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护卫提前一步过来通知了庄子上,庄头带人将屋里重新清理了一遍,火炕火墙也早早地生起了火,把长久空闲着的屋子里那股子清冷潮湿劲儿给驱散了不少。
在庄前下了马,一路憋着口劲儿的邱晨才察觉到疲惫和酸疼,双腿一着地酸软的几乎跌坐到地上。还是秦铮提前一步赶过来,就站在马下伺候着,伸手一把将她搀住,这才免了摔倒的厄运。
邱晨没有致谢,也没有回应,只默默地活动了一会儿腿脚,这才觉得腿脚和腰身的酸软胀痛感缓解了些,一回头,阿福阿满也已经下马围拢在她跟前,关切地看着她,两个孩子除了跑的脸颊有些发红外,竟是看不出多少不舒服……秦铮和护卫们她都不用看,就连窝在秦铮怀里的昀哥儿,这会儿也歪着脑袋看着她笑呵呵的,看着就欢实的很……囧的,一行人,居然就她最弱!
进了屋,跟着过来的承影和蒸雪几个已经动作麻利地将随身带来的被褥铺设好了,连炕桌上摆的茶具都是邱晨平常惯用的一套。
伺候着邱晨除了外头的大衣裳,承影回禀道:“夫人,已经备好了热水,要不要跑一个药浴……骑了这么久的马,泡一个药浴,再让风轻跟您按一按,会舒服许多!”
邱晨摇了摇头,道:“暂且不泡了,收拾热水让大家伙儿洗漱一下,摆饭吧。”
从早饭到这会儿,四个时辰了,又是骑了一路的马,估计大伙儿都饿坏了。这会儿饿着肚子泡澡可不是啥好建议,说不定会引发低血糖晕厥的!
承影答应着,立刻吩咐下去,没多会儿功夫,庄头的老婆带着两个衣着干净的媳妇子提着食盒送了饭菜上来。
庄头老婆带着两个媳妇子跪下给秦铮邱晨磕了头,拘谨道:“给爷和夫人请安。饭菜是奴婢带着人做的,都是庄子上的饭菜,粗鄙了些,也不知爷和夫人用不用的惯!”
秦铮向来话少,除了陈氏之外,对其他仆妇丫头们更是极少出声理会。
饭菜邱晨已经看到了,一盆蘑菇干炖雉鸡,一个干豆角炒五花肉,一个软蒸羊肉,一个香煎鲫瓜儿,一个栗子扣肉,一个红油咸鸡蛋,一个干炸丸子。另外还有一碟咸萝卜丁儿,一碟酱瓜丁儿,一碟糟豆腐,一碟盐水青豆花生。主食是一小盆熬得浓稠香浓的小米粥和一小笸箩手工馒头。
邱晨脸上笑意融融的,抬手示意道:“快起来吧。这些菜挺好的,我跟爷都喜欢!”
说着,一个眼色,承影掏出一个荷包来给了庄头老婆,又分别拿了个五钱的银锞子给了两个媳妇子,三人欢喜不已着,又磕了头谢了赏,这才努力压抑着满脸的笑容退了出去。
农家饭食没有太多的讲究,但用料实在,滋味地道淳厚,加上一路骑马奔波,众人也着实累了,吃的竟格外香甜。
邱晨抱着昀哥儿吃了一小碗小米粥,也挑着软烂的野鸡肉和五花肉给他吃了一点点。小东西已经上下各长了六颗牙齿,第四对牙也开始冒了小尖尖儿,一些软烂的食物都能够吃了。
承影和蒸雪匆匆吃了饭过来,将喂饱了的昀哥儿抱了过去,在屋子里玩耍着,邱晨这才拿起一块馒头开始自己吃饭。
一碗小米粥递到了她的面前,邱晨没抬头,秦铮低而温和的声音响起:“肚子空着,先喝碗粥暖暖胃!”
这个道理邱晨知道,她只是今儿有些心不在焉。面对仆从她能够温和,面对孩子她能够打起精神来悉心照料,但面对自己的时候,实在觉得精神不够用了。
没有作声,那只手指匀称的大手就端着小碗举在她眼前,不放下也不挪走。
片刻,邱晨无声地把碗接过来。阿福阿满都在呢,两个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又都是心思细腻敏感的性格,邱晨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儿闹什么情绪。再说,跟什么过不去,也不应该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日子好好地过下去,她要健健康康的享受生活的美好;日子没法过了,她更要让自己的身体健康着,她可真正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那些个铺子、庄子上的人都指着她生活呢,她哪能那么脆弱、那么不负责任地任性去!
