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认得那人,广东总督上官若风。
这时,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高瘦男子,很年轻俊朗的脸。但是他有着一张很毒的嘴巴。锦缡觉得自己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她是激动的。李子林,那是李子林。有他在的地方,一定有李子林。
章狄从侧面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她的面颊已经红了,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紧张的。她有些不安分,尤其是她的手,握紧了又张开,几度试图着高高举起来。这是急着与那人相认么?
李子林对上官若风敬了一个军礼。他的脸正好朝向锦缡这边,锦缡从没有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时刻。
然后李子林拉开了车门。
车门开了有一会,锦缡一眨不眨地看着。先是步出了一条腿,锃亮的军靴,板正的军裤。她看到了他的帽子,高高耸立的帽檐,金质的檐花。檐花闪着太阳的光芒,耀眼极了。
他也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军装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有了灵魂。他与上官若风相互敬礼。然后在军乐铮铮中并肩走上了通往政府大楼的的红毯,和高高的石阶。
有人说,北方的郎坤北,南方的上官,是最好看的两个男子。也是两个好看的极端。
只是锦缡看着,他怎么就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呢?他走得要比上官若风急,走到石阶最顶上一层的时候两人立住,一齐转身。
她终于看到他的脸。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被他的帽檐挡去了一截。他的眉眼是在阴影里头的,离得太远,锦缡看不清。只是上官是笑着的,而与上官的对比很鲜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然后有镁光闪过,响起砰砰的爆破声,完成了两方统帅的合影。然后郎坤北与上官又握一下手,转过身,没有一点停留的,进了政府大楼内部。
上官若风一路引着郎坤北到了会客厅,上官若风与郎坤北分别在长桌的对面坐下。上官看着郎坤北身后立着的几个副官和秘书,有的拿着公文袋的,还有手持自来水笔准备做会议记录的,他扭头看一看自己身后的人,也是一样的架势。上官还在笑着,他摘下了帽子和手套,对郎坤北说:“老朋友见面,就用不着那么严肃了。让身边的人都下去吧,咱们两个好好聊聊。”
上官若风身后的人都出去了。李子林转头看郎坤北。郎坤北只略一点头。李子林也领着人下去了。
李子林出去之前被上官叫住:“李秘书,军务上有什么具体事宜就请你与我的副官接洽吧,反正我与坤北在大体上已经形成了共识。”
李子林没敢随便应下来。
郎坤北也缓缓摘下了手套,但是他的军帽还戴着,李子林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情。郎坤北说:“你看着办吧。”
自打人都出去了,郎坤北也没说什么话,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上官的这间会客厅在政府大楼的最顶层,从窗口往下看去,视角很开阔,几乎将半个广州城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很远,也不知道定格在了哪里。
上官坐着没动,他问郎坤北:“这次过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上官耐心地等了一会,等到了郎坤北的回答:“不急着走。“
上官若风轻描淡写一般,试探着问他:“别人可是都说,广西那场战事带打不打的,前后拖了足有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你一直在北方没过来,可是在家伺候孩子呢。”
郎坤北留给他的依旧是一道逆光的背影。他没接话。
“朔儿也有两岁了。你在这一时半会不回去,他找不着爸爸还不得哭闹?”
郎坤北忽然转过身,他的声线很低沉,比之前更低沉。“上官总督若是不欢迎,我即刻便可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放生
“嗨,我就是问你一嘴!既然你也不急着走,那正好了,后天就是若雪的生辰,她也不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给她办一次像样的生辰舞会。有你在,她应当就很高兴了。”他见着郎坤北没应声,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不过上次去宁夏,我见着朔儿的模样可是喜爱得很。那小子长大了,必定风流!”
