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采依开始后退,但是她的手腕被他攥在手中已经失了知觉……是的,她仿佛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郎坤北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可是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那句话一出口,郎坤北全身的血液瞬间冷却。尽管他的怒火在燃烧,可是他的血却是冷的,是能冻结的……
郎坤北突然就松了手,夏采依的身子不稳直直撞到假山上去,脚下的高跟鞋也踩到了石缝里,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夏小姐,做你今晚的舞伴,是你唯一的心愿。我得帮你达成。”
他抿着唇,没有笑,只是十分有风度地朝她伸手弯腰,做出了十足的绅士邀请礼。
夏采依不可置信地把手搭上去,被他一把扯过去。她像是失去了重量,然而在两个身子就要相触时,他又伸手挡开了。
郎坤北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过了今晚,我不会再见你。”
锦缡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小肉球哭着,因惧怕她爸爸不敢大声,只得呜咽着“要猪猪”“要猪猪”的。秦彤玉正要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了,锦缡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肉球蹒跚着跑过来挂在她身上,她就势一抱,肉球立时止住了哭,湿着一张小脸就要蹭上她衣领。
一边的彤玉早有准备,扭着她的脖子拿帕子擦好才放那张小脸归位。
“你是不了解这个小魔星,她可不管过不过生日的,平日里逢人就要礼物。我都快让她榨干了。
她素来先认礼物后认人,你送的东西最顺她的意,擎等着被这狗皮膏药黏着不放吧。”
旁人被秦彤玉的话逗笑,看着悦儿觉得有趣得很。何氏红了脸,用帕子掩着嘴啼笑皆非的。
锦缡也笑:“听说侄女随家姑。”
这回众人笑得更欢,邱维森从外边进来也跟着哈哈一乐,“锦小姐偏不肯吃一分嘴上的亏。”
锦缡抱着悦儿转身,笑容一瞬间被定住了。
邱维森又说道:“都知道这大战在即,两位统帅却闲情逸致得很,看来是稳操胜券了。”
锦缡看着他身旁的郎坤北,今日的他穿了身西装,上衣搭在臂弯,两手都插在裤袋里。锦缡只看见身形便确定是他,再也没敢向他的面部看去。她忽然觉得又一阵毛骨悚然……
众人都敛了笑,气氛骤然冷凝下来。邱维森那句话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也都是意在缓和两人的僵局。但是两人谁都没接话。他自己尴尬地笑笑,那笑声也只能使得气氛更加冷凝尴尬。
两周岁的孩子已经不轻,况且肉球胖乎乎的,锦缡吃力,想放下她,她却不肯,哼哼唧唧不撒手,锦缡只得再抱起她。
悦儿一乐对着她的脸“么嗒”一口亲得实在。脸上湿湿的,逐渐发烫。她只抱着悦儿立着,空不出手来去擦拭。而她的脸上,还留着一汪水呢,像是还带着奶香味儿。
周围的空气都似乎一点点结成了冰,把她牢牢地冰封在里头,要么冻死要么窒息而死……锦缡脊柱一凛,鼻尖渐渐嗅到一丝烟草的气息。
郎坤北迈着缓慢而悠然的步伐在她面前停住,她仍不抬头,紧紧抱着悦儿,勒疼了她,悦儿不满地吭一声,挣扎了几下……可是她是不敢松手的,那是一种本能的出于对弱小孩童的保护,就像她一松手这孩子就会被恶魔吃了去……
郎坤北一伸手,锦缡抱着悦儿后退一步。
他面色清冷地接过秘书递来的礼盒,取出一件精美的瓷雕洋娃娃。那娃娃粉雕玉器,穿着宽松膨起的洋裙,面庞、发丝、衣饰精致到极处,栩栩如生。
悦儿看见洋娃娃顿时眸中精光一闪,将玩腻了的小皇冠塞到妈妈手里,也不顾锦缡的拥抱有多紧,刺溜溜地滑下她的身子,锦缡真是想拦也拦不住。
悦儿抱着娃娃亲热得没完,全然忘记了这个缡姑姑。
秦伯唐先是道了谢,然后教悦儿说谢谢郎叔叔,她便乖巧地抬头:“谢谢大灰狼俗苏。”
“大灰狼?哈哈!”邱维森笑起来:“大灰狼叔叔,这个称谓好!”
郎坤北伸出手,悦儿欢乐地蹦进他的怀抱。又听到更响的“么嗒”一声,她又在郎坤北的脸上留下一汪口水。
锦缡忽然想起来抬手擦擦脸。
邱维森一个人笑得欢畅:“这个小家伙,还真是……哈哈哈,小小年纪的,两位军系统帅都被你盖了戳,长大后必是个人精!”
