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之间,不远处挂着的一张胶片却一时吸引了锦缡的目光。那应该是一张远距离偷拍得到的相片。那相片中的一男一女,就在不久前,刚刚传出了绯闻……
放下手中的胶片,锦缡一刻也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
并肩从报社走出来上了车,锦缡接过仲魏昭送的相片看也没看便塞进了手包。
车子七拐八绕行驶很久方缓缓停下。此地已经属昌平一带,没有西式楼阁林立,却有着古都特有的古朴巷弄街道。周围四合民居深宅大院本应是人间烟火繁盛之地,此时却肃静得很。
锦缡在警卫的带领下绕过前院直奔东厢而去。警卫没有通报,段灵芝还是听到了脚步声起身迎接出来。
段灵芝看见来人是锦缡,竖着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一声。又将食指隔着窗户指向屋内小床中并排睡着的姐弟俩。
段灵芝示意锦缡移步。锦缡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锦骥飞和锦骥美。
锦骥美胖乎乎的小手搭在弟弟的肩上,锦骥飞将半张脸都埋进姐姐的肩窝。天气很热,段灵芝停了扇扇子,两个孩子脸上很快渗出汗水。只是依旧睡得深沉且安稳。
锦缡别过脸,快步当先走出院子。突然,锦缡停住步子背对段灵芝负手立着,声音略带薄怒:“你倒是一派泰然,要知道,你孩子的父亲,和他们的爷爷都已经死了。”
段灵芝拿着帕子虚掩嘴角轻咳一声:“我知道。”
锦缡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段灵芝。
段灵芝放下手,也抬头坦然地回视锦缡。“我劝过他,他不听我的。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其实阿缡,自打我刚嫁进锦家,与你接触了几次,我就知道,在与你的较量中,他不可能会赢。”
锦缡心中有些焦躁。“我只给你两条路。一,生;二……”
段玲打断她,声音平静地接下去:“二,留子去母,永绝后患。”
“你就那么相信我会留下你的孩子?”
锦缡走近段灵芝,目中寒光慑人。段灵芝不动声色:“你会。并且,我选第一条路。”
“好!对于锦澜明和锦释源的死我不做解释,并且你也应当知道他们实在死有余辜。从今往后我是锦家的家主,我留下他们两个不是用来卧薪尝胆找我复仇的,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对付同我、同锦家怀有异心之辈。怎么教儿子是你的事,想单请师傅办学堂私塾便去办,哪怕你想请个洋人来教也不是不可,但是,你给我记住,若是再教出个锦释源来,可别怪我心狠。”
段灵芝紧握着双手,声音已有些轻颤,她终于错开对视的目光,望向了窗外,望向了异常遥远的地方。
“我答应你。心怀怨恨,便不会快活。我是他们的母亲,不会害他们。”
锦缡并不多待,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我会连夜送你们回宁夏。今后的日子不会有人难为你们,你也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四)
五月二十三,天气晴好,锦缡向仲梓桦辞行之后原班人马启程飞回宁夏。
锦缡正好看到她与仲魏昭并肩进出江河日报社的相片,果不其然成功抢占了各大报社的头版头条。“锦氏女司令外强中干依靠中央军”,“仲家大少锦家女司令婚期将近”……
这时,汪凯奇进来了。
“请坐,汪参谋长。看看这个吧。”
锦缡将昨日的江河日报递给汪凯奇,汪凯奇双手扶正眼镜,目光在相片上停一下,思绪很快投入。“这篇文章昨日我看过。做这文章的记者政治视角很独特,风格很洋派。但也看得出行文谨慎,有所保留。这记者,我会派人去查。”
锦缡回忆了昨日见花雪的场景。“我见过这记者,她叫花雪。开口便称我维多利亚女王。”
汪凯奇点头:“我以为,称大小姐女王倒是很贴切。只不要是英国的女王才成。”他不相信那位欧洲留学归来的时政新闻记者会不清楚,女王于英国不过是一种象征,一种标志,一枚供人瞻仰的最高贵的且没有实权的,花瓶而已。
“她还叫我玛丽一世呢。”
“大小姐继任之初,先是维多利亚,后又以血腥玛丽来影射大小姐,若坐实了诛杀异己血腥残暴的名头,怕是将来少不了吃她这笔杆子弹炮。看来这是已经盯上咱们了。”
“仲魏昭说得对,她还真是朵带刺的玫瑰。”
刚一回到宁夏,锦缡就听锦全说父亲去了泾源县麒麟潭别业。母亲也同去了。
那是锦缡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以前每年仲夏时节,省城迎不来雨水,既干燥又酷热,奶奶都会带着她和奕奕不远百里前去小住半月。麒麟潭别业依山傍水,潭水尤为美观,气候自然要凉爽湿润许多。
看样子,父亲母亲一时半会是不会回来了。
自打回来,锦缡就没有一时地着闲,先是召开军事会议,见过四大将军,后又处理了第一将军牛世昌失职一事。
爹爹的病突如其来,事先对于军队里的事并无交代,这些都要由锦缡一个姑娘亲自打点处处周到,教她应接不暇。
更何况她的心,一时片刻也不能轻松。层层疑团笼罩着她,种种威胁压迫着她,一时不将站在锦澜明背后的那人揪出来为奶奶报仇,她便一夜不能安睡。
晚间锦缡命张乔带些糕点随她同去汪凯奇的办公室。汪凯奇一见来人是锦缡,倒也没惊讶。锦缡回来的这些时日里也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且还带着些吃食。
锦缡换下了白日里那身装扮,随意着了件牙色褂裙,素雅而舒适。汪凯奇接过食盒,去一边的盥洗室静了手,挽起袖口,熟练地将点心一碟碟摆好。
“大小姐这么晚了还不回锦宅?”
