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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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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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焘下朝后,脚步不自觉地往飞灵宫走。如今宫苑寂寞,院子里杂草丛生,已经长了半人高,那棵梅树掩在荒草之间,枝干虬劲,生着一树绿叶,而里头长老的梅实已经干黄枯萎了。拓跋焘伸手摘了一个放进嘴里,随即酸得直咧嘴。宗爱一直偷眼望着他,此刻才突然极为关心地问:“陛下!可要喝水?”
  拓跋焘摆摆手,说:“不喝。去东宫看看。”话还没落音,已经拔腿而去了。
  宗爱弓着腰,小碎步跟紧着拓跋焘。东宫里,悬垂的白色幔帐还没有撤去,太过悲恸的太子妃郁久闾氏已经病倒在床很久而不能起身,形迹奄奄,大约也是个命薄的。拓跋焘默默地看着神主,默默地斟酒洒在地上,太子的长子——还不过十岁的小皇孙拓跋濬,磕头拜谢了祖父。拓跋焘看着自己的孙子,一身素衣,腰缠麻布,然而眉眼清秀很有拓跋晃的形貌,不由眼角一弯,折出几道纹路来。
  “阿濬——”他的声音无比柔和,扶起拓跋濬在怀里揽了揽,“乖孩子,怎么又瘦了?”
  拓跋濬小嘴一扁,要哭又忍住了——几岁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又即将失去母亲,简直是惊天的痛楚,可偏偏又熟知礼节,硬是压抑着孩子的天性。一旁服侍的他的保姆倒像亲娘一样疼惜他,见小皇孙说不出合适的应对辞,忙上前跪在拓跋濬身边,赔笑道:“陛下见恕。皇孙近日悲切攻心,有时有些神思恍惚。奴一定好好劝解皇孙,让皇孙节哀顺变。”
  拓跋焘点点头,摸摸拓跋濬的小脸蛋道:“阿濬,阿翁封你做高阳王。你告诉你阿娘,叫她放心,你会好好孝顺她的。”他看了看灵堂,突然问:“先时是谁来祭祀太子的?”
  一旁人立刻噤声。拓跋焘道:“不要哄朕。香还是酷烈的味道——刚燃的才会这样;地上酒痕未干。其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吧?”
  东宫的侍宦这才战战道:“回禀陛下,其实……是中书博士高允。而且……他没有走。”那人的目光瞟过去,灵堂背后的帷幔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一身素衣,倒头便向拓跋焘施行大礼。
  拓跋焘冷冷道:“怎么,都不愿意见朕?”
  高允浑身战栗,说话也带着颤声儿,一字一字咬得很努力,却还是经常中风似的说不清楚:“臣……失礼于君王!求……陛下重责!”
  拓跋焘叹口气道:“算了吧。当年太子救你一命,你如今知恩,也算是有良心的人。”
  高允“哇”地一声大哭,悲不自胜,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呜噜呜噜”的话好久后才渐渐清晰起来,拓跋焘也才能听懂:“……臣若知恩,不过是为一己私利而存小小善意的小人;天下无贤明储君,才是臣悲恸之缘由!陛下但想从今后……”
  “别说了!”拓跋焘摆摆手,略显得有些焦躁,挥手道,“他悲伤攻心,语无伦次。朕不罪了,扶他出去好好休息吧。”
  “陛下!”高允挣扎着,戟指着拓跋焘身边的宗爱,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几个服侍他的宦官捂了嘴拖了出去。拓跋焘眯缝着眼睛,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几天后,拓跋焘合起了手中高允的奏疏,沉思良久,对身边人道:“拟旨,褫夺皇长孙高阳王之封。”旁边人不解其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领了旨意下去传达了。拓跋焘叩击了几下桌面,道:“宗爱人呢?”
  “奴在!”宗爱从门帘下钻进来,脸上是往常一样的谄颜,“陛下有什么吩咐?”
  拓跋焘轻飘飘把手中的奏疏丢到他面前,很随意一般说:“你看看。”
  宗爱打开看了不到半页,脸色已经变得青一阵白一阵,额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扑通”跪倒在地,连连顿首:“陛下!陛下!高允用心歹毒!他是诬陷老奴!陛下切莫被他误导了!”他还真有一番急泪,当即两行垂下,哀婉委屈得不能成言。
  拓跋焘这阵处事,和他以往大为迥异,凡事倒真有些“正平”的气度,慢慢闲闲地踱到宗爱面前说:“他说你是赵高,说得是不妥,难道朕是始皇帝,还是胡亥?不过,里面几个例子举得有趣,东宫僚属长久与你不睦,其间有互相构陷的事大约也是狗咬狗似的。不过,你那时定说太子暗杀朕派去看着他的人,又说,东宫属官密谋造反,将谋杀朕而拥立太子。现在想想,好像你的实证尚不如高允的妥当?”
