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裹着一件破烂的棉袄……那个扶着老人的小姑娘不过是穿着单衣单裤,衣袖裤脚还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腕脚踝来,打着赤脚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五个脚趾头至少有三个已经露在了外边……
这天气入了秋,眼看着一天冷似一天,就这样的毫无温饱的老人幼儿,离开家,离开遮风避雨的屋子,加上长途跋涉的疲劳……最容易被疾病侵袭。而就他们的情形可想而知,一旦生病,根本没有钱请医延药,那后果……不言而喻。
饿毙、卧倒儿……这些字眼儿过去只是在书籍、影视剧上看到听到过,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邱晨早已经见识过了这凄惨种种,甚至还亲自进入过疫区,见过太多的死亡,见过太多病人别说吃药治病,连口热饭热水都没有……疫区那些死亡人口中,很大一部分是营养不良甚至饥饿造成的……
看着这些老弱男女就这么冒冒然地离开家,走向完全可以预见的结果,邱晨想要喊住他们:不要走远,往杨家庄子去,那边有灾民安置点。
可是,张开嘴巴,驱动口舌,用了力气,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一点点声音……原来,不仅仅是她看到的画面被静音了,连她也被静音了。
心里焦急万分,邱晨想跑过去拦住他们,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的大肚子不宜疾行,低头看下去,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大肚子不见了,衣裙下的腹部平平的……
瞬间,邱晨吓出一身汗来……
“孩子,我的孩子呐……”这一声惊呼喊出来,邱晨忽地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昏暗的一点如豆灯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刚刚不过是一场梦!
双手扶着鼓鼓的肚子里,一个小东西调皮地踹了一脚,然后如鱼一般翻了个儿身,滑到一旁去了……
肚子还在,孩子也还在,好好地,都好好的……
“怎么了?做梦了?”温暖厚重如丝绒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声音,帐子被人挑起,邱晨回头,果然看到离家好几天的男人,回来了。
眨眨眼,邱晨对上男人关切的目光,扯动嘴角想要回应一个笑容,嘴角扯向两边,眼窝却一阵发热,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顺着眼角涌出,滑过脸庞滚落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嗯,是不是做恶梦了?”秦铮在床边坐下,伸手揽住妻子的肩头,扶着妻子趴在自己腿上,拿起枕头一侧的帕子擦去妻子眼角的泪水,一边柔声询问着。
他下意识地想要问妻子是不是身子不适,话出口一半,才想起忌讳来,再看妻子只是神情哀婉,并没有痛苦之色,这才转了问法。
邱晨趴在秦铮的腿上,一手垫在头侧,另一只手扶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砰砰跳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她的情绪也放松下来,却不想开口说话,只想依靠着男人,感受着男人的温度,嗅着男人身上熟悉而心安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就安服了平顺了,心里的毛躁惶惑都不见了,只有一片心安。
看着妻子这般依赖中透出来的孱弱,薄薄的白凌子睡衣裹着单薄的肩膀,纤细白腻的脖颈衬着乌鸦鸦的长发,就这么伏在他的怀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也柔软成一片。
他的目光落在几日未见的妻子身上,细细端详着,他的手扶在妻子肩背上,轻轻抚摸着,发现妻子的肩头似乎又瘦了一分,肚子却大了不止一成,看着妻子伏在自己腿上,秦铮下意识地联想到那种大肚子蝈蝈,头身极小,只有偌大的肚子圆滚滚的,沉重无比。
夫妻二人一坐一伏相拥着过了好一会儿,秦铮才将妻子抱起,扶着她依着床头坐好,倒了一杯温热的红枣莲子茶过来,让她喝了,又拿了水给她漱了口,这才脱了自己的鞋子上床,揽着妻子重新躺下。
“怎么样了?”等了好一会儿,邱晨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秦铮一手揽着妻子,轻轻摩挲着妻子的肩头,缓缓开口:“庙子镇是最大的决口处,撤的及时,没伤人,其他几处水势较小,伤人也有限……”
说到这里,秦铮顿了顿,换了个轻快欢欣的声音继续道:“这一次,得亏了你的那几种新禾,也得亏了你在庄子上储存的粮食……还有那些秫秸,也派了大用场了,搭帐篷,打地铺,还做柴禾……”
说着,秦铮垂眼看了看妻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我们也就前两天撤人和收拢的时候忙了些,自从第三天你打发的人过去,就跟通州县衙和昌平县衙的衙役们忙乎起来了,根本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了……”
“既然早就闲下来,怎么过了这么多天才回来?”邱晨嘟着嘴闷声闷气地嘟哝。
秦铮失笑着,抬手轻抚妻子的后背,替妻子顺着气儿,一边笑道:“这做事总得有个善始善终吧?那边的事情虽然有了你的人接手,可我们也得等个安置结果出来吧……主要也是等这场雨停了……”
邱晨虽然抱怨,但心里也是清楚的很,自然不会揪着那点子事抱怨不迭,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就够了,听秦铮语气苦涩,不由又开口转移着话题,分散他心里的难过。
“庄子上的粮食可还够?要不要从安阳调一些过来?那边还存着不少……”
秦铮拍拍妻子的肩头,示意自己无事,淡淡道:“粮食不少,加上地里没收上来的,这一冬一春差不多了……咱们的庄子,那花了大力气和大笔银钱修筑的水渠水井真是显出大用场了,紧邻的庄子,地里的谷子、豆子都淹在地里了,咱们庄子上的庄稼却基本不受影响,田地里有水也及时顺着沟渠排干了……还有那些烘房,这些天,招募了好些个劳力抢收谷子、高粱和玉米,放在烘房里烘干,一点儿没糟蹋了。其他庄子上,大片大片的谷子高粱,都在地里没收上来,发芽的发芽,霉烂的霉烂,算是都糟蹋了……唉!”
