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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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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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的军心,谢晦也不敢随意杀除异己,只怪自己之前太过轻敌,既没有收买这些人心,也没有当心刘义隆的凉薄。此刻,他只有祷祝上苍,让自己此战得利,或许还有和刘义隆对话谈判的机会。
  不几日,刘义隆大军那里就接到了谢晦的上表。
  刘义隆对随侍而来的檀道济和王昙首笑道:“谢晦果然文采斐然,垂死挣扎,还写得出这样的光华文字。朕读给你们听——”
  他似在读诗赋一般朗声念起来:“‘臣等若志欲专权,不顾国典,便当辅翼幼主,孤背天日,岂得沿流数十,虚馆三月,奉迎銮驾,以遵下武?故庐陵王于营阳之世,屡被猜嫌,积怨犯上,自贻非命。不有所废,将何以兴?耿弇不以贼遗君父,臣亦何负于宋室邪?’……”他以说笑的口吻读这篇其言谆谆的上表,而神色间却有些轻蔑的意思。
  王昙首和檀道济两两相望,都只是抿嘴翘着唇角不言声,而各人心中各有想法。谢晦问罪于刘义隆身边的人,却只字不提自己,檀道济不免有些浅浅的愧意,只是箭在弦上,早已不得不发,自己既然已经站在了刘义隆一边,少不得与王昙首为伍。
  刘义隆从榻上起身,到烛火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而深邃,修长的眼线上窄窄一道双眼皮的褶子,此时随着他眼睛的微微眯起而变宽了许多。橙黄色的烛光印在眸子里,一跳一跳的,让他的眼神显得诡谲和捉摸不定。倒是他素来如细瓷一般白色隐青的肌肤,被橙黄色的光照着,似乎有了一点不寻常的暖意。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从很远处传来:“……谢晦等人拥立朕为天下之主,没有拥立朕年幼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为了专权;朕的小弟当时就在建康,他却让皇帝之位虚置三个月,等朕从荆州乘舟而来,确实算不得二心;他算计庐陵王和营阳王,令二人自相残杀,而后又坐观虎斗,确实为朕扫清了前路;他废黜大哥,迎立朕躬,不能不说实有拥立之功。他一心为我宋室着想,兢兢于国事,确实称得上忠心的能臣。”
  “然而……”刘义隆语速极慢,到转折时更似还未想好而停顿了半晌,几位他信赖的重臣看着他把手中那份谢晦的上表卷成一卷,放在烛火上,火苗倏忽一跳,腾地跃起老高,少顷,便见黑色的灰烬从刘义隆手中的纸卷上冉冉上升、上升,宛如翩翩的黑蝶,在空阔的御帐内自由飘飞,直到手中纸卷接近燃尽了,刘义隆才丢手到火盆中,淡淡、而狠绝的声音又响起,“然而朕身边容不得能废立君主的权臣!”
  “陛下!”王昙首和檀道济倒身下拜,“臣愿为陛下肃清谢贼!”
  果然不出檀道济所料,谢晦不过是赵括马谡,兵策是上佳,然而实战却不行。开初打了一个小胜仗,谢晦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不过是檀道济使诈而已,当谢晦发现到彦之和檀道济的军队绕过江口,从背后偷袭,而且已经近在咫尺时,不光军心涣散,他自己也面无人色、不知所措了。而荆州的军队,恼恨内战,又怀念故主,后面的仗都打得有气无力,几员将领也和谢晦有了二心。
  刚过元嘉三年的二月,晚上东风大起,谢晦一夜未能安枕,黎明时东方刚露鱼肚白,他披衣起身视察军情,便见东方江岸,旌旗蔽天、风帆汇集,长长的战舰首尾相连,成为一片压顶的阵势,且都挂着檀道济的军旗。谢晦面如土色,却也不敢伸张。到弟弟谢遯的营帐中,轻轻摇醒他,谢遯尚且睡眼朦胧。谢晦忍着泪道:“我们怕是要输了。此时四面楚歌,我们却不要落得霸王自刎的下场罢。”谢遯便知道哥哥要和他一起逃走,想到自己的家人,更悲陈郡谢家的煌煌基业从晋至今已逾百年,而今败走,只怕陈郡谢氏一门荡尽,只落得给后人评说而已矣,谢遯眼中不由泪下。
  刘义隆终于听到捷报:谢晦等人在江口不战而逃,而后被全部反戈的荆州将领擒拿。刘义隆脸上显出少有的爽朗的笑容,下旨带着俘虏,班师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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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建康监国的是彭城王刘义康,飞马驿递来谢晦被俘的消息,他一则为哥哥高兴,二则却不知回家如何向妻子谢兰仪告知这件事。眼见着谢兰仪忧心如煎,原本白皙如珍珠的脸颊,消瘦而黯黄,连梳妆都不再有兴致,刘义康心里也异常难受。
  当传报圣驾已经到了建康的郊外,刘义康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下朝之后赶回府中,进大门就闻听悲切的琴声,踟蹰再三到了后室,果然是谢兰仪在抚琴,脸上未贴花钿,倒是几道涕痕宛然,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鹄霞和雁云两名侍女在一旁,也是脸色凝重,见刘义康来了,都行礼退下。
  “兰仪……”
  琴声“铮”地断了,谢兰仪抬起头,抱面的两鬓略有些松散,义髻也坠落了半边,一支鎏金步摇斜挂在耳边,似乎她的头再倾侧一些就要滑落下来。刘义康不由心中疼痛,上前跪坐在谢兰仪面前,捧起她的脸颊道:“兰仪,你这样子,我看着心里苦……”
  谢兰仪轻轻摆头,让脸脱开刘义康的双手,又是两道泪滚落下来:“妾是叛臣之女,殿下不必挂怀。”
  “兰仪!你这是什么话!你我是夫妻!”刘义康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诚挚地说道,“谁都干碍不到我们!我刘义康既然与你结缡,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生绝无二心,更不会抛弃你,你信不信我?”