“用不着羡慕,你不是也快做爸爸了。”
上官若风的笑容一僵,一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我也是才刚刚知道彤玉有了身孕。”
郎坤北抬手扶了扶帽檐,他本是准备离开的,眼角余光从窗口扫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一滞。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响起,其中不无警告。“以前的事我不打算与你追究。但是上官,但凡什么事我喜欢明着来,比如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我不喜欢多费脑筋。尤其是男人之间的事,别扯上女人和孩子。”
说完,郎坤北松一松军装的领口,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
上官若风的笑容也终于一点点流失。他僵硬地说:“你倒是一点也不怕外界批判你穷兵黩武、崇武尚战。”
“对于广东一省我已经很仁慈。我的三十个独立团直接取道湖南回去郎系,而非顺道来广东走一遭。”
上官若风白着脸,勉强笑一笑:“坤北,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广东与郎系一直都是盟友……”
“所以我没有选择公报私仇。”郎坤北打断了上官若风的话,他有些急:“上官总督应也记得,你还欠我郎家一条命。朔儿本来还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看。”
郎坤北不再说下去了,他握着门把手的手不自觉地在用力,说出的话也更加阴森可怖!“我甚至想过,到底要不要上官太太腹中的胎儿出世。”
上官若风猛地站起来,他的拳已经握得铮铮响。但是他尽量和缓着语调说:“你不能这样做。坤北,这不关彤玉的事!我承认那件事有我的责任在里头,但是你也清楚,真正的元凶是仲家!”
咔嚓一声,门锁都要被郎坤北扭断了。郎坤北步履如风,走了出去。
上官若风颓然落座。他已经冒了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郎坤北。只是在老虎嘴边讨生存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曾经为了摆脱这样危险尴尬的局面甚至不惜孤注一掷……郎坤北没有如何同上官计较,只怕他心里边真正不能原谅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过着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而自己的妻儿家眷,很多时候亦是不能幸免。就算是他郎坤北,也有办不到的事。
眼看着郎坤北的身影消失在政府大楼的门口,那两扇门被关上了。锦缡什么也看不见了。街上来围观的行人也都走散了,她回头看一眼,只有章狄是站在她身边的。
章狄问她:“你不是见到他了?怎么不叫他?”
锦缡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嘲讽。她还在仰头看着政府大楼的窗子,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间屋子里,会不会看到她……“我还没有想好怎么与他解释。”
章狄看得出来她的失魂落魄,他还想让她更落魄一点。因为在这之前的几年里,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女人,这个只会让男人为之失魂落魄的女人,竟然也会有今天。
“你还当他真的在乎你?广西战争刚一结束他就直接过来了,他是奔着什么来的,你不会不知道。”
她摇头:“我不知道。”
“你在逃避。”章狄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本来打算带你出国,让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的心上人。可是我突然觉得,还是把你留下更好。”
锦缡本来垂得很低的头猛地抬起,她问章狄:“需要我对你说谢谢么?”
“不需要。我只是更希望看到,从今往后他会如何待你。”章狄很满意地看到锦缡的脸色变了,血色退下脸颊,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白了。章狄扯起她的胳膊,往街道上走着。“另外,我去买出洋的油轮船票,才得知,整个广东和广西各个港口的油轮都停止通航。十日之内概不售票。我就是想带你走也根本走不出去。你说,这是谁的安排?”
锦缡猛地转头回去看政府大楼。她似乎在最高楼层的一间窗子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很快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章狄突然又拉了她一把,锦缡一个趔趄。“你要带我去哪儿?你不是说要把我留下……”
“现在还不是让你见他的时候。”
锦缡被章狄带着走远了,离政府大楼越来越远,远到她回头看时,只看得到那辆本来载着郎坤北的车子。它还稳稳地停在原地。
从广西到广东的这一路,锦缡尝试着不止一次想要从章狄的手下逃走。可她都失败了。以他的身手和敏锐的感官,锦缡一个女人根本不要想着能够从他的手里逃脱。
于是锦缡便安心地等着,等到了章狄认为合适的时间,他会安排自己与郎坤北见面。
章狄没有让她久等,然而她却有些惊讶于他的热心了。章狄给她安置在了一间公寓里,他出去了很久,回来时进门便对锦缡说:“走吧,我带你去选一身衣裳。”他看着锦缡警惕而疑惑的神情,解释道:“上官家今晚办舞会。”
锦缡从沙发里站起身,披上了大衣便往外走。门还开着,她人已经走出了屋子,而章狄还呆在原地没动。锦缡等着他。
“你也不好奇上官家的舞会是出于什么名堂?”
“无所谓。只要他会去就好。并且章狄,你放我回去了,便再也带不走我了。”
章狄抱着手臂看她,他笑起来:“那倒未必。”
锦缡也笑,先他一步走下了楼梯。章狄还有发呆。这是他与汪凯奇合力把她从宁夏抓来的将近三个月时间里,她第一次笑。笑得那样短暂。但也让他微微失神。他忽然有些后悔,到底,还要不要放她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章狄还在想着,就见着锦缡又踩着楼梯快步走上来了。老旧的木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直响,跟雨点打鼓似的。
锦缡一上来便指着他的鼻子说:“章狄,你要是敢反悔,我就……”
“怎样?”
