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尴尬地直起身子。朔儿看见了爸爸很兴奋,他一骨碌坐起来,张起小手要爸爸抱。锦缡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朔儿的衣角,可是她晚了一步。
然而锦缡也看得出来的,郎坤北虽是在抱着朔儿,可是却连一点逗着他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坐进了沙发里,任凭朔儿怎样地讨好他,哪怕是软硬兼施又哭又笑,他也只是看着朔儿微微地笑。
郎坤北已经在这屋子里坐了许久。朔儿睡下都有一会了。他还在那里坐着。可儿本来把窗帘遮上了的,他又打开了。透过窗子正好能看见城里大户人家燃放的烟花爆竹。郎家也燃了很多。可是每一年燃的最多的锦家,东城锦家的位置,上方的夜空还是漆黑的一片,没有烟花。
锦缡捂着耳朵不想去听那样的声音。郎坤北在这里也叫她根本无法入睡。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她也没有睡着。她知道郎坤北还没有走。她听到自鸣钟响了起来,已经半夜十一点钟了。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而郎坤北还在这里,在很执拗地等着什么似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在自鸣钟响到了十二点的时候,他走过来亲一亲朔儿的脸蛋,然后扯开了锦缡死死攥着的被子。她已经闷出了一头的汗水,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死死闭着眼,可是她并没有睡着,因为她的手,同样在死死攥着被子,就像是要努力地保留自己最后一点防备。
然后郎坤北走了。这一天过去了。
锦缡也不知道他在等着的到底是一句生辰愉快,还是一句别的什么。按理说,这一日也是他们婚礼的周年日,也是他的生辰。
彭大夫给开的方子里边都是些温厚的补药,虚不受补的道理医者都明白,也不敢尽可着劲的那些大补的名药来吃,对于锦缡的身子还得慢慢调理,欲速则不达。这样一来锦缡的病足足拖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见着好起来。
半年的时间,她只出去北殿的大门一次,连郎府的上房都很少过去。冬去春来,草长了花开了柳条抽枝了,大地都活过来了,锦缡也终于能迈出房门,晒一晒太阳了。
朔儿也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在北殿后院大片的林子里玩得欢畅,朔儿能说出简单的词语表达自己小小的内心世界了,也学会了走路。
郎坤北亦是惦记不下朔儿的,虽是忙得分不开身却也总是要抽了空便回来看一看朔儿,领着他疯玩。
然则这半年里,锦缡是没有同他说过话的。他有的时候会问她些什么,她便用不能再精简的话答了,郎坤北知道,锦缡怕他,怕得要命。尽管他再也没提要把朔儿接走的话,尽管他的态度一直都算和缓,可是他也能看得出来,每每他一进了北殿的门锦缡总是下意识地搂紧朔儿,恨不能躲起来了才好。而他看到她这个样子,面上装作不见,心里却是……一点也不比她好受呢。
那次郎坤北一回来,就四处找着锦缡母子。锦缡正领着朔儿在北殿的花园里练习走路。北殿后院种了很多槐树,槐树都已经开了花了,她常常坐在槐树的秋千上,对着槐花一看就是半天。这秋千还是可儿央着陈寿安排人搭的,秋千很牢靠,朔儿也喜欢坐上去,被推得飞起来老高。
锦缡正扶着他走路呢,可是这孩子有些心急,走路还不稳却总惦记着要跑。这一下摔得实在,弄了一身的土,小手也破了皮。朔儿哭得并不怎样厉害,只是很委屈,手掌也在留着血,锦缡看着那血,差点就要晕过去。
可儿拿着帕子给朔儿小心地擦着,王妈回去找药了。锦缡却瞥见了簌簌落下的槐花,来不及怔忪,她折下一枝,摘下花瓣放到嘴里嚼着。然后她把嚼碎的花瓣一点点敷在朔儿的手上,正敷着,忽然身旁的阳光一暗,是被人挡住了。她抬头,看见了郎坤北。
可儿还在说着:“小姐怎么用这槐花啊,王妈都拿了药过来了。这槐花能有用么?”