铁骨铮铮,冰冷铁血的靖北侯,想起那大片大片霉烂在地里的庄稼和嚎啕的庄户农人,也忍不住心中恻隐酸涩,发出一声叹息。
邱晨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伸手搂住丈夫的腰,用自己的手臂给予丈夫一点温暖和一抹安慰。
天灾面前人力孱弱,她和他都尽了自己的力,也尽了自己的心,这已经够了。
“……之前许多人笑话我银子多的没处花了,笑我杞人忧天……只希望这一回雨涝之后,至少那些庄子上能疏浚水利,挖建河渠、水井。这些东西不仅仅能够在旱年浇灌田地,同样也能在涝灾时疏引雨水,让田地里不至于积水涝灾。”
邱晨淡淡地说着,秦铮也赞同地点头,“就怕那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邱晨摇摇头,她能管着的也就是自己的庄子,其他地方,其他人,她能做的就是有声无声的建议,至于人家听不听,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邱晨虽如此说,语气中却难免有些怅惘之意。
秦铮拍拍她的肩头,宽慰道:“咱们做不到,有人能做到……等着吧!”
邱晨怔忡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眨眨眼,放松心神,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往秦铮怀里蹭了蹭,挪了挪身子,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合上眼睛睡过去。
是啊,他们夫妻想要做事还有种种的顾虑和忌讳……若说想要引导民意,改善民生,还是由那位高高在上的人去做好了。眼下景顺帝上了年纪,本就温和仁慈的性子更加慵懒,不愿意大动干戈,不愿意操心做这些麻烦事……他们也索性耐心等着吧,想必那椅子上换人也没会远了,且寄希望于即将坐上那把椅子的新人吧!
迷迷糊糊地跟丈夫说了几句话,依靠在丈夫怀里,邱晨再也没做一丝梦,安稳深沉地一觉睡到天明。
邱晨再睁开眼,丈夫并没有如往常般早起锻炼,而是就依靠着床头坐在她的身边,她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腿上,宛如树袋熊挂在树枝上,完全依赖,自然而习惯……
抬眼,就对上一双黑湛湛精神奕奕又深沉内敛的眸子,含着微微的笑意,正俯视过来:“醒了?”
莫名地有些微微的赧然,邱晨轻轻一笑,唔了一声算是应承,手臂却又往前伸了伸搂住男人的腰身,头枕到丈夫的腿上,慵懒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慢慢地理顺着脸侧鬓角的缕缕发丝,没有出声,邱晨感受着指腹温热轻微的触感,那样轻缓那样小心翼翼地,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仿佛都透着手指主人的珍惜和爱护,这份珍惜和爱护变成一种愉悦的温暖,渐渐浸入皮肤身体,又从心底蔓延开来,让她整个人都舒展着、放松下来,仿佛偌大的肚子不重了,双腿的酸胀麻木也减轻了许多……
好一会儿,邱晨才开口打破这一片温馨的宁静,“庄子上那些人做工、安置,都写了契书了吧?”
秦铮轻笑着,点头道:“写了……我还让人跟通州和昌平县衙出面,做了契书的担保见证……呵呵,你放心吧,你那些粮食没有人敢赖掉!”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轻轻地哼了一声,终究没有动弹……她翻个身太难了……
她才不是担心那些人赖掉……说起来,她实行的可不是借粮,这会儿还基本不存在还不还的问题。她实行的以工代赈,只要能动弹的就有活儿安排,能做活儿,就能够有吃的,就能够挣个温饱……能干的能吃苦受累的,甚至可以挣下重建家园的本钱。
当然了,等大水退下去,这些灾民返家之时,她也考虑过借贷……秦铮说的这个,到时候也能用上,她就不说什么了。
只要写过契书就好,当然有县衙担保见证更好。有了县衙的见证担保,她拿出的钱粮不怕打了水漂不说,同时也有了官方的存档,到时候,万一有哪个不开眼的御史跳出来说三道四,两个县衙里的存证就是最好的证词,他们自己连话都不用说了。
能够替她想的这么周全的,也就身边这个男人了……当然了,也有可能有杨璟庸的帮忙……反正不管谁,她知道了,安心就好了!