“我来只同你说一件事,姚崇索要的粮草和军火,都允了。还有一件事要你亲自安排人来做。军粮可以运送至太原,但是军火不可以。务必要在军火抵达山西界之前截下。刚刚我看过沙盘图,截断军火的最佳地点就是八盘山隧道。凯奇,你意下如何?”
汪凯奇道:“姚老将军在位时还好说,他的确是为锦军立下不少战功,忠心耿耿。但是他的这个儿子行事却并不规矩,且为人狂傲不羁。早在他继位之前就已经着手架空老将军的势力,其拥兵自立的苗头早已显见。而如今……竟然是一点也不收敛,甚至勾结外贼。姚崇此人,留他不得。”
锦缡沉默地听着,“如此,就照着我说的办吧。”
座钟的指针有气无力地摆动着,像是终于熬过了一日精疲力竭。“我才刚刚继任,便已经有人在给我出难题了。这一次是窝里反,我倒是不大害怕的。但是倘若有朝一日,中央军、东北军,甚至郎坤北的西北军都要与我作对……凯奇,你说,以后的难关,会不会一次比一次难过?”
汪凯奇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她面上强撑着笑容,似乎是想给他一点安慰。“大小姐,我是你的下属,可我是个男人。你自放心,有汪某在一日,必定为你保驾护航一日。琐事我来处理,难事我来办,男人的战场,不需女人卖命,只要你这个女主子拿个主意便好,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锦缡愣了愣,俏皮地一笑:“与其做你的女主子,我更愿意做你的朋友。凯奇,有你在,我安心多啦。”
薄薄的镜片反着光,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许久,汪凯奇呆呆地看着锦缡,忘了回神。
这几日忙着处理军务,锦缡好不容易抽出一天的时间打算去麒麟潭见见父亲母亲,本还在为来去十来个小时的车程烦恼着,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季逸云说那边一切安好,不教她惦记。且锦澜城吩咐,不想接见任何人来访,也嘱锦缡不要开那个头,安心忙于军务。锦缡心里难受憋闷,整个人较往日消沉许多。
正发着呆,见张乔来报,说是锦全求见,锦缡命他放行。
锦全行了礼,双手呈上帖子:“禀大小姐,郎少帅派人送了帖子约您出去,老奴不敢私自回复。大小姐,您看这,郎家不同一般,郎少帅亲自邀请也不是小事,这要是旁人的我就干脆回绝了,你看这……”
锦缡看一眼帖子上的时间,正是今日中午。本想着今日去不成麒麟潭也要空闲一日权当做是休息调整。况且她这一整日身上都极不爽利,是没有什么精神头再去工作的。没成想,郎坤北这日子挑得倒正好。
锦缡窝在宽大软绵的单人沙发中,思忖了好半晌,倦倦的,一动也不想动。
衙门官邸之中,此处是处理机要政务连带休息下榻的地方,锦缡不好让可儿过来伺候,自然也没有贴身得力的仆人。她又独自懒了一会,不得不亲自去备出门穿的衣服。
挑一件艾青色蓬蓬裙踩上高跟鞋刚走两步,锦缡皱着脸揉揉腰腹,难受极了。她捏起那帖子又翻开确认一遍,这才发觉是自己大意了,郎坤北竟然邀她去西城大营战马饲养场,要去的是马场啊。
锦缡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这身打扮,果断丢下手包去换了一件同色滚蕾丝衬衫,搭一条深色长裤,脚上也换成平底牛皮短靴。这里没有骑马装,不过锦缡是不打算与他骑马的。她只想着快去快回倒也罢了。
骄阳似火,烤蔫了槐树叶子,也被密密匝匝的叶子挤得稀碎。任锦缡戴着帽子,也只觉更加燥热。此时也正是中饭的时间,锦缡的肚子里空空如也,从官邸往外走的这一路她几乎是飘飘然的了。
她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瞧见了一辆车,车门大开着,旁边还站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在等她。
锦缡是万万不愿再承受这般熬人的炙烤,她快走几步钻进了车子,这速度快得简直令车子旁边的男人惊呆了。
李子林坐在副驾上,他笑嘻嘻地回过头,看见锦缡已经合上双目,实实在在地靠在靠背上,要睡着了。
李子林的笑意加深,他特地提了音量:“锦小姐,您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咱可就开车了!”