  谢兰仪紧紧抿着嘴,抑制着双唇的颤抖,可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点了点头,那支步摇因之滑落下来,从她的肩头直掉落到脚边。刘义康小心捡起步摇,轻轻插在谢兰仪的髻上,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鬓发,声音沉沉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这个开头,谢兰仪就猜到了内容,忽然之间泪水扑满面颊:“我阿父他……”
  “你不急,我才说!”
  谢兰仪急急摇头:“你只告诉我,我阿父是战死,还是被生擒回来问罪?”
  “是……生擒回来问罪。”
  谢兰仪唇颊颤抖,似乎要开口又很难措辞一般,只是美目中双泪滚滚而下。刘义康自知没有能力为谢晦求情,很怕妻子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为难,却听谢兰仪终于稳了心神说道:“陛下天性凉薄,既然全不顾念我阿父扶他登极的功劳,自然也不会留阿父的性命。可惜我阿父忠心无二,才略无俦,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她掩着面啜泣,哭声哀恸得令人不忍闻。刘义康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怎么劝慰爱妻才好,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谢兰仪抬起脸,伸手止住了刘义康的举动,凄凄笑道:“郎君,不要这样……我心里懂,你对我的心。”
  “要么,我去向陛下求个情吧?”
  谢兰仪摇头苦笑:“如今已经晚了。陛下不会放过阿父的。阿修其实早有隐忧,可惜我那时自负,没有听她的,生生错过了时机!我只求,阿父问斩当天,我能见上一面。”她见刘义康面有难色,又许诺道:“你放心,为了你,我不会有悖逆之言。阿父对我们姊妹若掌上之珍,我如今未被牵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若还不能为阿父送终,枉费阿父疼爱我一场。”
  刘义康道:“我倒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刑场血腥,你怎么承受得了?”
  谢兰仪苦涩一笑:“如今我还怕什么?”刘义康见妻子执拗,也不敢再劝。谢兰仪倒又说:“听说我妹妹没有被杀,只怕在宫里为奴做婢的日子是生不如死。她自幼儿美丽灵慧,得到的是万千宠爱,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苦楚,只因还未出嫁,被牵连进来。别的我不奢求,若你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求他找个妥实人家把兰修嫁了,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人良善、肯上进就行。不要误她终身。”
  刘义康也觉得妻妹实在惨不可言,闻言深深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功遂遗恨

  谢晦自知被刘义隆拿住断无生理,不过听到自己将于建康城中被显戮而不是赐死,还是不由悲愤得双泪直下。弟弟谢遯才二十出头,长兄之子谢世基还未到弱冠,闻知自己都将被一同处死弃市,虽有不甘,都没有忘情嚎哭,也没有上表求饶,反而是振衣梳发,为阶下囚也不失谢家的士族风范。
  谢晦注重仪容,临刑前,喝了一碗薄酒,也静静地拣了爱吃的小菜过了一碗麦饭,擦过脸后,请求狱卒拿了一把梳子,先为弟弟谢遯和侄子谢世基通了头发,然后才把自己那头乌漆一般的长发梳顺挽好,带上巾帻。大约因为心如架炭,很多天没有好睡,梳子上遗落了不少黑发,谢晦小心地把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摘下理顺,突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一根大半已经白了,诧然道:“我不过三十七岁,竟生华发了么?”然后驰然一笑,理顺身上浅碧色丝绸的宽袖长衫,连穿在里面雪白的葛布中单也一并抚平,伸出手对狱卒道:“上镣铐吧。”
  从建康的狱中到行刑的西市,一路行人如堵,也有少数骂谢晦“逆贼”的,而大多人反而持同情态度,觉得谢晦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是朝中难得的才华横溢、谋略出众的栋梁,而今天下未平,而良将却仓皇被斩,大宋岂不是自折羽翼?
