太太瞧着阮月华的脸色,笑一声:“哈,这客来得可不一般,瞧你们这架势,那是不速之客?”
阮月华一把推了身前的麻将,身子往后边一靠。高紫琦瞧出来她不对劲,悄悄地拿开了手。
那婆子急道:“是锦大小姐,锦司令。”
“让她先等着。”
说完,阮月华重新码好麻将垛子,抓了一张牌就往出打,见着别人不动弹,她颇没好气:“咱们打咱们的!”
二姨太和三姨太不敢言声,只有高太太在那呵呵笑着:“看这苦大仇深的,她是偷了你的还是抢了你的?就我输了你那么多也没你那脸色差劲呢!”
高紫琦多多少少是有些听闻的,她试探着问阮月华:“五姨妈,那位锦司令是不是就是惹我二哥生气的女人啊?”
高姨妈也没了打牌的兴致,“那不就是乾南的未婚妻?我说姐,你这婆婆怎么当的?还没过门呢就给这么一个下马威,看样子这是要教训儿媳妇了啊。”
二姨太眼见着阮月华的面色越来越不好,高太太母女难免捞不着台阶下觉得不够脸儿,便接过了话茬:“高太太才来,恐怕不知道家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要说姐姐也在气头上呢,她最心疼的就是二少爷了,哎……总之一言难尽。不过高太太可别小瞧外厅里候着的那个,莫说是下马威了,就是一顿杀威棒给她吃,也未必能减了她一分的威风,人家那是女司令呢,忒威风!担子也忒大!”
高紫琦圆睁着杏目:“当真有这般厉害的角色?那我可得见识见识去!我哥哥在家时看报纸,还提过她呢!”
“你哥哥说的什么?”阮月华问。
高紫琦讪笑两声:“我哥哥嘛,他也没说什么……”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直奔前厅了。
前厅临近了,高紫琦放满了脚步,整理了头发和衣襟,才端着名媛的身姿昂首漫步地进去。
高紫琦进了前厅,看见太师椅上静静坐着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身着水红色洋裙,裙子做工细致花样繁复,头发也是同她一般最时髦的发卷,连别着发卷的一对凤翼卡子都是镶的红宝石和蓝宝石。她又打量了她的耳饰、项链,都是一整套最有品味且昂贵的洋行会所定制精品。
高紫琦心下暗叹,对于她的身份品味有了最基本的定位,才去端详她的脸,肤质很好,长得也很水灵,是个标致的美人。
高紫琦这才移开眼光看向旁边的这个女人,莫不是家里死了人?穿成这个样子着实是没有一点喜气。
彤玉和锦缡被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毫不掩饰地打量,少说也有个两三分钟了。锦缡倒是还算淡定,彤玉却是受不了了,她站起身,刚要开口就见那女子满面陪笑着款步走近,握了她的手便说:“锦小姐,你好,我是高紫琦,我二哥的表妹,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秦彤玉顿时就石化了。
高紫琦干笑两声:“你瞧我这话说的,我可不就是我二哥的妹妹么,我二哥就是……”
“郎坤北。”锦缡淡淡地接道,朝她伸出手去,“锦缡,幸会。”
高紫琦标准的淑女式微笑顿时定格,她缓缓低头看看自己拉着秦彤玉不放的手,又抬头看看秦彤玉。
秦彤玉道:“不好意思高小姐,我是秦彤玉,幸会。”
高紫琦又握着彤玉的手上下晃两下,咬着牙说了幸会,麻溜地转向锦缡。锦缡只是象征性地与她轻触一下,便收了手。
高紫琦一时间手足无措,正愁着如何脱身。她尴尬地四处望望,见了阮月华就像见了救星。
阮月华道:“你先下去吧。”
高紫琦连连点头,一阵风似的跑了。
锦缡的鼻尖嗅到了丝丝袅袅的檀香气味,低垂的眸光瞧见阮月华交握的手腕上带了一串檀木的念珠,阮月华走近了她……
秦彤玉紧张地看着阮月华与锦缡,手里的帕子都要绞断了……
虽说此时阮月华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锦缡,但是彤玉细细观察着,锦缡虽是做出了低姿态,但是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她不见得是的输的……因为是阮月华先开了口打破这场僵局:“秦小姐自便。锦小姐,不妨与我走走。”
叫了二十年的阿缡,换成了一声锦小姐。
锦缡落后一步跟在阮月华身后。穿过了前厅,在前厅与和庸堂之间是一座花园,雪白的槐花似是漫天飞舞的蝶儿。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锦小姐可以说明来意了。”
锦缡仰起头望了望天,浓密高耸的树遮住了蓝天白云,只有被树叶挤碎了的阳光……
“伯母……我来探望乾南大哥。”
阮月华轻哼了一声,似是冷笑,那当真是冷到了骨子里,就像没有体温冰凉滑腻的蛇一圈圈盘着颈子,然后勒紧:“你是与他作对来了罢!”