朔儿抽抽搭搭地望着爸爸,眼里全是泪水。他把敷满槐花花瓣的小手抬起来给爸爸看,断断续续地说:“痛……朔儿痛……”
郎坤北把朔儿抱进了怀里,他看锦缡一眼。锦缡已经避开他了。他哄着朔儿说:“朔儿最坚强了,朔儿不哭。”他把着朔儿的小手,不让他把槐花弄掉了,他又说:“槐花止血。”
槐花止血,他也曾亲口嚼碎了槐花,给她止血。原来她都记得。
锦缡已经埋着头绕过他往屋子里边走了。郎坤北唤住了她:“缡儿。”
锦缡站住不动,但也并没有回头看他。
郎坤北抱着朔儿绕到她面前,说:“三姨家的四表弟子桓这个月结婚,母亲的意思是要带上朔儿和你一起去。”
锦缡垂着头,她攥紧了手帕。像是能把那两条小鲤鱼活活捏死。她犹豫了一会,才说:“你带朔儿去便好。只要……只要还把他给我带回来。”
郎坤北本是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答复。
郎坤北又说:“我们成婚到现在,家里的亲戚还没有认全。我的五位姨姨点名要见你,一来是冲着你是我的妻子,二来也是冲着你是娘的女儿。你也知道娘与母亲还有五位姨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也都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二姨和小姨离得远,一直没见过朔儿。你也快半年没有出过门了,该和我出去一趟走一走。”
锦缡又绕过他,径直走了。她脚上的小高跟鞋跟尖细,踩在石板路上并不是很稳当。
她好像一见到他就会走不稳似的。锦缡边走边说:“你决定了的事,不必来问我。”
锦缡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等着可儿收拾好了东西,阮月华又过来指点一番,锦缡和朔儿被带出了这间牢笼。锦缡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出去的牢笼。
郎坤北的三姨杨家在上海,那是锦缡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实际上但凡是宁夏往南的地方,她就都没有去过了。广东是第一个。或许娘是对的,娘一直都是对的。娘不教她去南边,从小就不允许。也不知道这一次,还有没有命回来。
锦缡以为郎坤北会带着她们坐飞机的,可是并没有。车子浩浩荡荡地穿过省城中央大街,直奔了火车站而去。
可儿扶着她下了车,她习惯性地去抱朔儿,可是郎坤北已经先了她一步抱起了朔儿,然后领到了郎元山的面前。郎元山也是要去的。不过据锦缡所知,他不会多待,明天是婚礼的正日子,郎元山明天就要返程。而至于自己和婆婆还有朔儿,归期尚未定下。
热风和煦骄阳刺眼,可儿一路帮她撑着伞,从候车区走到了入站门,远远地跟在众人后边。郎元山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一点也没顾及什么形象,与郎坤北一人牵着朔儿的一只小手,父子两个身子都弯得很低,带着朔儿小步小步地挪着,惹得阮月华不住地慨叹:“你们这祖孙三代啊,真是的,元山都返老还童了,坤北也跟长不大似的。”
阮月华不住地摇头,回过头来看锦缡:“我是没见过哪个做爸爸的有像坤北那样溺孩子的,也没见过哪个做爷爷的有像你公公那样宠孙子的!想当初自己的孩子未必多宠爱,到底是隔代亲。”
锦缡听见这话抬起头,脚步不自觉地一顿。郎坤北自然也听见了,他正回头看着她呢。朔儿走得慢,他们祖孙三个走在最前头,使得这一队人都走得甚是缓慢。
郎元山放声笑了出来,他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般委实失态,一边说着:“爷爷抱抱!”一边丢了手杖把朔儿抱了起来,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带着朔儿先一步进了车厢,躲开了外边似火的骄阳。朔儿对于新奇的火车充满好奇,也满是兴奋,透过窗子向月台下边喊着:“爸爸!妈妈!奶奶!可儿!”
朔儿喊道可儿的时候大伙都忍不住笑了,郎元山笑得最大声。他奶声奶气的,还有点大舌头。锦缡教了他好多次,喊可儿的时候要加上阿姨两个字,可是朔儿总是记不住,喊可儿喊得理直气壮的。
可儿红了脸,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在笑朔儿还是在笑她呢。
阮月华瞧着锦缡走得慢,干脆站住等着她。“朔儿喊人还只会喊两个字,喊宝薇也总是直呼其名的,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恁精恁灵!”她本来等着锦缡呢,见她脚步停了,忍不住催她:“你想什么呢,还不快些。外边的天儿下火了一样,真是热!”说着,阮月华摇起了手上的团扇。
可儿也塞给了锦缡一把团扇,扇面上绘着醉卧花阴的美人,扇柄是玉质的,握在手里冰冰凉凉。这点儿凉意自手心散开,浑身都跟着舒爽不少。她听说这个时节的上海最是湿热,想想就教她头疼。
阮月华等了锦缡一会,大概觉得她太慢,外边又太热,也就干脆不等了。都上车去了,都在等着刚走上月台的她。她身边还有一个可儿一直在给她撑伞的。
可是锦缡抬头望着,这火车,怎么都长一个样子啊。都是刷着油漆的白色车皮,都是敞着微微泛蓝的玻璃窗子,窗口上也都遮了帘子,帘子在微风里飘摇着。车厢里除了郎家的随扈并没有其他人。
可儿给她撑着的伞被一阵风吹歪了,锦缡的眼睛猛地被阳光刺激到……这阳光真烈,真毒。就像是火。她的脑子里响起了铁轨的轰鸣声,煤块燃烧的猎猎之声,滚滚蒸汽的喷涌之声……还有,还有震颤天地的爆炸和列车自燃。
就是前一年的这个时节,她险些随着那列车一同葬身火海。也就是那个时候,怀桢死了。真心待她的人,又少了一个。但凡真心待她的人,都以着一种很神奇的速度在她身边消失着,一个又一个。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她。
锦缡一直没敢蹬上这条列车。
然后是郎坤北,亲手制造了那一场列车事故的人,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上去。
然后锦缡一直缩在车厢的矮榻上,一直用手堵着耳朵,身上一直蒙着一条毯子。这么热的天,她竟然瑟瑟发抖。
可儿来叫了她和郎坤北好多次。“小姐,姑爷,夫人让我来叫你们呢,餐车上已经开饭了,老爷和夫人都在等着呢……就算小姐她吃不下,但是姑爷好歹您得过去陪着啊。”
郎坤北看可儿一眼,他知道她是想着要支走他。他问可儿:“朔儿有哭闹么?”
