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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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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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的女子。刘义隆心头茫然,不知这些变化到底来自时序还是来自心绪。
  袁齐妫仍是保持着背转身子的姿态,喃喃又唤了声:“三郎……我昨儿接到家信,我阿母身子骨不好,病得不轻。我原是为这事心里烦闷,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义隆怔怔地听着,她既是辩解,其后也是提出了她的请求:“三郎,我的家事,你是晓得的。我阿母——自我和她回到袁家后,我只能叫她‘阿姨’(1)——从来不受我阿父的待见,是我长大了,他才勉强把我们母女接回袁家。虽然生了皇后,可我阿母在袁家还是亲操井臼,从来不敢有半分拿大,还经常教导我‘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如今,她还在江夏郡的老家里,年纪大了,积劳成疾,亦积郁成疾,只怕将不久于人世。可惜啊,我虽然贵为皇后,却无力改变阿母的命运,也无力出宫看望她。求陛下加以关照吧!”
  刘义隆听她哀哀的求告,想了想说:“如今国库紧张,今岁青黄不接的时分,还打算赈济一下农人,助他们平安度过,好求个秋丰。朕和后宫都在做节俭的表率。要么,先遣人给你阿母送三万钱去,朕再单独吩咐你阿父对她多多礼待,总叫她尽量活得舒心罢!”
  “三万?……”
  刘义隆觉察到,袁齐妫在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讶异,又有些好笑似的,嘿然有声。她肩头微微一耸,旋即松弛下来,轻声说:“谢陛下厚恩!”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姨”,好现代有木有?南北朝时,这个称谓既可以表示大姨妈小姨妈大姨小姨等等,也可以表示父亲的小妾,又称“诸母”,亲生女儿名义上叫当小妾的亲妈,也是这样叫的。

☆、滥笑无诚

  潘纫佩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把这日的见闻当做笑话说给谢兰仪听:“听说昨儿个,陛下从内帑里拨了三万钱赏赐袁齐妫的亲阿母,还堂堂皇皇又是‘孝顺’、又是‘俭省’地给宫里诸妃嫔做了文章,告诫了一番。笑死我了!得亏她还是皇后,陛下赏赐她的尚不足我的零头!”
  她这里笑得花枝乱颤,越想越觉得解气,也觉得自己得到的宠爱远胜于皇后,得意洋洋。
  谢兰仪却比她冷静,一盆子冷水泼上去:“陛下赏赐皇后,还真的是堂堂皇皇赏赐的,所以到处不留口实。这也是陛下对皇后的特别之处。淑妃娘娘心里也须有数。”
  她的意思,潘纫佩张狂得还嫌早了,皇后身份放在那儿,刘义隆并无半分废黜的意思。潘纫佩不以为意,笑道:“我得好好气一气她,赶明儿就把陛下上次送我价值二十万钱的首饰的事儿说给她听去!”
  谢兰仪警告道:“然后,皇后正儿八经去劝谏陛下,陛下臊不过,只好把东西收回?淑妃想要这样的结果?”
  “当然不是……”潘纫佩张口结舌,眨巴了半天她的大眼睛才说,“你不是说皇后她性子刚强,宁折不弯么?我为什么不能去气气她?还是想个法子弄死刘劭?”
  谢兰仪叹口气,问道:“敢问,娘娘准备用什么法子弄死刘劭?”
  潘纫佩望空想了想,说:“你读书多,主意多,以往史书中一定多得是这样的例子吧?”
  “主上昏昧,后宫不宁,投毒厌胜的玩意儿都是有的。可陛下他骨子里精明得那样,淑妃若是动了他的根本,陛下会不知道?”谢兰仪说道,她知道潘纫佩气量狭而做事莽撞,不能不劝着她,“你但凡把陛下当作汉和帝,把自己当做邓皇后,便知道班昭当年在后宫,在邓绥身上下的精力,是何等的水磨慢工,却让邓绥有怎样的成就!”
  潘纫佩的好处是:肯听人劝。虽则心里痒痒的,被谢兰仪这么一说,倒还真打消了念头,问计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干看着?”
  “干看着干什么?”谢兰仪微微一笑,“娘娘怎么不去做个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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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娘娘!”潘纫佩恭谨地长跽在袁齐妫身边,从宫女手中端过汤药,亲自试了试温凉,才奉送上去,“慢些喝,略有些烫,不过发些汗,会疏解肝气。”
  气郁伤肝,袁齐妫说不出的闷气一直憋在心里,形之于面,就是脸色蜡黄,而眼圈发青。潘纫佩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自然明白,但人家伏低做小,低眉顺眼地伺候着,自己稍有点不合宜的脸色出来,马上小报告就打到刘义隆那里。积销毁骨,古来后宫多少女人就是因为小事的渐渐积累,终于失宠于君王,而不得善终的。
  袁齐妫越是恨得厉害,越是满脸和善的笑意,捧过药碗叹道:“淑妃这样的客气,我怎么好意思!赶明儿病好些了,我一定要叫陛下重重嘉奖你——陛下三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我啥时候和他说说,可以封你做贵人了!” (1)
  潘纫佩诚惶诚恐道:“妾何曾有功于陛下?有功于后宫?有功于社稷?怎么敢再得加封?娘娘可千万别和陛下提这个,折煞了妾的寿数!”她见皇后的药已经喝完,又赶紧膝行几步,上前端下药碗,很有眼色地对旁边人说:“压药味的蜜饯呢?”