一时无声地吃了饭,邱晨吃的不算少,却因为有些心不在焉的,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来。
撤了残羹剩饭下去,承影奉了漱口水上来漱了口,又重新冲了热茶送上来。昀哥儿毕竟是年纪小,奔波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吃饱了,偎在温暖的炕上,已经睡得跟小猪一样了。阿满也有些困倦之意,阿福默默地坐在炕尾,关注着娘亲的表情。
邱晨招呼着阿福阿满进了西里间,这里的炕也烧热了,邱晨安置着两个孩子歇下,阿满很快就睡着了。阿福也闭着眼睛,呼吸匀细起来。
邱晨靠着炕头,明明身体酸软疲惫到了极点,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糊了白棉纸的窗户棂子,脑海中却不断反复出现那个南陈女子舍命奔跑追赶的样子。
那个女子没练过什么功夫,看得出只是普通孱弱女子,却能够那般舍了命一般奔跑追赶……那该是怎样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她!?
那个女子可不是那一回齐王送的两个丫头,不要也就不要了,哪怕是真的送进门,她作为主母也一句话就能打发了。可这一回是公主,虽然是战败国的公主……
再一个让邱晨更加不安的是秦铮那几个月的失联。那几个月连封信都没往家里写,他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做了什么?究竟……跟谁在一起?
那么不正常的一件事情,为什么,他回来这么久了,却连跟她提一句都没有?是问心无愧,还是……他根本没想到愧疚?他也如这个时代的男人们一样,只要走出家门,就可以完全将家中的妻儿老小全部抛却脑后?
一如呼延寻,一如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男人一般……认为这样做并没什么不对?完全是正常状况。作为妻子,只能安守本分,在家里孝敬老人抚养孩子,多问一句,多置一词,都是失了本分,都是错?
脑子里热乎乎胀疼无比,前前后后许多思绪纷繁纠缠在一起,越来越跟乱麻一样,扯不清理还乱。
阿福无声地睁开眼睛,隔着熟睡的妹妹,看着躺在那里,木然着睁着眼睛看着顶棚的娘亲……娘亲的样子让他害怕,像极了当初接到爹爹凶讯后的样子,满眼茫然,失魂落魄!
唯一稍稍好一点儿的是,娘亲似乎不会哭了,没有像那一回哭的几次晕厥过去……
无声地关注着保持着一个姿势的娘亲,看着娘亲的样子,他小小的心里,又莫名地希望娘亲能哭上一场,他记得有一次娘亲说,心里有委屈哭出来就好了。四夷馆门口的事情他也看到了,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已经隐约意识到明白了些什么,他知道母亲受了委屈。要是,母亲能够哭出来,或许就会好一些了。
母亲没有哭,母亲一直对着他跟妹妹弟弟笑,对着家下仆人笑……
人前的母亲一贯的温柔亲和,雍容大度。可是越是那样,他越觉得心里发疼……母亲是在尽自己的能力护着他护着妹妹弟弟……
若是,他已经长大就好了。若是他已经长成男子汉能够为母亲撑起一片天空来,母亲就不必要如此,心里忍着委屈,还得在人前做出一副欢愉大度的模样来笑了……
默默地想着,阿福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最后,娘两个还是先后睡着了。一路,两个时辰的骑马颠簸太累了,火炕烧的热烘烘的,让人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最终战胜了紧张繁杂的思绪,跌入了黑沉沉的睡眠之中。
原以为,睡着了也会不得安宁,或者会做什么噩梦,但邱晨这一觉却睡得意外的香甜沉稳,一觉睡醒,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炕尾的炕柜上,一灯如豆,散发出一抹晕黄的灯光。
睡得太舒服,脚软手软的,躺在暖热的炕上,仿佛浑身的骨头筋肉都睡的酥松了,懒洋洋的使不上一丝力气。邱晨眨了眨眼睛,又懒洋洋地眯了片刻,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眼底的惺忪已经基本不见了,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虽然历经了两世,但前世就是前世,除了留给她许多的记忆外,已经不能再有什么留恋……也根本不可能再回到现代了。她就是眼下这个人,她就是杨海棠,是阿福阿满昀哥儿的母亲……她就要好好活下去,活出一片平安喜乐来。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邱晨觉得睡前的纠结纷乱负状态已经被她自己调整了去,剩下的,或许没有太多的温暖,却有足够的勇气!
这一觉睡得足,看光线应该已是深夜,房间里静悄悄的,身旁不远有轻微的呼吸,孩子们想必吃过晚饭又睡了……
她的精神完全清醒过来,也就不再懒怠动,略略缓了一下,就支起身子来,想着看看阿福阿满两个孩子……昨天晚上她折腾半天睡着了,没想到睡那么沉,孩子们也不知道吃没吃晚饭,吃的好不好。
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暗淡的光线,邱晨支起身转过头去,看到的却不是阿福阿满两个孩子,而是正对上一双黑沉沉清湛湛的眸子,躺在她身边的人由两个孩子换成了秦铮!