“不怎样。”锦缡答得很干脆,说完,她就转身下楼去了,脚步比上楼的时候更快。然后章狄也走出去,在上下三截的楼梯上纵身一跃,脚踩了几下楼梯扶手借力,稳稳落地。挡住了锦缡去路。
锦缡忽然就害怕起来。这恐惧简直比外边的寒风更加凛冽,她的心跳猛地加速。章狄没有转过身,他一身黑色的绸子短打凝固在空气里,把她的呼吸也凝固了。
锦缡张开嘴要说些什么,章狄却突然说:“锦大小姐,就算放你回去,我们也还会见面的。”
锦缡本来该松一口气的。可是听着章狄自信满满的话语,她的心没来由地更加空了。
广东通商海外的港口多,专门出售洋货的洋行也多。章狄带着她先是去了珠宝店。可是在店里逛了一圈,锦缡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
章狄忍不住催她:“大小姐,这是广州最有名的珠宝行了,你要是没心思买东西,也不必耽搁老板的时间和我的时间都陪你在这柜台前边发呆。”
珠宝行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太太,她脸上仍旧堆着笑,给锦缡介绍说:“依着小姐的身材气质当是穿得了各种正色的礼服。若是穿红色,能更显艳色。小姐不妨挑这非洲之星红宝石来做搭配。”
她如今是见了红色都要打怵的。锦缡说:“要是穿黑色呢?”
老板又随手一指玻璃橱窗里的另一颗无色钻石。“这一款光明之山便是最好的了。不过小姐也想得到,这颗宝石这样大,只怕要夺了礼服的风采。不过小姐好好搭配一番,则一定是舞会上的焦点女王了。这一款宝石是刚从支那半岛到的货,好多小姐和太太都没见到呢,不然也绝对是抢手货。”
锦缡从橱窗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她想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者不拒能驾驭一切耀眼的衣饰的锦大小姐了。其实与外貌无关,重要的是心态。她现在没有那份心劲儿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躲在舞会的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挑好了一个时机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对他说,说她之前一直一直都不曾对他说过的,情话。
在珠宝行里磨蹭了半晌,锦缡最终只选了一对南海黑珠的耳坠,连项链都懒得挑。
章狄从来没觉得陪女人上街是这样麻烦的事情。
他跟在锦缡身后往成衣店走着,忍不住对她说:“锦大小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这么磨蹭的话,那今晚这场舞会你就不要想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准备好,时间不能都浪费在陪你置办衣裳上边。”
锦缡不声不响地加快脚步,随便挑了一家洋商成衣行就进去了。她这一次倒是痛快,进去了便挑中了一条黑色的旗袍改装式晚礼服。
成衣行的老板对锦缡的眼光大加赞赏:“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出自英国皇室御用设计师之手,衣样传到本土之后又经过全广州最著名的裁缝操刀改良制作而成……”
章狄把钱付了,看那老板一眼,老板识相地不说话了:“您二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前脚满脸赔笑着送走了章狄和锦缡,后脚转身回到成衣店里,老板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变。有伙计赶上来问他:“刚才那两个人什么来头啊?这么大手笔,买件衣服都不试一试,也不看看合不合身。”
老板翻了个白眼:“不认识,听口音也不是本土的,倒像是北方佬。不过看那男人的派头就是个特务,那个女人……之前也没见过,说不定是哪个官家的小老婆,买件衣裳都着急忙慌的,生怕被小报的记者盯上……”
老板突然不说话了,他瞪大了眼睛往外边看着,“嚯,好家伙,这排场够大!”只见前后足足五辆轿车都在街对面的珠宝行停下,前后四辆车子下来了二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保镖,在珠宝行满口站成两排,给中间那辆车里的人开了路。
“瞧这排场,莫不是……哎呦,那不是上官小姐么?她身边的男人……”成衣行的老板绞尽脑汁地想着。
那男人穿着一身皮质的黑色大衣,戴了一副墨镜,对着上官小姐一伸手,他手上戴的也是漆黑的皮质手套。他与上官小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齐走进了珠宝行。
成衣行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