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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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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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伏罗一头的雾水,但也终于明白自己是中了诡计了,他“扑通”跪在地上,向着自己的父亲磕头:“陛下!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你不用解释。”拓跋焘坐在小马扎上,冷冷道,“今日若不教训你知道忠孝二字的意思,我也白当了这个阿爷!”他从腰间抽出马鞭,用力掷在地上,对身边的武士道:“打他三百鞭,好好给他长长记性!”
  那武士不敢怠慢,跪下捡起鞭子,到拓跋伏罗身边轻声告罪:“晋王殿下,下臣得罪了!”扬起鞭子狠狠抽在已经被旁边人剥去皮甲和外衫的拓跋伏罗背上。
  拓跋伏罗吃痛,初始还硬挺着,但还没挨满三十下,遍身血痕的他已经受不住了,哭叫着:“父皇!儿臣冤枉!是太子害儿臣!”
  拓跋焘眼睛里闪着荧荧绿光,见拓跋伏罗已经痛得跪不住了,直在地上打滚,才冷冷道:“太子一直在朕身边,护驾及时不说,孝顺之心,溢于言表。容得你诬陷?你当你阿爷是傻的?!你那点心思,我老早就知道了!”他越想越怒,说话也越来越快:“把他嘴堵上!四肢绑起来,狠狠往死里打!这个儿子,不要也罢!”
  他牢牢地盯着二儿子在黑蛇般的皮鞭下颤抖,呼嚎声从堵着布巾的嘴里发出来,像野兽垂死挣扎一般哀戚而惨烈。可拓跋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舍,唇角的冷笑仿佛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他瞥了瞥一旁的拓跋晃,拓跋晃竟也脸色煞白,有点不忍直视的样子。拓跋焘对太子笑道:“你又怕什么?好比一根荆棘,阿爷把刺儿都给你去了,给你的不就是一根光溜的棍子?”(1)
  “是……”拓跋晃弓了弓腰,咽了口苦涩干燥的唾沫。他趁隙瞥了瞥弟弟疼痛到极致时怨毒的眼神,实在不敢对视。他趁拓跋焘低头揉脚踝的瞬间,看了看行刑的那个武士。那个武士若有若无地一点头。拓跋晃对父亲说:“父皇,轿子已经来了。您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拓跋焘点点头,轻蔑而无情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拓跋伏罗,对施刑的道:“不许卖放!往死里打!”
  “不许卖放。”拓跋晃重复着,然后紧随着父亲,扶掖着他上了轿子。
  拓跋焘回到休息的台城不久,便听到了二皇子拓跋伏罗的死讯。他愣了片刻,便云淡风轻道:“褫夺晋王封号,不为他另择子嗣。按幼殇皇子的礼节,葬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不好意思,盗用了朱八八的版权,主要朱八八太经典了。

☆、董狐之罪

  做父亲的鞭杀儿子,虽然不算罪过,毕竟也是招惹物议的事情。拓跋焘事后大约也有点后悔,脸黑了几天,大家当着他的面不敢多话,除了崔浩。
  “阿修,你说我是不是个残暴的父亲?”
  谢兰修又见他脸上茫茫然的神色,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是该劝还是不该劝。不过拓跋焘大约也不是要听人劝,只是想有一个发泄的口子供他倾吐而已:“今日崔浩上奏,说得好不客气。可是我居然对他生不起气来。”
  谢兰修大着胆子问:“崔司徒说了些什么?”
  拓跋焘说道:“跟我讲仁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不仁,何有忠臣?父若不慈,何有孝子?”他的眼睛望着窗户外的梅树,却不知目光聚焦在哪里。
  谢兰修带着些冷意笑道:“那太子为何能够孝顺呢?”
  拓跋焘不假思索道:“崔司徒话里话外,便是说伏罗过来时,为人所陷,谁知道那人是不是——”他蓦然停口,直直地盯视着谢兰修。谢兰修为了儿子,却无怖畏,继续冷笑道:“如此,佛狸又疑心阿析了?”
