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身边跟着成子,一起跟丫头婆子们喝了一杯酒,又去堂屋跟家人们喝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邱晨很豪迈地对陈氏道:“大伙儿辛苦一年了,把备好的红封发给大家!希望大家伙儿,来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大家哄然叫好,在大兴和赵九的带领下,给邱晨行礼谢了赏,邱晨连连摆手让众人起了身,她就吩咐,“亥时了,准备一下,咱们去放焰火!”
这种事情,最积极的自然是孩子们。邱晨的声音未落,以满儿为首的一群孩子就欢叫跳跃起来。众人哄闹欢笑声中,大家一起涌出屋门。大兴和赵九带着人去库房里搬出焰火,在大门外池塘边一字儿摆开。
邱晨这会儿已经牵着阿福阿满的手进了西院。
西院的人口少的多,能坐下吃这顿团年饭的也就林老太太和林旭两人。而且,林老太太讲究食不语,吃团年饭也一样鸦雀无声的。
这会儿已经进了里屋,林老太太上了炕,靠着一只大迎枕坐着。林旭则坐在炕沿上,回答着林老太太的询问,相关学业、科考、在安阳府的诸般事宜等等等等,林老太太问的似乎随意,林旭也回答的简便干练,却并没有什么隐瞒。
“……先生说,明年不让我下场参加乡试了,说我年纪小,阅历浅薄,晚考一届,去游学上一两年,增加一些人生阅历和见识,也潜心再读几年书……厚积薄发,才不会遇到什么磕绊就越不过去……”
林老太太脸色平淡而沉静,眼角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和煦的笑意,若不是她放在炕桌下的手紧握成拳,只怕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焦急和不满。
她的身体不好,能坚持着活到如今已是不容易。虽说来到此处之后,生活平静,吃用供给也比在边关时充裕了许多,但她却仍旧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然,眼下还看不出她有什么病,但能不能再坚持三年她自己也不知道。更何况,她还指望着,林旭早一日中了举,进京参加会试、殿试!
她没有看错,杨氏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居然攀上了秦家的嫡长子秦铮!不过,这件事林老太太只有满意的!
仅仅凭借林旭自己的能力科考出仕,哪怕一切顺利地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想要出人头地也还不知到何年何月……有了秦家,特别是有了靖北侯秦铮,林旭出人头地的过程,不说会缩短多少,至少会顺利许多。当然,这也是林老太太基于之前杨氏的表现做出的判断。
让她意外的是,林旭的先生居然不让他参加明年……今年春天的乡试,这一耽误可就是三年……
沉吟着,林老太太询问道:“你大嫂怎么说?”
这声音里不期然的一丝严厉,让林旭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却没能看出林老太太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之处,于是林旭继续实话实说道:“大嫂也赞同先生的安排。”
林老太太抿了抿唇角,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颌了颌首。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继续询问了,只似乎疲惫了一样,靠着迎枕往后放松了身体。
林旭觑着林老太太的表情,正欲起身告辞,丫头在门口回禀:“东院的大奶奶过来了!”
林旭如逢大赦,忽地一下从炕沿上跳了起来,笑着道:“大嫂过来了,我,我去迎一迎。”
说完,不等林老太太回应,就急不可耐地疾步走出里屋,一直迎去屋门口。看到邱晨一手一个牵着阿福和阿满过来,林旭满脸是笑地抱起阿满,又伸手摸了摸阿福的头顶,笑着跟邱晨打招呼:“大嫂,你们……过来了!”
幸亏他注意到,没把那个‘可’字吐出来,但从邱晨投过来的一丝略带嗔怪的笑容里,林旭就知道,大嫂已经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邱晨拉着阿福,对林旭笑笑,越过他径直走进了里屋。
林老太太已经坐起身来,端正着身体坐在炕头,脸上正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过来。
邱晨曲膝行礼:“给老太太拜个早年,祝老太太身体康健,事事遂心!”
完了,又让阿福阿满上前,给林老太太磕头拜年!阿福阿满乖巧又无比认真地跪倒在地磕了头……
林老太太脸上的笑深了些许,探着身子来扶阿福阿满,一边道:“哎哟,地上的青砖凉的很,咱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个,赶紧让孩子们起来,快起来!”
说着话,阿福阿满已经恭恭敬敬磕了头,黄姨娘也过来相扶,邱晨顺势跟黄姨娘一起,一人一个把孩子抱了起来。
林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拍着炕上招呼两个孩子:“上来,上来陪婆婆说说话!”