“……”邱晨微微惊诧着,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看到秦铮的同时,她的目光一转,已经看到了房间的场景,她身处的房间已经不是睡前记忆中的西里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挪到了东屋里。
咽了咽,邱晨没有干脆起身,打算去西屋里看看孩子们……昨天孩子们自己骑马奔波了两个时辰,也不知孩子们伤到了没有。她自己都累成那样,双腿内侧也磨得生疼……本该昨天就查看的,该给孩子们上药就上药……可昨天她脑子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这会儿想起来了,哪里还躺得住。
伸手拿过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正要起身,手却被握住。
邱晨扯了一下,手腕上的手不但没有放松,反而紧了紧,男人的力气本来就大,更何况是练武出身的男人,更不是她能比拟的……微微吐出一口气来,邱晨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去看看孩子们!”
秦铮终于开了口,声音听不出焦急和波动,平缓镇定着:“我刚去看过,孩子们都好!”
知道自己勉强不来,邱晨很从善如流地将身上的衣服放下,重新躺好,静默地等待着。
他既然留下自己不让走,想必是有话对她说吧!
静默中,只有灯火微微晃动造成的光影,让屋子里黑暗和光明并不清晰的界限微微挪移着,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光线不是太亮,暗淡也不是绝对的黑暗,这里,光明和黑暗并没有水火不相容,似乎有界限,又似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着。
邱晨的思绪有些飘忽,其实,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哪里能确定是彻底的对还是错,换个方位,换个角度去看,去判断,说不定得出的结果都会不同。
她想起一句话,人生中有黑有白,更多的却是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
好半天,就在邱晨的思维发散到遥远的外太空之前,秦铮终于缓缓出声:“刚刚入川,战事比我们相像的零散的多,也难打的多,但是,我初来乍到,对队伍的掌控……还要一段时间……”
邱晨拉回了跑得不着边际的思绪,放松着身体躺舒服了,静静地听着秦铮几乎是从离京开始说起的话题。
“……我是过去协助的,也就是打下手的,主要的战事基本上都是北军在打……残部被逼入藏,我所处的位置入藏却更近更便利,那时候,我也基本完成了队伍的调整和掌控,于是率军追击入藏……在藏区围歼了残部,恰好赵国公的前锋赶到,传达赵国公的军令,活捉叛军残部……我就率部碾转撤往藏川山地,本打算从南路返川,却在云川边界处,得到消息,南陈犯边……于是,一边派人送信进京,一边率军直趋西南……战事顺利,边境民众却有许多毁了家园,无处安身。我一边吩咐将士们帮着难民安置,一边率部清理残余敌军,没想到却在一次探访难民时遇袭,背部被砍了一刀……”
邱晨一下子想起秦铮背后的新伤疤来……那一刀,斜砍在秦铮的背上,当时她震惊之后还曾庆幸,幸好这一刀砍得不够深,否则即使不被劈成两段,也会伤到脊柱……那样的伤势,在如今这个医疗条件下,基本就没有救回来的希望了。
原来,那道伤疤是这么来的……
邱晨心里感叹着,后怕着,就听到秦铮继续道:“……当时刀伤不是太深,但刀口却是喂了毒的,回来后虽然服了穆老先生的驱毒丸,却仍旧高烧昏迷过去,浑浑噩噩不省人事……”
邱晨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转回手,紧紧地将身旁人的手握住。仿佛如此,她就可以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仿佛如此,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真实地躺在自己是身边,没有被那恶毒凶险的一刀留在那潮湿闷热的西南丛林中。
秦铮顿了顿,感受着紧紧拽着他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栗,心底那股焦躁忐忑渐渐退了去,一颗心舒缓着温暖起来。
平静了片刻,感受着身旁人的情绪略略平复了些,秦铮这才再次开口:“……军医们束手无策,秦义他们心急之下,想带着我连夜北上求医……就在那时,南辉拿了解药过来,并亲自留下做人质,以示诚意……解药管用了,我每天却仍旧大多数时候在昏睡,军医说是因为毒药太霸道,耗伤太过,才会如此,只要慢慢调理就能渐渐恢复……”
“在我昏睡期间,南辉一直留在军中……最初,没有人知道她是南陈公主,见她沉稳平和,秦义等人就命她过来给我的房间清理打扫……将近两个月,我背后的伤口已经完全收了口,我昏睡的时间也渐渐缩短,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多……当时我也不知道南辉的身份,只当是临时找来的丫头,也没怎么在意……她很知机,只清理打扫,并不到近前来……等我的伤势好起来,能够起身,已过了三个月时间……我恼怒南陈人狠毒,率兵南下,一路根本没遇上像样的抵抗,势如破竹,挥军直趋南陈都城,南辉这才进来跪求我给南陈一条生路,她愿意回京游说南陈皇帝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