  “也不是。”拓跋焘恢复了刚刚的那丝茫然,摇了摇头说,“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朝中大臣,倒是为太子鸣冤的多。不过阿析有时阳奉阴违,这我还是知道的。不干犯大过,我也不想管了。”
  杀了一个儿子,毕竟是有悔意的,一时之间,对其他在世的儿子总会多点不舍。太子只要像之前一样把他哄好,大约目前不会有大难。
  谢兰修偷偷松了一口气还因为:太子拓跋晃虽然对兄弟不够友爱,不过在外总显得“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深受朝中大臣——尤其是鲜卑族大臣——的爱戴,他刻意经营庄园,散漫花钱,常有急难之义,也为他挣得了不少忠诚的死士。只是,与拓跋焘这样的父亲相处,就如同走钢丝一般,平衡上有一点拿捏不好,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晚来,拓跋焘习惯性地要喝酒。其时蒸馏酒还没有出现,粮食酿制的醴酒甘美芬芳,极易上口,喝多了也会上头。拓跋焘心里有事,又是不加节制地喝到酩酊,然后就开始流泪,拉着谢兰修的手喃喃道:“阿修,你为我唱歌……”
  谢兰修对这个男人有说不出的感受,既怕他,又怜他,既爱他,又恨他,叹息了一声,拣了首当时时兴的欢快民间小调为他哼唱起来。拓跋焘手中握着酒杯,任谢兰修怎么抢都抢不走,他两颧是晶莹泪痕,嘴角又是奇异的笑容,随便谢兰修唱的是什么,他总是哼哼着变调的《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最后,谢兰修给搅得唱不下去了,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手被他握得紧紧的:“陛下……佛狸……”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执拗地哼着,执拗地哭着,执拗地露出奇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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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拓跋晃的心思,也像在大风大浪里颠簸起伏一般。谗害自己的弟弟,他内心有愧,可却不得不为,拓跋伏罗的死,让父亲失神,更让他好几日都如丢了魂一般。
  但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他很快从黄门宦官总管宗爱那里得知了崔浩所上的奏疏的细节,惊怕不已。不过宗爱谄笑着对拓跋晃说:“殿下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崔浩那老畜生进谗,可陛下并没有相信,陛下案上另外半边,都是盛赞太子舍身救父、仁慈德行的奏本,陛下读得更细致。”
  拓跋晃勉强一笑:“盛赞太过,岂是好事?总管还当帮我避嫌才是。”他招招手对宗爱说:“我才得了一块新产业,田亩肥沃,只是太子僚属不足,实在管不过来。明儿我把地契带给你。”
  宗爱双手乱摆,压低声音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这样,岂不是折杀了老奴的草料?”
  拓跋晃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俩!别多话了,给人听见不知我们在讲什么呢!你就当帮我照应田庄,嗯?”
  宗爱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心里乐不可支。
  拓跋晃却因崔浩的这份奏疏而陡然心思上身,他必须时时警觉,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虽然恨毒了崔浩,但向他下手必须谨慎,要万无一失!
  他把意思私下里跟高允提及了。高允当面只是皱着眉头,劝他“稍安勿躁”。可当晚,拓跋晃便接到了东宫属官送来的一副象棋。象棋并不是新鲜玩意儿,纵使被盘查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打开棋盒的拓跋晃摆了棋子,却发现其中少了一颗“卒”。
  “咦?”他问送棋来的人,“这不全,怎么下啊?”
  那人探头一看,赔着笑说:“哦哟,真的!这是高博士送来的,臣也不晓得少了一个子儿。臣这就回官庐,问问高博士去。”
  不多时,回来的那员小官气喘吁吁地送来一个手绢包。拓跋晃小心打开那方手绢,里面正是一枚象棋子儿,上面书着一个“卒”字。
  拓跋晃想了一个晚上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愣愣地任由东宫的侍女为他披上朱色朝服,而后突然急匆匆蹬上鞋子,顾不得提起鞋后跟,飞快地往皇帝理政的华显宫而去。
  拓跋焘在华显殿脸色阴沉,咬着牙听下面人激愤的汇报而一言不发。他眼睛依然敏锐,在听这些哓哓言语的同时,还能看到殿外飞奔过来的朱色身影,那身影在殿前停下来,跪在丹墀下一起一伏,似乎在大口喘息。殿门口的小黄门上来禀报:“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拓跋焘不等他说完,用力向里招了招手,刀子似的目光直直射向拓跋晃。
  拓跋晃一身狼藉,鞋子没有穿好不说,朝服的带子居然还系错了!他大约刚刚在路上摔过跤,膝头是一片泥污的痕迹,而下巴上一块青斑。可这些他本人都没有注意,因为此刻拓跋晃心里波翻浪涌,又百味杂陈,想好的话无数,临了听着上头人的凿凿言论,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国书》暴扬国恶,简直是居心叵测!”发言的那个鲜卑大臣揎臂捋袖,说得口沫横飞,“先国国号为‘代’,几方夹击,几度绝处逢生,崔浩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带过去了。可太后惟氏与石勒交好,他崔浩大书特书;昭成皇帝娶儿媳妇贺兰氏,生下道武皇帝,他崔浩也不知为尊者讳!……南朝那些酸汉人,本就借着机会踩我们一脚,说服着四周的国家瞧不起我们!这些事情,本来我们自己知晓也就罢了,偏偏刻在碑石上,是打算万世之后大伙儿也都来嘲笑我们么?!”
  他义愤填膺说到最后,浑身都抖了起来:“陛下明鉴!南朝人说:‘人要脸,树要皮’,如今我们先朝那些没皮没脸的事还刻在碑上叫人笑话,国朝颜面何在?崔浩用心险毒,焉知他不是汉人那里派来败坏我国声名的奸细?!而高允阿附崔浩,溜须拍马不一而足,真是鲜廉寡耻,当时提议刻碑也是他的主意,臣看高允也是个是非不分的东西!”