阿福没有应声,只回头看向邱晨。阿满则笑嘻嘻地凑过去,趴在炕沿上,跟林老太太说道:“婆婆,外头的桶子花和盒子花都摆好了,还有钻天猴儿……咱们一起去看放焰火吧?桶子花飞的又高又亮像星星一样,盒子花开的大大的,能照成白天呐……”
林老太太看着噙着笑,闪亮着大眼睛,嘚吧嘚吧说的欢快的小丫头,脑子一时有些迷糊,她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京城那个极尽繁荣的大宅子里,又仿佛看到了唯一的孙辈,大儿子的长女慧书趴在她膝盖上说话的模样……
阿满说了一通,仰着脸看着林老太太的,等着林老太太的回应,却发现林老太太的目光虽然落在她的身上,却根本没有看她,也没有听她说话……那样子木整整呆愣愣的,满脸的皱纹僵硬着微微颤抖着……真吓人!
突然,林老太太动了,她猛地伸手握住了阿满的胳膊,叫道:“书儿!”
阿满被吓了一跳,却仍旧保持着镇定,眨巴着眼睛大声道:“婆婆,我是满儿,不是书儿……你是叫我二表哥么?我二表哥回杨家铺子过年了,过完年,元宵自然就回来了!”
林老太太的异样,黄姨娘离的最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却没做任何动作。邱晨就站在阿满身后两三步处,最初没有看到林老太太的表情变化,直到她叫了一声‘书儿’,她才从林老太太那过于激动的声音里听出些异样来,连忙上前,俯身揽着阿满,顺着阿满的话笑道:“老太太,您看看时辰不早了,马上就要亥时中了……让黄姨娘给您拿大衣裳,咱们一起看焰火去?”
林老太太被阿满一叫,已经从片刻的怔忡中清醒过来,也明白过来,眼前的小丫头不是她的书儿,她的书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就在入狱的两天后,病饿而死了,就死在那个阴冷肮脏的牢房里!
还有她的儿子们……稳重端正的长子,洒脱率性的次子,还有最讨她喜欢的三子……也都在十几年前就没了……被砍了头,身首两端!
压抑了十多年,几乎将那些沉重的悲哀压进心底,再不会为之失神的林老太太,在听到她赋予了全部期望的庶子居然要放弃一次乡试,出去游学后,彻底地爆发了。那样沉重的悲哀,泣血之哀,锥骨之痛……让她再也没办法强自镇定,只好勉强依到了靠枕上,挥挥手道:“我上了年纪,熬不得夜了,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说完,又把目光转向站在炕尾的林旭,在他的脸上顿了顿,轻声道:“你也跟你大嫂去吧,看完了也不用过来了,就去东院安歇吧!”
林旭大喜,脸上却努力压抑着翻涌的喜色,恭声道:“是,儿子明儿一早过来!”
即便林旭已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却也没办法瞒过林老太太的眼力,她强压着心中悲伤哀恸,挥挥手示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邱晨心中略有疑惑,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询问追究什么,一手一个拉了一双儿女,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曲膝告了退,带着林旭一起,从林老太太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几人出门不久,林老太太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溃,虽然没有大放悲声,但脸颊上剧烈痉挛扭曲的肌肉,还有顺着脸颊汹涌而下的泪水,已经是她发泄的极限。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克制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不会肆意地放声大哭……她还不能大放悲声。她不能!
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有朝一日替丈夫、儿子伸了冤屈,她去到丈夫和儿子的坟前,再将这些年压抑着的悲恸一次哭个痛快!
今年各处顺利,庄子、作坊都很兴旺,林家买的焰火自然也比往年多。邱晨带着孩子们从西院出来,大兴和赵九已经带着人将焰火在池塘的冰面上摆好。冰面平坦,开阔,隔着屋舍也足够远,不虞担心焰火的火星走水。
池塘边儿上,已经站着好些个闻讯过来的邻里街坊,邱晨和孩子们走过来,一路跟人们打着招呼,顺着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一路来到池塘边,将阿福阿满交给走过来的秦礼秦勇,林旭和成子也跟了过去,带着家里的一堆丫头小子,闹哄哄地去放焰火了。
邱晨就带着青杏和承影两个站在池塘边的人群里,跟旁边的兰英婆婆和三奶奶说着话,一边等着焰火燃放。
焰火很璀璨,美丽的耀花人的眼睛。身边的邻里很欢喜,满脸洋溢着浓浓的笑意,只是,邱晨却有些意兴阑珊的。
这种焰火在她并不出奇,身边的街坊欢喜是欢喜,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正是因为这种过分的客气,邱晨才觉得没了意思。
也是,不想再深,就看她裹着狐皮斗篷站在一群穿着棉衣,最多只穿着一件羊皮袄子的邻里中间,是有些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放完了焰火,邱晨跟邻里们寒暄了几句,就带着满脸兴奋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回了家。
已经临近子时,脱了大衣裳,洗漱一下,陈氏带着丫头婆子已经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
交子时吃饺子,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吃完饺子,还要守岁,孩子们熬不住,嬉笑打闹了一阵子,就歪在炕上睡着了,邱晨带着青杏玉凤几个丫头,将孩子们摆摆好,盖上被子,就穿了大衣裳,裹了斗篷,出门顺着廊檐往各院子转转去,看看门房里值夜的家人,二门上值夜的婆子,再去看看东跨院四周……确定无事,这才折回来,已是丑时中。
堂屋里的杯碗盘碟已经撤去,几个桌子上摆了扑克,正等着秦礼秦勇几个回来。
邱晨看到这情形,只是笑了笑,招呼秦礼秦勇道:“你们去玩吧,我不再出去了!”秦礼秦勇答应着,连林旭成子一起拉过来,凑了一桌,其他人瞄着邱晨进了里间,也分分在桌子旁占了座位,压抑着声音,却兴奋无限地玩起扑克来。
来到里间门口,邱晨挥挥手,让一众丫头婆子也随意去,她自己掀开门帘子进了里屋。
靠着一只大迎枕,邱晨歪在炕上拿了本书,却根本看不下去……她很疑惑,早上去西院的时候,林老太太看上去很精神,心情也不错,怎么到了大年夜反而不好了?会不会是林旭说了什么话,让老太太生气了?还是,过年让林老太太勾起往事伤怀了?