  宗爱越发吓得股栗,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多少说辞,只一个劲地呼“冤枉!”“高允陷害奴!”……拓跋焘勾起了唇角,笑道:“冤不冤枉,总好查出来。朕这一阵慈和了些,果然有起子小人以为可以猖狂了?好罢,今日先拿你做个榜样,再慢慢讯问就是了。”他抬抬下巴,对外头人道:“黄门总管宗爱,触忤朕躬,赏一百杖吧。”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呼嚎哀戚声,久违的满足感又涌上心头,嘴角勾得越发狰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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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杖在其时是“常行杖”,“扑作教刑”,一百杖虽然受罪,并不算狠毒。宗爱伏在自己的榻上,他的几个弟子正在小心地为他上药,只见他从背到胫,俱是一道一道的血痕,看起来狰狞吓人。
  宗爱咬着牙忍过了,回头见几个弟子泪汪汪的模样,不由发声问道:“又不打在你们身上,你们哭什么?”
  那个十来岁的小黄门吸溜着鼻子说:“自然是心疼不过师父!陛下暴怒,毫无征兆,连师父都会遭殃!”
  宗爱动弹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却目视那小黄门道:“这只怕才是个开始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这样猫捉耗子的把戏,只怕是不舍得我好死,想慢慢折磨着玩死我才善罢甘休。”他自己也觉得恐怖而可悲:一百杖已经足够死去活来了,还有拓跋焘以往那些剥皮割肉的酷刑,只怕也会叫自己一一尝遍。他悲从中来,抚了抚自己身上的一块好皮肉,叹息道:“若是我躲不过这一劫,你们想法子给我个好死吧!”
  那小黄门兔死狐悲,涕下更多,抽噎着道:“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别说我们这么多宫里的阉寺都指着师父的恩德过日子,就是陛下,难道就不念念师父旧日的好处?”
  宗爱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呆若木鸡地盯着面前的枕屏愣了一会儿神,才问道:“如今我那几个大弟子,你们平日里冷眼瞧他们,可还算知恩图报的人?”
  小黄门急忙跟他汇报了一通。宗爱心道:知不知恩,讲不讲义气,其实都是假的!真正拿捏得住的,还是利益!他冷冷道:“拿纸笔来。”小黄门不知就里,还待劝他。宗爱有些不耐烦地捶了一下榻沿,随即“咝——”一声抽气,但这疼痛并不会阻碍他的思考,他握着笔,飞速地在纸上刷刷写着,写了一张又一张。
  最后,他对那两个心腹小黄门道:“宫里几个要处的总管,你们都懂的,把这些条子分别给他们送去。”
  小黄门诧异地问:“送过去说什么呢?”
  宗爱咬着牙说:“就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若死了,将来抄查我这住处的时候,这些子底子都能翻个天。到时候,就请大家自求天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死生契阔

  朝局变得暗流涌动。拓跋焘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再立太子,却又把刚刚加封为“高阳王”的孙子拓跋濬撤除了封号,且把几个儿子也从一字封号的王降成了两字封号。
  朝臣琢磨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胡乱站队,寻思着其他皇子没有比得上拓跋晃的,立皇孙为帝又不太合常理。不过拓跋焘身体强健,大概总要好好观察、拣选几年,才能够定下太子人选。如今,国朝从南边洗劫不少,加之以前在周边小国打仗也是收获颇丰,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舒坦,自然也是及时行乐要紧,拓跋晃前车之鉴不远,谁又想惹皇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呢!
  这个晴好的秋日,谢兰修当着风把舂好的粟米扬去糠皮,金色的粟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小心地一点点拣选,把粟粒中的碎末拣得一丝不剩。
  蔷薇花墙的隔壁,传来赫连玥宁清脆如孩童般的诵经声:“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谢兰修停下手中的劳作,笑问道:“今日怎么念这句?”
  赫连玥宁笑道:“想开解开解你呀!”
  谢兰修笑道:“你哪里觉得我看不开呢?”
  赫连玥宁似乎在那头摇了摇头:“你气定神闲得不大正常!那时阿姊和我们姊妹交谈,就说你智慧,不过若是一个人智慧到什么都不在乎,也就成妖孽了。你死了儿子,又不肯要陛下的宠爱,你说,你接下来还求什么呢?真打算老死在这个地方?”
  谢兰修微微色变,却不是因为赫连玥宁最后的无礼言语。她仔细地在簸箩里拣出了一片糠皮,抬头对着盛开得烂漫的粉白色蔷薇花那边道:“是不是陛下上回来,你听了壁角?”
