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的那一丝惊痛没能逃过郎坤北的眼睛。郎坤北在她面前蹲下来,钳住她的下巴迫着她抬头看他。他仔细端详探究着她的神色,讥笑起来:“心疼了?”
“……”
郎坤北嘴角嘲讽的意味更加明显。他放开了她的下巴,而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方褐色的手帕,擦了擦他捏过她下巴的手指。
锦缡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的动作,她的眼泪又一次决堤。她艰难地说:“郎北,你现在,就这样厌恶我?”
机长前来同他汇报:“报告少帅,前方降落,请指示!”
“降落。”郎坤北说。
飞机滑翔一段之后稳稳落下。有卫兵过来机舱门口开门放梯。锦缡知道自己碍事,便扶着机舱门站立起来。等门开了,悬梯放好了,她第一个走下去。
迎面吹来干冷而凛冽的风,吹走了她的泪花,撕裂着她的肌肤和秀发。锦缡浑身一颤,打了个冷颤。她深深吸气,嗅着这阔别已久的北方空气。
她走得很慢,郎坤北一行人已经走出去了。把她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她想去追,可是她也终于明白了,去追求一个人屡次拒她千里的人,有多累。
她觉得这或许就是报应。她当初是怎么拒他千里的呢?那手段……简直卑鄙。
可是机场里并没有人来接机。郎家为什么没有人来呢?莫不是听说她回来了?
锦缡绕过机场大楼。这楼才建了一半,冬天就没有再动工,才只建起了两层,工地上到处是砖石水泥。
她走到大楼东侧面的拐角时隐约觉得不对劲……她好像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锦缡还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她就被一只手抓住,随后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她卷入怀中紧紧箍住,然后她被人携带着猛地闪身一躲。
子弹钉进锦缡刚刚所站位置后边的墙壁上。
这子弹是朝她打来的!她从郎坤北的怀中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有人要杀我……”
“别说话!”
郎坤北压下她的脑袋,迅速掏出怀中的枪,只听咔咔两声,装弹上膛,朝子弹打来的方向回击过去两枪。
对方的狙击手早已潜伏在此,一击失败已经弃枪而逃。郎坤北的这两枪再快也都是打空了。
锦缡的整个身子都被郎坤北掌控着,被他箍在怀里轻而迅速地沿着楼体向机场外部撤离。
李子林已经领着人将整个机场包围。他远远地朝郎坤北打了一个手势,郎坤北收回枪别在腰间,他嫌锦缡累赘,干脆抱起她大步朝机场外跑去。
陈东文一早在车边候着,他将车门打开,郎坤北一把把锦缡塞了进去。锦缡在海绵座椅上颠了两下,手扶住靠背才稳住身子。
陈东文忙道:“少爷,对方潜伏的杀手只有一人,并且已经按照预先设定好的路线潜逃。还要去追么?”
郎坤北从车里退出来的时候发觉衣襟被什么扯住……是锦缡的手。她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两只手都死死抓着他的衣襟。郎坤北眉间的阴鸷不曾舒展,他看一眼她的手,说:“你在里边坐着。”
“那你呢?”锦缡忙问他:“外边……外边危险……”
她又忽然把手松开了。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窝,惊疑不定地道:“对啊,杀手是冲着我来的……威胁不到你们的。”
郎坤北扶着车门,重重推上。他转过身来对陈东文道:“去把那把□□拿来给我看。”
“是。”
“等等!”郎坤北突然又叫住了陈东文。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会转,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一敲车门,敲出巨大的声响,吓得里边的锦缡浑身一震。他高声喊道:“李子!解除封锁,你亲自送她回北殿。”
李子林当即指挥下去,跑过来,把枪别在腰间,不见了一贯的漫不经心嬉皮笑脸:“是!少爷。”
郎坤北说:“记得,是北殿。我不回去,你不能离开。”
李子林郑重道:“放心吧少爷。一击不成已经打草惊蛇,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车子掉头,向着远离郎坤北的方向驶去,卷起一路灰尘。锦缡趴在后窗玻璃上望着,郎坤北已经和陈东文往杀手埋伏的地方走去了。