就这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邱晨手里的书啪嗒一声落下来,她身体一晃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竟然睡着了!
想不透就不想,邱晨困得难受,又对什么守岁守夜不怎么在意,干脆脱了身上的棉袄子,扯了扯阿满身上的被子一角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挨着阿满小丫头,热哄哄的,有小丫头身上特有的气息,让她无比心安。如此躺下片刻,邱晨就睡熟了。
这一觉注定睡不好,邱晨只觉得刚刚入睡没多会儿,就隐约听到丫头婆子压低了的说话声走动声,皱皱眉睁开眼,屋里点了许多蜡烛照的明晃晃的,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方才适应‘过于明亮’的光线。
转头看了看柜子上放的座钟……刚刚早上四点,也就是寅时中,平常这个时间自然起床还早,大年初一的早上,许多人家都是寅初就起床下饺子吃饭了。即使家里有丫头婆子做这些,她再不起身也晚了!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人们就是这样近乎虔诚地恪守着这些风俗规矩。
邱晨几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揉着脑门儿起了身。
青杏听到声音,挑着门帘探进头来,嘻嘻一笑道:“是不是我们说话吵到太太了?”一边又回头跟后头不知谁吩咐:“太太起身了,吩咐厨房可以下饺子了!”
邱晨白了她一眼,道:“以后叫起直接进来,不用再费这些心思!”
青杏玉凤本来就是出身大户,这些基本的规矩很是清楚,更别说承影和林氏她们了,若不是想叫她起床,根本不会跑到门口隔着层门帘子说什么话!
被说破了,青杏也只是嘿嘿一笑,索性快手快脚地进来,拿了鞋子蹲下给邱晨穿了,引着邱晨进耳房洗漱了出来。她刚刚走进耳房,就听到大门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开来。
饺子下锅,鞭炮响了!
赵氏和魏氏也紧跟着带着丫头们进来,叫醒睡的酣甜的孩子们,由各自的婆子丫头伺候着梳洗了,换了大年初一备好的喜庆衣服。
阿福一身大红色精绣如意图案的织锦缎长袍,头上绾了一支精致的青玉发簪,面色白皙莹润,五官秀美端正,七岁的阿福已经很有些小小少年的温文尔雅和俊逸了。阿满则是一件大红色绣了飞鸟花卉图案的窄袖袄子,下着了一条海棠红的八幅兔皮裙子,外头着了一件立领小马甲,衣领处也镶了细白的皮毛边儿,白色的茸毛将小巧的下巴遮掩了一部分,越发显得一双大眼睛黑亮有神,骨碌碌转动着,聪慧灵动,可爱至极!
邱晨少见地穿了一件玉色绣了一枝红梅的窄腰长褙子,一条大红色的十二幅百褶裙上,用金丝银线精绣了花样纹路,打眼一看并不怎么显眼,但走动起来,银丝金线构成的图案就如行云流水般鲜活起来,流光溢彩,美丽不凡。
从耳房走出来,玉凤第一时间端着两个瓷盅子上来,邱晨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端起其中一个,一口将里头浓黑的汤药喝下去,放下这个盅子,又连忙拿了另一只盅子过来,喝了里头的淡蜂蜜水,这才觉得将满口的苦涩压制下去。
搁下盅子,邱晨抽了手绢儿擦了擦嘴角,低声地抱怨:“过年也不让我痛快……没病没灾的,天天喝什么药啊!”
玉凤端了盅子也不多言,抿着嘴笑笑,将托盘递到小丫头手里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