可儿摇头说:“没有的,朔儿很乖,老爷一直都抱着他呢。”
郎坤北点头。他又看锦缡一眼,站起身,走出去了。可儿这才终于得了空,扑过来抱住了锦缡,往下扒着她裹得严实的毯子:“小姐,这火车越往南边走越是热,你这样会中暑的……小姐,你别这样……可儿求求你,你别这样好不好?”
可儿这次是发了狠的,她也不管锦缡使了多大的劲,只管往下扒着她的毯子。然后可儿把手往锦缡的身上一探,连人带衣裳都湿了个透!这冰凉的汗水,都能把她自个给淹了!锦缡一直埋着头趴着,可儿扳着她的肩要她起了身。“小姐!小姐你干嘛啊……自打那个孩子没了,你就一直这样!我求求你你别这么糟蹋自己了成么?那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姑爷的错,你还要这么糟蹋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锦缡闭着眼睛不应声。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头发被汗水浸湿,黏成绺沾在脸上,她的脸色更加白了。半晌,她说:“可儿,不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坐火车就是其中一件。”
可儿忽然就哭了。“小姐你等一会,我去弄些热水过来,过来帮你擦身洗头。要不然你出了这一身的汗,再吹了风是要生病的。”说完,她过去拉严了窗帘,又检查了窗子关得是否严密。车厢在晃动着,窗帘挡住了阳光,整个车厢的空间都是暗沉的。这样的暗沉能让小姐觉得好受一些。
锦缡就着可儿的手一件件脱下了旗袍和内衣。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在后背上。可儿捋着她的发根将长发绾成了发髻,用她本来的簪子别在脑后。
可儿就着水盆拧好了毛巾,一点点帮着锦缡擦拭后背,擦完了后背,锦缡却不肯转过身来。她的手在胸口的位置死死护着,生怕可儿会看到什么。但是可儿早就看到了的。那是一枚牙印,咬得真狠呢。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姑爷咬的。可儿红着脸站起身,把毛巾交到了锦缡的手上。
“小姐你自己来吧,我去后备车厢里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味道的洗头膏。刚才找到了薄荷味的刨花水,茉莉味道的洗头膏。但是没有小姐平常用的蔷薇味道的。我再去找找看,说不定有呢。”
可儿出去了。车厢的门只开了很细的一条缝,这丫头就钻了出去。然后锦缡听到,她对外边的人说了句“守住了,少奶奶在里边呢,不能叫旁人进去。”
锦缡才一点点转过身子,也没照镜子,只拿着毛巾沿着自己的肌肤擦着。她的眼睛盯着窗帘上的流苏。那流苏晃得厉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竟有些头晕。
车厢的门突然就开了。然后猛地被关上。郎坤北用脚踢上了车门,手里还端着餐盘。盘子上边有饭和菜。米饭很少,只有小半碗。他很熟悉她的饭量。她现在至多能吃小半碗饭,不多也不少。
然后可儿也进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个人的僵局。
郎坤北怔怔看着锦缡,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而锦缡,瘦的像是芦柴棒的手臂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身子。她已经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们的是一片莹白的,突兀着脊柱的后背。郎坤北都能数的清她脊柱上边一截又一截的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保护
可儿丢下了蔷薇香味的洗头膏转身出去了。郎坤北也过去桌子旁边放下了餐盘。他看到了她的榻子旁边摆着一摞新衣,是件白色的旗袍。上边什么图案都没有。
郎坤北拿起那旗袍解了纽襻罩在了锦缡的身上。她的身子一颤。然后她略显僵硬地穿着。可是她也忘了,旗袍底下应当穿胸衣的。
郎坤北转过她的身子要她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纯白的不带一点修饰的紧身旗袍,包裹着她愈发细瘦的身子。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肉加起来,好像都在那里了。郎坤北不自觉地抚上去,衣料很薄,裹不住那一点红梅。
锦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