  她越是侍奉得周到,袁齐妫心里越警觉,瞟瞟外头道:“今儿个谢美人没有过来?”
  潘纫佩很见机,笑道:“谢美人着了凉,今儿肚腹不适,在滋畹宫休息。若是娘娘要见她,我派人去叫她来给娘娘请安。”
  袁齐妫摆摆手说:“既然不舒服,还叫什么?我这里哪儿差人请安!后宫嫔御,都是以服侍陛下,为皇家开枝散叶为任!”她顿了顿,故作闲闲问:“陛下现在应该召宠了吧?”
  潘纫佩赔笑道:“还没有呢!”
  袁齐妫眯了眯眼睛,想象着丈夫的心态:他看起来和气,其实骨子里有执拗的一面:想得到的,哪怕求之不得,也要找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眼前的潘淑妃,无论学问人品都堪称下等货色,却因有四五分像谢兰修,生生地得宠这些年未衰,谢兰仪与谢兰修面貌之像,只有细微差别而已,自然更是刘义隆心里的执念所不能放过的了;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时任性,骨子里也有从孔孟教诲的一面,他一心一意要继承父业,做一代明君,在朝堂上一直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从没有半分懈怠,对后宫,哪怕是偏宠潘纫佩,他也不会让她或她的家族涉及国事分毫,所以,对纳娶弟媳妇这件事,他内心深处是矛盾的,也总有无颜见谢兰仪的感觉。
  袁齐妫不知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突然听到耳边潘纫佩娇娇嗲嗲的声音:“听说皇后娘娘的阿母身子不适?”
  袁齐妫收回思绪,点点头说:“是的,她年纪大了,有些积劳积忧的毛病。”
  “哦。”潘纫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听说陛下赏赐只三万钱,太少了!皇后的母亲,操劳这么些年,如今就是吃些好的、用些好的、住些好的,也断不为过!”
  袁齐妫被她这话戳中心事,虽然直觉她没有这么好心来关心自己的家事,可一时间想到母亲苍老的容颜,总是对自己强颜欢笑的模样,已然难受得几乎要坠泪,无心分辨潘纫佩言下之意,只是急急掏出袖中的帕子,醒了醒鼻子。
  潘纫佩偷眼打量着皇后的神色,见她乌青眼眶又添了一抹红,暗道:“时机到了!”她极善演戏,恳切地对皇后说:“妾知道,皇后娘娘一向简朴惯了。可是咱们自家简朴也罢,如何能让老人家陪着我们吃苦?区区三万,买几枝好参就用掉了!娘娘莫急,妾虽无用,也定要帮皇后娘娘想这个办法!”
  袁齐妫乜过眼看她:“淑妃心意,我也领了,不过……”
  “娘娘放心!”潘纫佩抢着说,随即娇憨一笑,“妾是个鲁莽的人,竟然随便打断了娘娘的话头!不过,妾也是一片实心,愿意为娘娘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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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潘纫佩着内侍捧着装着三十万钱的竹筐到显阳殿的时候,袁齐妫真的被惊呆了。
  钱一绺一绺穿得整整齐齐,大红的丝线、摩挲得光亮的铜钱,一串串放在竹筐里,似金子一般耀眼生辉。几个抬箩筐的宦官,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头亮晶晶的汗。袁齐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潘纫佩示意宦官把钱放下,笑着对袁齐妫说:“妾向陛下要的。陛下给了。知道娘娘这里需用钱,自然立马给娘娘送过来了。”
  袁齐妫脸色发青,淡淡道:“哦!淑妃好大的脸面,倒让我学一学:是怎么问陛下要到的这么多钱?”
  潘纫佩拿绢帕一掩口,笑晏晏说:“嗐!不过就是说妾父母身子有恙,今年人参党参又格外贵,流了两滴眼泪,陛下一心软就给了。其实吧,妾也没想到陛下会赏赐那么多——整整三十万钱啊!我当时,眼儿都瞪直了!”