  太子的目光瞥向一边的高允,高允早已伏地顿首,自劾道:“陛下恕罪!臣竟不知崔司徒又如此恶毒用心!臣与崔司徒一道编纂《国书》,校对不严,罪该万死!”
  拓跋焘冷冷问:“崔浩编书时,这些地方有没有什么说辞?”
  “有的。”高允浑身发抖,“崔司徒说……陛下叫他秉笔直书……”
  “放屁!”拓跋焘终于把压抑的火气爆发了出来,狠狠一拍身边的坐席,“朕叫他秉笔直书,写的是给皇室阅读的《国书》。谁请他刻做碑林,也把这些一起写进去的!”他最恨人把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不由咬着牙,眼睛烧得通红,眸子里闪着鹰隼般的锐光,环视下方一周道:“谄事崔浩,暴扬国恶,哪些人都有份儿?!”
  高允毅然道:“臣罪不容诛!”
  “高允!”拓跋晃几乎是慌乱了,上前跪在父亲面前,语无伦次,但是说得一点不犹豫,“陛下!父皇!高允只是崔浩的手下,谁知崔浩如此奸恶,用心险毒。高允他……”
  高允恨恨的目光瞥向拓跋晃。拓跋晃陡然想到他送来的那枚“卒”,心尖儿一酸:他要他弃卒!他愿意为除掉崔浩,牺牲掉自己!拓跋晃泪下如雨,磕头如鸡啄米一般:“高允微贱小臣,值此大变,语无伦次。臣曾关注过《国书》修纂的过程,崔浩说一不二,绝不容他人染指——父皇,崔浩性格,您不了解么?”
  拓跋焘狐疑地瞥过太子,又瞥过高允,终于问高允道:“真像太子说的那样吗?”
  “非也!”高允抬起头,看都不看拓跋晃,直面着拓跋焘暴怒的眼睛,坦然地说,“如果定罪,我的罪当灭族。”
  “暴扬国恶”,在律法中并没有写清罪行如何责处。高允以身涉嫌,自泼脏水,构陷崔浩;如今又自请灭族,实则是给还没打算好的拓跋焘施上了一剂眼药。拓跋焘自负而苛酷,高允的话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来,正好是给他一种“崔浩当族灭”的错觉。
  拓跋焘点点头说:“高允正直啊,临死不移,赦无罪。”转而又说:“崔浩,及其他编书的郎吏,一概收押,好好审理清楚!”
  崔浩罹此奇祸,尚不知缘由。他在狱中胡乱招供,连自己曾拿过别人的一些好处,替人说项消灾等微末小事都说了出来。他拉扯得越多,拓跋焘越厌恶他,深觉这汉人臣子竟是如此善于掩饰,藏在自己身边佞幸了这么些年!
  最后,太子拓跋晃小心翼翼捧来部曹审判崔浩等人的奏本,拓跋焘匆匆看了看,冷笑道:“这样的奸臣,别说他不能留,他的三族怕也不能留!朕以后,不会再笃信这些无德的汉人!下诏:崔浩夷三族,清河崔氏抄斩,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亦瓜蔓抄,一个都不要留!”
  崔浩,历经三朝,深得三位帝王宠信,晚年骄纵弄权,结仇于太子拓跋晃及鲜卑贵族,谋略盖世而颇精阴阳之道的崔浩,竟没有算出自己身首异处的命运,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在平城城南市口斩杀曾经不可一世的崔浩时,鲜卑族的押运士兵有心戏弄他,数十人解开裤带对着崔浩的头脸撒尿,崔浩羞愤难当,嗷嗷呼唤苍天不公。可惜,苍天并不会知道。
  国史之狱,以北魏的汉室大族族灭为收官。
作者有话要说:  董狐刀笔,直书史实,坚定不移。
  我虽然想写美好的人性和爱情,可惜若要秉笔直书,只怕也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了。
  狐狸心里,大概也闪过一屑光明,但是,只要在他清醒的时候,理智就会压倒他的孱弱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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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说:有权就是任性,哼!╭(╯^╰)╮

☆、我独昏昏

  拓跋伏罗死,崔浩死。
  谢兰修舒了一口气,太子拓跋晃眼前的敌人已经廓清,只要一如既往地低调从事,摆出贤良且没有野心的姿态,大约也能够好好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将来顺利登极。
  好容易才松弛下绷紧了许久的神经,她对儿子的思念到了几乎忘神的地步,可惜宫中规矩森严,后宫嫔妃没有随便请见储君的道理。以往太子会来找她学棋,现在人家公事繁忙,压根就忘记了这位教棋的庶母。谢兰修只能没事就去皇后那里侍奉,希冀哪一天太子也来请安,可以好好地看他一看。
  这个念头落空了许久,突然就有一天实现了。
  看到太子穿着浅碧色的袍服,翩翩出现在显阳宫的时候,谢兰修只觉得鼻酸而眼前一片模糊。拓跋晃到了她们面前,目不斜视,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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