  到了刑场,监刑的恰好是檀道济和王昙首,王昙首素来与谢晦不睦,此时虽然不会刻意落井下石,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但也不会出言抚慰,只管自己高坐在上,眼睛望着苍狗般变幻的云彩。倒是檀道济,沙场上对谢晦不留一丝情面,此时心中却百感交集,见谢晦和弟弟、侄子一同跪在鬼头刀下,散开的漆黑长发随着建康春季甜润醉人的暖风飘飞,神色间不见当年废帝时的焦虑张皇,亦不见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的孤高笑容,只余难得的冲淡之色,心下痛楚,上前稽首道:“宣明!愚兄今日来送你。”
  谢晦并不曾流露半点怨恨,淡淡道:“檀将军客气了。可惜谢晦今日就缚,竟不能回礼,还望将军海涵!”
  檀道济不知说什么才好,俯身深深一拜。谢晦终是轻叹一声,低声道:“各为其主,你不用这样,我心里懂。狡兔死,走狗烹。谢晦没有逃过这个轮回。”深深望了檀道济一眼:“日后大宋保家护国、开边复地,还要倚仗将军才华。望将军善自珍重,勿忘韬晦,勿蹈谢晦的覆辙。”
  檀道济眼眶欲湿,深深地答了一声“是”。谢晦复又叹息:“谢晦在京时,曾想把将军和我自己的一些兵法谋略结集成书,以传后世,恰好得了三十六章计法(1),可惜如今是做不成了。谢家应该已经被抄,不知手稿还在不在,将军如果有机会,不妨看视一下。莫让你我的才智,随我的伏法而消逝,遗恨千古。”
  檀道济道:“不光你的手稿,还有你的家人,檀道济若有能力,一定尽力保全。”
  谢晦想起两个儿子的人头,看着身边陪绑的谢氏子弟,自知自己早已家破人亡,陈郡谢氏只怕被连根拔起,灭族亡家,不由悲酸苦笑——成王败寇,这世上道理原本就这么简单,只恨谢氏百年基业,谢安谢玄等谢家先辈当年创下的永垂不朽的赫赫战功,终于败坏在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中。悲到绝望,反而看开了,只是脑海中突然思及小女儿谢兰修,似乎未得她的死讯,心跳猛地加快了些,正想嘱咐些什么,上面传来王昙首懒洋洋的声音:“檀将军,时辰不早了,该祭刀了。”檀道济知道不宜耽误,深深看了谢晦一眼。
  谢晦的侄子谢世基看着凛凛的刀锋,深感人世无常,扭头对谢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国法下死,甚是遗憾。临终尚有诗代言,不知三叔可愿意提点?”见谢晦浅浅点头,谢世基吟唱道:“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谢晦知道他自伤,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不由泪下,他素有捷才,见侄子已经哽咽不成声,便续着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诗歌吟唱之声悲切,穿魂断魄,令闻者肠断。
  檀道济不由掩面,却闻女子凄楚的声音:“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你却为何狼藉于建康西市?”檀道济愕然抬头,果然来人是彭城王妃谢兰仪,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几乎及踝,却全然披散着,微风拂过,丝丝勾连,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网缠绕。她光着双足,踏上刑场悄然无声,而细心的人会发现,道路上尖细的石子儿已经将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着血迹,从路上绵延而来。
  谢晦见到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刚才的淡然之貌瞬间瓦解,颤抖着说:“兰仪!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阿父。”兰仪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听见她额头碰地“砰砰”作响,抬起脸时,见她莹白的额角一片青紫,配着一块斑然血迹。谢晦心如刀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儿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后被镣铐锁着,用力过猛不由身子一侧,几乎摔倒。谢兰仪膝行两步,抢上扶住父亲,终于忍不住埋首在谢晦的肩头号啕大哭,哭声中夹着极低微的声音:“阿父!女儿知道你冤抑!”
  刑场旁几乎所有人,见这样美丽绝伦的素衣女子哭得几乎晕厥,都不由动容,有的还落下泪来。唯有监刑的王昙首,皱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阳,半侧着身子扭头问檀道济:“这时辰也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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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哉横海鳞,
  壮矣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
  翻为蝼蚁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
  斯路信难陟。”
  谢晦和谢世基的临终联诗,很快传到了建康城中的宫禁。连皇帝刘义隆都啧啧赞叹谢家儿郎的才华,因而这支临终绝响未被禁绝,在宫女中传唱。
  身在掖庭深处操持贱役的谢兰修很快就听到这首父亲临终吟诵的绝命诗。
  早在元嘉二年,刘义隆正式与谢晦撕破了脸,他颇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旦决定讨伐谢晦,便不肯给自己留任何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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