锦缡自知不能久留,被邱维森这样一说只能更是尴尬无措。她微微垂头要去告辞。
何氏怕她脸上挂不住,声音温温柔柔的:“阿缡妹妹,悦儿一见你便喜欢你可见是缘分不浅。她已经虚岁三岁了,却一直没定下来大名,我们只唤她悦儿。没有大名终究是不行的。阿缡妹妹才名在外,今日不如趁着她生辰,我替她向妹妹讨个名讳。”
锦缡踌躇,知她是不肯轻易开口的人,一旦开口便也是真心的,且也是维护了自己。
秦伯唐也说:“是啊,请阿缡妹妹赠字,也好讨个吉利,盼她以后能及上妹妹万分之一。”
“大哥哪里的话。我只怕才疏学浅贻笑大方。”锦缡也几乎是来不及思索的,脱口而出:“生逢乱世,身为女子,所愿不过是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如此,唤做‘静好’可好?”
何氏喃喃着:“琴瑟在御,岁月静好。静好,秦静好。”她含齿一笑:“甚好,妹妹赠字之恩,定不教她忘记。”
郎坤北还在抱着悦儿,锦缡道别秦家。秦家老爷夫人还有秦伯唐夫妇还有不少的人都出来送她,眼见着到了门口,锦缡便也要他们止步了,独留彤玉伴她来到车边。
两人皆立着不动,锦缡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秦彤玉也不急着回去。刘伟业带着卫兵过来绕着车子站好,将两人护在中间。
彤玉拿着锦帕替她掩掩鼻翼的汗意。“但愿他以后待你都能像今晚一样便好了……冷漠,许也是伤了心。不过有的时候,冷漠真的比暴怒更折磨人呢,关键看你在不在意。”
锦缡还在想着事情,敷衍地笑笑。
彤玉顺手拍拍她的脸:“这会子脸还红着呢,被人取笑的是我好不好?”
两人闲话了一会,听到大门里边传来声声笑语,声音跟银铃似的。那一群人很快走近,秦彤玉打着招呼:“这就走么?好歹再跳一会。”
邱维森爽朗地答:“不了,你这家姑快进去看看悦儿吧,哭闹着要她大灰狼叔叔呢。”
彤玉白他一眼转过脸对着郎坤北,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锦缡护在了身后。她笑笑:“二少爷也急着回去么?”
郎坤北点点头没说什么。
夏采依挽紧了他的手臂,看到锦缡也没走,又转脸看着郎坤北,突然弯起惨白的唇角,笑得很决绝似的。“锦小姐还没走呢?”
锦缡抿唇,“这就走了。”
“你瞧我,还叫什么锦小姐,婚旨都公布下来了,应该很快就要改口唤嫂子了!”
原本笑声欢愉的众人都没了声响。
秦彤玉握紧了锦缡的手,抢着说道:“那我是不是要先恭喜夏小姐,嫂子都叫了,只怕与二少爷的好日子也不远了吧?”
夏采依像是遭了雷击,她下意识地去看郎坤北,然而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留给她解读,也根本置若罔闻。郎坤北的手仍旧插在裤袋里,她的臂弯很不协调地挎着他的胳膊,挎得很紧,且愈来愈紧。
秦彤玉了然地笑笑。
锦缡自己拉开了车门,她的脸色并不比夏采依的好。临坐进去之前,她很轻声地说:“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叫我倒无所谓。”
她一声令下,车子像离弦的箭,驶出了人们的视野焦点。
她的身份使然,自来便是人人关注的焦点,然而每每,她都是以不堪落逃收场。
锦缡想,生活在那光环之中这么多年,她就没有一次是闪光的而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丢人丢到全中国去的么?或许有,那是在她惹上郎坤北之前。那该是多久远了,久到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惹上的郎坤北!一岁?两岁?
作者有话要说:
☆、叔嫂(四)
车子回去衙门的这一路所经之处甚是安静,已经时候不早了,整个省城都安静了下来。这一晚上看似很平静,实际上的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已经教她疲惫不堪。
也不知是刚刚受了惊吓还是因为精神绷得太紧,她现在有些头疼。
“司令该精神精神,这会睡着了,下车的时候该着凉了。”
锦缡捧着额头,一拉车帘子,远远便见张乔守在大门口,不知道在和卫兵们说些什么,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锦缡心里也跟着一急,车子刚停就忙跳下了车,虽是穿着高跟鞋呢,却是比谁走得都快。
张乔见她穿成这样,难免惊艳一把。司令本来就是个漂亮的小姐,惹得衙门和军营里头的兵盼着她巡视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她要是再穿着这身衣裳去巡视,那帮兵不得疯了……
她带着张乔刘伟业一路进了办公室。“有什么急事?”
“是。”张乔将汪凯奇拍来的急报呈给锦缡。不过锦缡心里边还是有数的,汪凯奇到乌兰察布几日,那边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周孔秋处于被动局势。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
接过来一看,锦缡不禁微讶。“什么时间发来的?”