  她故意说得欢喜,偷眼看袁齐妫,袁齐妫抿着嘴,似笑不笑地勾着唇角,眼睛瞥着远处哪里,目光却没有聚焦,许久方笑道:“陛下爱重淑妃,我真为淑妃高兴!”她突然皱了皱眉,仿佛说不下去了似的。潘纫佩见她有难受的样子,赶紧上前来服侍。袁齐妫一手挡开她,刚说了声:“没事。”潘纫佩已经看到,她嘴唇一张,一点血丝就溢出嘴角。袁齐妫是极刚强要面子的人,立刻假装用袖子擦脸,把那丝鲜血擦在了袖子上。
  潘纫佩大气都不敢出,默然敛衽退到旁边,可心里的狂喜让她几乎都要克制不住洋溢上来的笑意。她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一哆嗦,一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潘纫佩颤声道:“娘娘万万保重身子!”她别头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几筐钱:“这些钱,原是陛下赐下,娘娘尽管用就是。妾暂时还有些余钱,不用这些。”
  越是刺人心的地方,她越是要多说几遍,还故意伸手把那些钱抖落得“哗哗”响,每一声都仿佛大锤砸在袁齐妫已然脆到易折的心房上。最后,她极为妥帖地磕了头,向袁齐妫告了安置,这才喜滋滋蹦出门去。
  果然,转天,她便听到了袁齐妫病重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1)刘宋的后宫制度,详见第六章“作者有话说”。

☆、绣闼雕甍

  袁齐妫这一病,来势汹汹,御医勉强开了几个方子吃下去,如水沃石,全无效果。
  御医束手,刘义隆才发现皇后一病的严重性,心里着慌起来,急急忙忙到显阳殿看望结发妻子。
  他跑得脚下屐齿都几乎要折断了,气喘吁吁来到显阳殿门口,此时入秋,殿外一棵大槭树,叶片正在由绿转红,可不知为何,叶子的边缘全部翻卷焦枯,使一树绚烂变作枯萎之色。太子刘劭坐在门口白石台阶上,面无表情玩着手里的樗蒱(1),五颗木头子儿在杯中飞快地旋转,但小家伙却并未关注结果,只是玩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觉得厌烦似的。
  刘义隆对这个嫡子还是真心疼爱的,想到他母亲已经病重,对孩子更是格外垂怜。上前去蹲在刘劭面前问:“怎么了?”
  刘劭抬起脸,眨眨眼睛,半天才说:“父皇,阿母是不是活不长了?”
  刘义隆被儿子这样一问,又见他小脸上一派不知忧虑的稚气,忍不住眼眶就酸了。他抚了抚儿子的小脑袋,强笑着说:“谁说的!别瞎想!你阿母哪舍得抛下你?”
  刘劭别过头,躲开父亲的爱抚,也不再看刘义隆,垂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刘义隆半天才听出来,小东西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个“杀”字!
  刘义隆心惊,问刘劭:“你要杀谁?”
  刘劭对着地面,像没看见父亲一样,又嘟嘟囔囔了一阵,才口齿清晰地说:“杀潘妃!”
  “为什么?”
  刘劭重新抬起脸,冷峻得不像孩子的表情,他也不哭,也不闹,硬邦邦道:“潘妃一来,阿母就病倒了。我将来当了皇帝,我要杀了她!”
  “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刘劭低头想了想,说:“潘妃自己对我说的。她说,她也没想到,她一来,我阿母就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童言无忌,刘劭现在还不到心机深沉的年龄。刘义隆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只是隐隐有这样的念头,脑子里盘旋着无数的东西,偏偏想起显阳殿里病榻上的那个人,混混乱乱也无法有序地思考。他安抚地对刘劭道:“其实,生病也好,辞世也好,都是天意。——这些话,不是你阿母对你说的吧?若是潘妃真做了罪不可赦的事,阿父第一个饶不过她,但若是她不过自责,你倒当了真,岂不是让潘妃心寒?”
  他说了一会儿,见刘劭正眼儿都没看自己,想想孩子才几岁!哪里知道这些!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刘劭亲了亲:“儿子,是阿父对不起你阿母,你别怪错了人!你将来也要当天子的,凡事要多考量,不能简单地揣测,不能冤枉好人。”
  他站起身,左右看看,命太子的保姆小心照顾,而自己,脱下“嘚嘚”作响的木屐,换穿软底的麻履,小心走进显阳殿。
  皇后所住的宫室,四面帘幕重重,窗户紧闭,显得幽暗。刘义隆在浓浓的药味中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惊,抢上几步到得袁齐妫的榻前。
  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正捧着瓷杯伺候袁齐妫漱口,见刘义隆来了,忙唤了声“陛下……”准备行礼。刘义隆摆手道:“你好好伺候好皇后就是!”袁齐妫披散着头发,抬眼望了望丈夫,面无表情,把口里含漱的水吐到了唾盂里。
  刘义隆已经近前,看到唾盂里的水在昏昧的光线下殷红色的幽深反光,心头一悸,问:“是……咯血么?”
  小宫女看看袁齐妫,不敢答话。袁齐妫仰着面对着天花上的承尘瞪视着,也不发一言。
  刘义隆心酸,坐到她的榻边,柔声道:“阿齐,是我错了,一直以来太忙,都没有顾得上你,对你疏忽怠慢了!阿齐,三郎不是有心冷落你,不过因着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以为你定然懂我对你的心意!……”
  袁齐妫不说话,瘦瘦的脸颊上陷下去一层,此刻又出现了一个小涡,却绝不是笑靥,只是那过于清瘦的双腮由于冷笑而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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