“伯母……”
阮月华猛地转身:“坤北这一生,是不能有一日快活了!”
锦缡被她看得心里陡然一惊,而听着她这话,却更是发了慌。
她急道:“伯母……”锦缡看着阮月华像是钩子般将她锁得死死的目光,微张了嘴唇,却是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阮月华等了一会,终于是不耐:“不过这样也好。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事的男人便就应当是铁血无情的!没有女人的牵绊便没有弱点,任何事物都不足以为之掣肘。从此以后杀伐决断他也不会再有顾虑,再没情面可讲。旁人只道是锦家的女司令智谋无双,真是可笑,锦缡,你愚蠢得可笑!
“你只以为与他彻底断绝了关系将他拒之千里便是护住了你自己也护住了锦系,笑话!他在西城杀了一百多个土匪,还有几百上千的土匪毛贼是在他炮火攻山的时候活生生地被几百发连珠炮弹炸平了山头炸成了肉酱!你以为他没事往甘青那边跑什么?你以外边的传言他们两父子此番差点决裂是因为什么?
“我告诉你锦缡,若不是他父亲死命拦着,那几百发炮弹和五十万郎军就都是冲着你们锦系去的!别以为你能赢得了,真的,别抱一点这样的幻想。到时候他想怎样对你都成,给不给你名分,给不给你自由,给不给你脸面,全看你要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叔嫂(六)
锦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阮月华,她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又一下……
“妲己亡了商,褒姒亡了周,西施亡了吴,武则天干脆凭借后位当了皇帝。世间计谋攻心为上,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呢?有多少女子舍了性命都得不来的眷顾,被你弃如敝履。后悔了么?阿缡?”
锦缡已然不能言语。
阮月华穷追不舍:“阿缡,你后悔了么?”
锦缡一根根蜷起手指,她的身子一忽一忽地起了汗,风一吹,打起了冷颤。风比刚才那阵大,吹落了槐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发间,衣上。浅色的花瓣之下是一抹清浅的人影,那人影像是能随着花瓣一起被风携落而又被风托起……
“我不管你是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也好,假的也罢,从此你是他的嫂子,这将是你之于他唯一的身份。郎家已经被你搅得够乱了,断不能再因而你蒙羞!若你敢在他们兄弟之间辗转,休怪郎家无情!郎家的门自来不是好进的,一旦进来了,不管你是谁,都得按着郎家的规矩走。走好了,大家相安无事,走差了,进祠堂上家规,不守妇德只有一个死。”
“伯母!”锦缡叫住她。锦缡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或许还有更多入不得耳的话等着来奚落她侮辱她……锦缡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干裂的唇,抬起头,仰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就显得那双大眼睛更像是一汪死水了。
“我是来探望大哥的……伯母可否允许前去……”
“他是你的未婚夫,天底下哪有未婚妻子探望未婚夫婿却是被婆婆阻拦的?只不过,我说的话,你好好掂量掂量。”
“我会的,伯母。至少您说的话,让我明白,即便再如何恼我,他也是不会同我锦系刀兵相见的。因为他前边还有深明大义的伯父在拦着。”
阮月华扬起巴掌朝着锦缡的脸就要打下去!
锦缡突地闭上了眼,丝毫没有闪躲。饶是如此,她也连半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来人!带锦小姐和秦小姐去南苑!”
直到引路的婆子领了秦彤玉过来,和锦缡一道走了,阮月华还在甬路上定定地站着,望着锦缡那单薄而经不住风丝儿的身影,气得直抖!
“出来吧!”阮月华转身,朝着躲在树丛后边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