“半个小时前。”
锦缡蹙起眉。“以后得到这样的消息也不必太过谨慎,第一时间告知我才是正经。郎坤北必定早我一步知道了。”
锦缡吩咐他两个请邓处长过来,两人应声下去了。邓清露来的时候锦缡手里还攥着那张电报。
锦缡请她坐下,开口直接问她周家那边具体的状况。
“回司令,周孔秋一直坐镇关东控制着周怀桢,其麾下大将拉克申全权负责向锡林郭勒调运粮草,将其作为后方补给,同时调兵遣将增派驻防。关东那边已有暗寞潜入与内线接头,今日下午四点发来消息一切正常。只不过周怀桢解除了禁足,开始理事。”
“这就是了。”锦缡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周孔秋状况如何?”
“自从旧疾复发便一直将官邸当成半个医院,从未露面。里面防得太死,实在是进不去。”
锦缡灵光一闪:“也就是说,无论是暗寞还是内线,都一律未曾得见周孔秋本人?”
“是。那么,司令的意思是说……周孔秋死了?”
“不。”锦缡坚定地摇头:“今晚凯奇发现周军停止向锡林郭勒运粮,也就是说周孔秋的指令已经被收回,而拉克申很可能已经失势。这就对了,周怀桢一向与拉克申不睦。一切都是以今晚为分界点,今晚停止运粮,今晚解除禁足,所以周孔秋要么是今晚死的,要么,也快了。至少现在,周孔秋是不能理事了,周怀桢才会被放出来。”
“属下愚钝了。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锦缡沉默。她穿着那一袭曳地的荷叶绿色的礼服,缓步走到办公室角落里常年摆着的沙盘前,深深凝视着代表中国各方兵防分布的小红旗和代表各地大致地形的沙土模型。
“接下来,真正岌岌可危的已经不是继任之初面临内部姚崇反叛外部大军压境的我了。而是他周怀桢。等着他的停战声明吧。”
“是的司令。周孔秋这棵大树一倒,东北势必刮起大风,那么周怀桢这棵小树恐怕是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与我们的战争?”
果然不出所料,三日后电台广播里播放着东北军周老帅的死讯,和周怀桢的停战一月声明。随即锦缡也接到了周怀桢亲自拍来的电报“停战一月诸事后议”寥寥八字。
郎坤北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所谓的战略部署也一直未曾送过来。锦缡心里惴惴的,只觉得时局的变化已经超脱了她的掌控,而也有些事情正在或者将要发生的,那更是她完完全全预料不到的……
她习惯早作准备习惯未雨绸缪,可是这一次她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如何做。问题到底发生在哪里?她想得头都要炸了。她觉得鼻尖嗅到的血腥味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怕的硝烟气息。
她想她可能是太紧张了
一时间局面平静得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片刻的宁静。前线仍由汪凯奇守着,她也着实不愿时刻绷着自己的神经。她诚然更不愿意与郎坤北正面交锋,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致使她像现在这样困惑苦恼的,正是郎坤北他对待与东北军一战这件事上的态度。
那天他还在与她煞有介事地研究周军布防,商榷作战部署,也还在问她对待俄国人和日本人的态度。他也答应了的,把战略部署送过来。可是那莫须有的战略部署就像石沉大海,直至今日音讯全无。而那日在北殿里,则貌似他只是在陪着她玩似的,好像他同她说了那么多话,就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试探她的深浅,二是送给她所谓的定情信物……她是被他耍了么?
锦缡亲自写了帖子,由张乔派人送去给秦府了。
可儿帮着她换了身衣裳,是条白色织锦的旗袍,上边并没有什么刺绣装饰,只有纽襻上坠着滚圆的珍珠。又简单地配了一对珍珠耳坠,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戴了水晶发卡,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浅浅淡淡,素素净净。
车子停在秦府大门前,门口站着的小厮看样子已经等得有一会了,直接引了锦缡进去。
秦府正厅里空无一人,锦缡站在门口往外望着,隐约听到些杂乱的语声。秦府不是没有礼数的人家,虽说不拿锦缡当外人,但是没有一个半个的人出来招待,这倒是头一回。
管家胖伯急匆匆地过来:“锦小姐您先坐着,怠慢了您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夫人和二小姐马上就过来。”
有仆人端了茶过来,锦缡随手放在高几上,问胖伯:“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胖伯敷衍地笑笑:“也没什么……”
锦缡没再往下问,屁股刚坐在椅子上便又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咚咚”的,跟鼓点似的,不用想也是彤玉了。
两人一起出了秦府坐上了锦缡的车子。这车子是往西城郎府驶去的。
小湘已经被郎坤北禁足十来天了,彤玉坐不住了,锦缡也坐不住了。
车窗开着,有凉爽的风扑进来,吹得彤玉的刘海翻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