郎坤北看着地上的这一款□□,和枪口坠落的子弹壳,以及杀手掩蔽的藏身位置和脱逃路径,他已经说不出来什么话。
陈东文递给郎坤北衣服洁白的棉质手套,他接过来,戴上了。然后蹲下去,握着枪柄,抄起了这沉重的大家伙。
“少爷!当心。”陈东文有些紧张。
郎坤北一侧头,让陈东文躲开。陈东文刚刚站的位置正是狙击手藏身的位置。
郎坤北一腿支着,另一腿膝盖点地,对着瞄准镜,不停地转换方向……郎坤北长长吐出一口气,继而吸进了一腔的冷气。真冷。“从这个位置瞄准,我刚刚的藏身位置完全暴露在瞄准镜中。包括我拉住她的全过程。”
陈东文狠狠地拧起眉。“李…恩菲尔德,mk3型号……英军专用狙击式□□,少爷……这……”
郎坤北起身。他把枪扔在了乱石之上,摘下了手套。
“我们这个月刚与英方谈定了一笔买卖。其中就有这款枪。少爷,除了我们,全国范围内没人买过这款枪了……况且鲁咏办事很牢靠,这机场在咱们降落之前的两个小时里就已经全面封锁戒严了的……”
郎坤北仍旧没说话。他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点燃了。这一处乱石堆地势较高。站得高看得远,能看到宁夏省城里高耸的钟鼓楼,和西城的一座圆顶式建筑,他觑着眼睛望着。
陈东文没听见他的回声,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杀手既然看见了少爷,那看起来未必是真的想杀少奶奶。老爷……或许只是想给少爷提个醒。可是少爷,这事怕是越来越不好办了啊。你看,明知道咱们今儿回来,郎家竟然都没有人来接机,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郎坤北嘴边的烟刚吸了两口就掐死了。他说:“回吧。”
车子停了好一会。李子林帮锦缡打开了车门。有呼啸的寒风灌进来。
有少爷那样的吩咐,李子林不敢松懈。他知道这次的事很严重,不然少爷不会让他亲自跟着,也不会那么紧张。
谁都看得出来,少爷有多紧张。从广东到宁夏,少爷嘴里说着要杀她,可是他已经帮她挡了两次枪了。
可锦缡还没下车。“喂,想什么呢?少奶奶,恭喜回府。”
锦缡说:“少奶奶?现在这个称呼,太讽刺了。”
“是,是很讽刺。你不是心心念念地要回来么,这不回来了。赶快进去吧,别让我在少爷跟前交不了差。”
“李子,嘉瑞曾经同我说过,他说宁夏,是个什么地方?两方军阀同城而处分城而治,往东,是我锦系天下。往西,是他郎系江山。东西各有十来个师的兵力守着,防得铁桶一般,有谁能把手伸向这里?以前尚且没有,今后更不会有了。因为今后,整个中北格局,宁夏、陕西、山西、江北两省,还有西边,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川南,甚至广西,湖北,都是他的地盘。”
李子林直视着锦缡平静无波的眸子,曾几何时,这双眸子也这般黯淡了?
“你想说什么?”李子林问她。
“我想说,我应当也知道,想杀我的那人是谁了。”
“那又怎么样?”李子林几乎是发了狠地质问她:“那又怎么样?你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也早该想到你执意回来,会给少爷带来多大的麻烦!可是既然你不顾一切地回来了,想要在郎家生存下去,就给我闭上你的嘴,收敛你的锋芒、你的聪明、你的机警敏锐,装傻子你会不会?嗯?”
锦缡捧住自己的额头。她说:“先进去吧。让我进去看一看……看一眼就好。”
锦缡扶着门框下了车子。她身上的披肩和衣裳都不厚,风一吹,就透了。那冷意直达骨子。
她从朱红的门迈进去,然后踩上了石灰白色的六角菱砖。她往北殿主楼旁边的园子里望一眼,冬天的园子,满满的死寂。
她站在站在门边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声音。她伸手去拉门环。门没有锁,只要轻轻一拉就会打开。她拉了几次,手心里沁了湿冷的汗水,太滑,都没有拉开……这么简单的事,怕是个小孩子都会做的吧。可是她现在做不好。
李子林从背后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锦缡忙摇头。她又去拉门环。
李子林快一步按住了门。“我先同你说一声,你不必这么紧张。你看不到小少爷的,除非等少爷回来。”
半晌。“好。我等他回来。”
锦缡乖乖地在大厅的沙发里坐着。这沙发是黑底子绣红纹的金丝绒面料,好像是……好像是换了新的。这颜色,这花纹都对,是红色的曼陀罗花图案。可是这触感好像不对……她又转眼四望了一圈,怎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什么都换了新的呢?