果不其然,锦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都差点撞到前排的座椅上。她的帽子也鸡飞狗跳起来,她忙不迭地伸手抓住。
“怎么是你?”锦缡直勾勾地看了李子林一会,又转眼往车窗外边看去,张乔才备了车出来,还在目送她呢。
李子林笑着说:“那咱们就走了!老刘,开车!”
李子林一声令下,车子像箭似的窜出去。锦缡又没了重心,整个身体重重向后靠在靠背上。锦缡知道这个李子林是故意的了。
“李秘书久等了吧。”
李子林回过头,连连摆手:“不久不久,我本还以为锦小姐正经得过一阵子能出来呢,没成想您这么给我们少爷面子,出来的还真痛快!”
锦缡的脸色冷了几分,她从手袋里找出块怀表看着。“我只是守时而已。况且他不约我我也要约他出来的。”
“幸亏您没约他,约了也未必能约上,我们少爷忙!”
锦缡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李秘书这么多年,当真是一点没变。”
李子林当锦缡是在夸他呢:“那是自然不能变!我总还记得前些年锦小姐一瞧见我就像踩了老鼠屎似的一躲十丈远,不让您厌烦着点再畏惧着点,我怎么能对得起自个这么多年来狐假虎威的作风呢?”
锦缡冷笑:“狐假虎威,还真贴切,可不就是后边有只虎撑腰,前边有只狡猾的狐狸上蹿下跳……哼……”她的话还没说完,车子猛地一颠,锦缡的身体被高高地颠起来又坐下去,她的话也就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突兀的哼声。
这一路锦缡都不再说话了,李子林也没再说过,从锦缡的角度看过去,他正和那司机一路窃笑呢。而锦缡,本来身上就不舒服,行了几十里路,更是浑身都难受。本来平坦的路面车子行起来却跟山地越野似的,她几乎都要散了骨架。
车子停在西城城郊空旷的原野之上,入目之处尽是纵横交错的黄沙土路。而被铁网篱笆围住的,则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黄土路纵横在草场之上,活像翡翠上边镶了金带子,而这翡翠是漫无天际的,直通极北,与湛蓝的天空相连。
只是看着,便叫人忘却了烦恼,胸怀也能纳下了这一方天地似的。
李子林踢了踢车轱辘,劲大的整个车子都在晃。锦缡听见他在低咒着:“这什么破车,也该报废了。回头这修车的钱我还不能找少爷报销……真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五)
锦缡跟在李子林后边走着,越往草场里边走进了,便越能听清了喧哗嘈杂的人声。
那样的人声,可真不是锦缡愿意听到的。那尽数是粗犷的汉子们的呐喊与咆哮,时不时的还爆发出一阵阵粗鲁而开怀的大笑。
锦缡越来越怀疑郎坤北是找她干嘛来了。
李子林走得快,锦缡渐渐跟不上,她也并不出声叫她,索性也就落在了后边,慢吞吞地走着。
李子林走出了老远,回头看她,不耐烦道:“锦小姐,您不嫌热啊?”
锦缡没理他,依旧慢吞吞地走。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您要是不舒服也别硬撑着,只管说出来。要不然一会您可能吃不住。”
锦缡刚想问他一会要干嘛,就又听见他说:“您也别不好意说,反正您就是说了我也只当没听着,我是不会告诉少爷的,一会该干嘛咱还干嘛。要不然您自个去跟我们少爷说一声,他体谅您,没准这就下来陪您回别苑里待着去了。”
李子林往草场西南角一指,那是一座相对古朴的大院落,再往西边看去,不远处是一排排兵营,规模甚伟,看上去便是能容纳十数万兵士的大营地。“对,就是那儿,那是我们少爷平日里待得最多的地方。”
锦缡瞪了李子林一眼。她觉得自己忍无可忍了:“李子林你够了吧?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你了,你可不就是狐假虎威么!打小他就好欺负我,你这个小跟班也要来欺负我。你说你跟着起什么劲呢?”
李子林听得一愣一愣的,“哈!锦大小姐谁不知道啊,那可是有名的名媛淑女,您好歹也再装一装,您瞧瞧您现在这副模样要是见了报,您这装了二十年的淑女可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