两场大雨之后,正式进了秋季。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
只是,这一片蓝天白云大好天气之下,不是往年热烈喜悦的丰收景象,而是大片大片枯黄在地里的庄稼,腐烂在地里的粮食,大水淹没的村庄,甚至是人去屋空的衰败屋舍……
原本该是丰收的季节,却在临近收获的两场大雨之后,造成大片庄稼绝收,无数百姓民离家别乡流离失所……却没有如往年饥荒那般成为流民灾民,而是齐齐聚拢到京郊的数个庄子上,那里的庄稼保存了下来,仍旧丰收一片,正大量招募劳力收庄稼、耕作整地,进行冬播……
秦铮回来第三天,朝上就传了消息过来,有御史上书弹劾安宁郡主鱼肉百姓,趁灾盘剥百姓,低价强购土地田亩……
景顺帝什么意见没表达,就下令宣靖北侯上殿自辩。虽然御史弹劾的是安宁郡主,但一来女子没有上朝的先例,二来安宁郡主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也不方便出门……既然靖北侯是安宁郡主的丈夫,那么由他上殿自辩也就没有任何异议了。
就这么着,被停职勒令思过的靖北侯再次上了朝堂,而且,有细心的人也注意到,皇上命人宣的是‘靖北侯’,这说明,皇上真的只是停了靖北侯的职,却从没想过免了靖北侯的爵位……更别说再怎么追究靖北侯的罪责了!换句话说,靖北侯的圣眷犹在啊!
秦铮上朝一贯话少,人家根本没脸红脖子粗地替自己和妻子辩解,而是将一册账本和一沓契书递了上去。
殿上的群臣都有些意外,纷纷看着第一次出现在大朝会上的账本和契书……这不是商行的大堂,靖北侯不到一年不见,就成了商铺掌柜的做派了?咋将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拿到大殿上,还送呈给皇上御览了?
皇帝却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示意韩喜将账册子和契书呈上来,取了两份契书一扫而过,又掀开账册子看了看,随即道:“郑爱卿,你是户部主官,对账务娴熟,你拿去看看!”
郑即玉闻声出列,躬身应着,上前将那账册子接过来,翻了几页之后,就垂手回禀道:“回皇上,这本账册子应该是庄子上的粮米、银钱开支账。”
景顺帝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你给诸位爱卿说一说,你在账上看到了什么!”
郑即玉领旨,转身朝向诸位官员大臣道:“此账乃三年前所建,前两年有支有入,入乃田亩所出粮米瓜菜果子乃至禽蛋猪羊诸般,支出的则主要是田庄修整、河渠修建、庄户房屋的修缮几项;今年的秋收未完成,只有夏收和瓜果的禽蛋猪羊的收入,倒是开支比往年多了许多,存粮支出大半,连地里的许多红薯、马铃薯也是收支同步,另外,还有木料、秫秸和麦草等建房物料也开支巨大……”
说到这里,郑即玉回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景顺帝,就听景顺帝抬抬手道:“今年支出的粮米、物料诸般,有没有个数目?报一下!”
郑即玉点点头,转回头来,翻着账册子,找到合计项,报出一串数字来。麦多少石,谷子多少石,马铃薯多少石、红薯多少石……麦子和谷子也还罢了,不过是几千石。但是红薯和马铃薯却是上万石十万石……
这样巨大的粮食食物支出,对应的人口是多少?就是没有确切的数目,大臣们也大都有了个概念!
郑即玉看完账册子,双手托着账册子还回去,重新归列站好。景顺帝抿着嘴,手里托着郑即玉还回来的账册子,目光从账册子上滑到群臣身上,目光淡而无波,没有任何情绪。
群臣却被这淡淡的目光扫过,个顶个地噤若寒蝉,朝堂之上,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那位弹劾的御史和靖北侯秦铮躬身站在堂中。
一只没开口的秦铮这时候,一撩衣摆跪倒在殿上,朝着上面的皇帝叩首,以头抢地,沉声道:“皇上,臣有罪!”
这一声请罪,顿时又让诸位朝臣瞪大了眼睛。
年前也是这位靖北侯主动请罪,惹怒了皇上,停了差事和俸禄回去思过了。咋思了大半年的过,还来这套主动请罪的活儿?这是还嫌思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