这变故让她的心极度不安。她想,郎坤北若是再不快一些回来,她就真的要死掉了……
她这个样子,李子林看不下去了,自己也没来由地跟着煎熬。
听到了脚步声,锦缡一个激灵站起身,李子林比她反应更快,他忙去开了门。
郎坤北好像赶得有些急。他进来了先看一看锦缡,然后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交给李子林,李子林拿去挂在了衣架上。李子林没说什么,逃也似的出去了。
郎坤北自顾自地来到茶几旁边,斟了一杯茶来饮。他急着饮下了一杯。锦缡以为他还会再饮,看起来他很渴的样子,不然他这个人吃饭喝水都是慢条斯理的,不会这样急。
锦缡弯腰去提壶,她的手还是不怎么有力,提起紫砂小壶都显得很费力。
郎坤北把茶杯放回了茶盘。
锦缡提着壶看了那茶杯一会,那上边还有他潮湿的唇印。她又把茶壶放回原本的位置。
郎坤北没说话,锦缡也不说话。她的大眼睛不再是一直盯着他看了,而是随着她的头一道垂下去。垂得很深,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子,和突兀的颈椎骨骼。前一阵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又给折腾没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
“什么?”她带了点希冀的反问他。
郎坤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坐得很重,沙发被压出嘎吱的一声。“关于刺杀你的人。”
锦缡摇头。
郎坤北有些意外。这可不像她的脾气。“你是不想问,还是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郎坤北被她噎得好一会没说出话来。他状似满意地笑,只是他近来的笑,总是带了讥讽的意味。“好。很好。锦缡,你敢一直像现在这般乖觉,我自然不舍得再把你赶出去。”
锦缡终于抬头了。她垂头的时间久了,脸都涨红了。她十分小声地对郎坤北说:“郎北,我怎么……”
郎坤北竖起食指,虚虚一抬,然后指了一下自己的唇。他站起来走向橱柜。“先别说话,我给你拿样东西来看。”
走到一半,他又忽觉意兴阑珊。“罢了。锦缡,既然你回来了,今后你的生活就要接受我的安排。现在,你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不后悔。”锦缡说。
郎坤北转身朝大厅东边的隔断走去。锦缡也跟过去。
她看到郎坤北走到他的储物壁橱前边,在自上而下的第三行格子里,摆着一把宋代的梨花枪。他打开窗子。锦缡以为他要去拿枪,原来他是奔着枪架子的底座去的……他双手扳着底座的两端,使上不少的力气旋转。
他小臂上的肌肉都鼓起来,使出去的力量可真是不小。僵持了好一会,那底座才被他旋转开,只是轻微的一下,锦缡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抬头往壁橱的后边看去,这竟然是一处机关!
郎坤北还在扭动着枪架底座,墙体打开的门越来越大了,能够容许人侧着身前行,他收了手。
锦缡张大了嘴巴看他。“郎北……这……”
她在这座牢笼一样的宫殿里也快生活了三年了,三年来郎坤北从来没有开过这处玄关,她也根本不知道,原来北殿,还有这样的秘密。
郎坤北朝她伸出手。
锦缡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搭了上去。可是当她看清郎坤北的眼眸,她就后悔了。
她眼中的惊讶逐渐被恐惧所替代,她缩了缩冰凉的指尖,她的腿也在抖。她要逃。
郎坤北快一步把她拉过来,然后扳着她的身子将她塞进了墙门之内。
墙门之内,阴暗潮湿。锦缡站不稳,她慌忙地往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隐约可见,这里是有楼梯的,是通向下方的。
他叩开了内侧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亮起来,照亮了通往地下的水泥楼梯。
“走啊,下去看看。“郎坤北说。
锦缡死死地把住糙砾的砖墙,凝聚了全身的力气抗拒着:“我不去!郎北你要干什么?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看把你吓的,不就是下去看看么。下边很好的,不比上边差。”郎坤北的语气很轻。带了诱哄的意味。
锦缡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想一下,就被郎坤北不容分说地扯着带下去了。
“郎北你不要这样!我不要下去……我不要下去!你放开我……”
郎坤北拉开了灯,她看见这里有成套的崭新沙发,有宽大的床,有梳妆台,有盥洗室,有储衣阁。储衣阁里,满满的,都是她的衣裳。从外衣到睡衣,应有尽有。梳妆台上也尽是她管用的东西,象牙骨的梳子,菱花镜子,海棠阁的胭脂水粉猪油膏……
只是这里没有窗子。没有阳光。
只要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总会有一种枯败的味道。她在这屋子里嗅到了。她真怕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上也会染上这味道。
她平静了下来。
“你准备这间地下秘室,有多久了?”
“北殿是十年前建的,就是那个时候。”郎坤北在床上坐下来。
她仍旧保持着平静。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恐怕更久……不过做出这个决定,是在你同人私奔,又决定回到我身边之后。”郎坤北也很平静。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说出了“私奔”两个字。
锦缡一步一步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