  赫连玥宁笑了:“我才不想听什么壁角呢!可这里冰清鬼冷的,一到晚上,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听你和陛下说那些话,只想给你鼓掌!但怕陛下气急了过来杀我,就硬生生忍住了。”她说说话就开始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不过,他若是杀了我倒也好的,我变成了鬼呀,就有了神力,据说怒化而生的鬼都是厉鬼,怨气不散,最能作恶。那时候,就算拓跋焘这头恶狼阳气太盛,我近不了他,我也要闹得他后宫不宁,朝野不肃!……”
  谢兰修静静听她鬼扯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是呢。太子临去时大概跟你是一样的想法。我若是被陛下杀了,不知会不会凝聚成一个冤死鬼?”她捂着嘴仿佛在笑,“咯咯”声却有些做作。她本来不用解释什么,但不知为何,那句瞎话还是脱口而出:“不过呀,听说魂气形成鬼魅,需得满心怨气,一无爱念,所以,我断不能想着太子,你也莫要时时提点着我可好?”
  赫连玥宁似乎凝神在听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南朝人是这么说的么?”她沉思了一会儿:“或许我们的说法不对?不过你学问大,我听你的,以后不提太子就是。”她又开始讲她的怪力乱神,兴奋得神神叨叨。
  谢兰修低头拣着她的粟米,直到她的院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谢兰修抬起头一看,宗爱昂首站在门口,转动着手上一枚戒指。“谢贵人受苦了!”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可那常年弯着的腰板,今日却挺得直直的,连肚子都毫不羞耻地腆着。
  谢兰修的心似乎也随着那院门“怦”地一响,却淡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虽然苦,还能忍。”
  宗爱越发笑得灿烂:“果然后宫之中,还是谢贵人最通透!如今我有件烦难事,想请谢贵人离开冷宫,前往显阳宫帮帮忙。”
  谢兰修瞥了他一眼:“我?总管不怕陛下怪罪?还是……这是陛下的主意?”她打定主意,若是拓跋焘想对她用强,那是宁死都不会向他低头的。
  没成想宗爱看着她冷冽绝然的神色,反倒一脸喜容:“无人怪罪。只是外头还不知道,陛下驾崩了。”
  他的嘴不停息地一张一翕,谢兰修却再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那么呆呆地凝望着他那肥厚的嘴唇开合蠕动,把那些可怕的言语吐出来。宗爱说了半天,见面前女人一副呆滞出神的模样,微微一皱眉,笑道:“谢贵人?节哀顺变啊……”
  谢兰修突然粲然一笑,颊上的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她仰着头朝天,瞪圆着眼睛“呵呵”做声,清秋的微风,一点点吹干了她眼眶里的薄泪。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抿着嘴望向了宗爱,眼睛里尚带着刚才的笑意:“总管与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宗爱玩味地看着她弯弯的眼睛,眼梢微微延伸出斜飞的弧度,带着笑容时极其妩媚动人。他上前两步,伸手轻亵地在谢兰修脸颊上抚摸了一把,又说:“不开玩笑。这样的事,不敢开玩笑。”
  这样的事,已经拿拓跋晃开了一回“玩笑”了。但他这侮慢的动作,却不是敢轻易做的。谢兰修眸中寒光一凛,收了笑容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宗爱也收了笑容,并退开半步。他无七情六欲,所以可以很冷静地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皇后六神无主,而国家亟待速立新君。请娘娘一道商量。”
  谢兰修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要先看陛下是不是真的崩了。”她一眼瞥过去:“否则,我这是谋叛大罪。”
  “娘娘太过缜密了!”宗爱终于又笑了,让开一步摊了摊手,“不过,虑得也不算错。请跟我走吧。”
  谢兰修见冷宫的门洞打开,碎石铺就的小道朝远处蜿蜒着,那些荒烟蔓草长满了冷宫的幽径,一时看不见路的尽头在哪里。谢兰修提了提裙子,毅然沿着小道大步走起来——他不再自称为“奴”,而是大喇喇地自呼为“我”。拓跋焘若真是殒命,他便是那个弑君的乱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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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的竟然是飞灵宫。
  四处围着的都是宫中黄门侍宦,弓着腰,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给昂然的谢兰修和宗爱让路。
  他,躺在他们曾经热烈欢好过的榻上,瞪圆着双眼,面目如旧。谢兰修只犹豫了瞬间,便轻缓地走过去,对视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些茫然的笑意,与他绷紧的下颌、僵硬的肩膀和揉皱了的衣物不大吻合。谢兰修伸出手,触着他浓浓的眉毛,又触着他黑黑的睫毛——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眨动,那眸子里的光,已经没有了。
  谢兰修看着他嘴角的一丝血迹,旋即发现他手边的案几上摆着她最爱的蒙顶茶汤,香味宛在,触手,还是温温的。她摸了摸他的手,也还带些温暖,僵硬得也不厉害,只是毫无反射——要知道,他就是睡熟的时候,反应也是极其迅捷的。
  她想着他最爱在她耳边唱的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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