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辔跪在车厢一角,守着一尊红泥小炉,正在烧水烹茶。车厢里安了一张小几,秦铮坐在最里边,唐文庸靠外侧坐着,另一侧却是空着的,正正好给了邱晨。那两人都是跪坐,邱晨却不习惯跪坐,她也不为难着自己,上车略略一拱手见了礼,就在唐文庸对面盘膝而坐。还好,今日为了行动方便没穿裙子,而是穿了一条宽裆阔腿靛蓝色绣了零星小菊花的袷裤,一件樱紫色的棉麻右衽半长襦衫,里边衬着一件原白色小立领薄袄子,如此盘膝而坐,裤子肥大,又有半长的宽松襦衫子遮掩,倒不怕失了礼。
秦铮只是目光关注,表情是不变的。唐文庸笑嘻嘻地看着自在地落座的妇人,笑着推了一盏茶过来:“今儿我带了渔网,待会儿到了湖上,咱们让人划了船去湖上下网打鱼去。”
邱晨笑着点头:“撒网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打发会的人去。咱们捞菱角挖鲜藕挖荸荠去,刚刚挖出来的嫩藕、荸荠,水灵灵的最是鲜甜。咱们做甜汤,做藕夹子吃去!”
“就知道你知道得多!”唐文庸抚掌笑道,“甜汤、藕夹子要吃,还有那鱼锅子,我回了……京城,也让人按照你的法子做了几回,却总做不出那种味道来。”
邱晨喝着茶瞟了他一眼,笑微微的没有接话。
她做的能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是环境不同,心情不同罢了。明明是最普通的农家饭,当然要在生机盎然的农家院落里吃才有味道,要是挪到那朱门绣户中去吃,那大家户里做厨子的精细惯了,洗的仔细,说不定还会把鱼肉中的鱼刺给去了,再放种种除腥除膻的作料进去,腥味儿是去了,但那股子蓬勃的鲜味儿也没了。
再说了,在农家都是大锅炖鱼,鱼锅帮子上贴饼子,大块的鱼,厚实松软的饼子,加上大火熬制的浓汤,分量足、味道足,吃的人也必是香甜的……种种缘由之下,想要在高门大院中品尝出农家饭的味道来……还真是难为……她都替那奉命做鱼的厨子为难!
过了好一会儿,邱晨才微笑道:“不但可以做鱼锅,还可以烤鱼,煎鱼……哦,对了,春日我曾去过海铺子,那边的人做的一手好鱼干鱼片,过几日又该运过来了,到时候我给你送些过去。海鱼做出来的鱼干鱼片,酽味儿更足,与湖鱼的鲜甜又是一种不同。”
唐文庸满脸喜色地听着,只是等邱晨说完却连连挥手道:“不用送,不用送,还是去你那里吃,才能吃到好味儿!”
邱晨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无可奈何地笑笑,也只有点头应下来。就知道这是个惫懒的,她这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说着话儿,车子已经驶进南沼湖外围的芦苇荡。
南沼湖外围大片芦荡,已经抽了芦花,漾漾荡荡的芦花雪白的一片,随着秋风摇曳着,一片连一片,一波连着一波,倒也别有一种粗犷萧瑟的美丽。
唐文庸和邱晨兴高采烈地商议着用芦苇烧烤,用芦苇做成芦棚,夏日可赏碧莲红荷,冬日可赏满湖雪景,还可以临湖垂钓……
对于唐文庸这些建议,邱晨很是感兴趣,毕竟,养殖业的收益有限,若是能够将南沼湖打造成一处游览胜地,就能够开茶楼、开酒楼,即使自家没有精力做这些,也可以开发沿湖的商铺房产。房产啊,曾经邱晨辛苦几十年才买上一套房子……那可是邱晨前一世最大的痛点。
嗯,要建就建那种木桩地基的临水房,一半伸在湖面上,一半掩在芦苇丛里,早起,苇荡飒飒,走几步,就能凭栏欣赏到宽阔平静的湖水。就如唐文庸说的,临湖垂钓可,乘一叶扁舟,荡漾穿梭在碧莲丛中,赏碧莲叠翠荷花映日……真真是好,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心动无比。
貌似,这样还可以修建几处临湖别墅,届时,身居大奢若朴的临湖房子中,坐在房中,走上露台,伸手,就可以揽一湖风光潋滟……定然能够卖个好价钱!
心里无比欢快地盘算着,邱晨就一点点跟唐文庸商议着,别说,唐文庸虽说看着有时候不太着调,可论起吃喝玩乐来,还真是见解卓越,一个个好主意爆出来,让邱晨眼睛里几乎冒出小星星来。
秦铮一路静默着,听着邱晨和唐文庸说话,神色似是平静,目光却几乎没有漏过邱晨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她的笑容那样欢畅,表情雀跃着,看着唐文庸的眼睛亮亮的放着光芒,这样的妇人,鲜活生动的几乎让人挪不开眼,只是,秦铮却觉得嘴里充满了苦涩。这样的喜悦地表情和闪亮的目光却不是因为他。
“哈哈,到时候咱们一起钓鱼……咱们一起乘船采菱去……”唐文庸也满脸兴奋地憧憬着,那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在秦铮眼里,简直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天边儿去!
“好啊,还有六月份的鲜藕,从水里挖出来,白嫩嫩脆生生的,直接用绵糖拌一下,放在碧绿的荷叶上……不光好吃,还赏心悦目的很……”邱晨也热切地附和着,然后话语一转道,“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明年你早早过来……”
秦铮的心情一下子大好起来!明年?哼!
穿过芦苇荡,车队很快就到达了南沼湖的庄子。
众人下了车,邱晨昨儿刚来过,并没有多少兴奋,林旭和林娴娘却是第一次过来,几乎一下车,就被满眼的湖光水色给吸引住。
林娴娘自从五岁起就被流放去了北边,在凌山卫长大,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大面积的湖泊。况且,北地的湖泊也跟这边不一样,那些记忆中总是充满着恐惧和惊慌,总是防备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根本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令人陶醉的湖光水色。
如今,她不但拥有了自由地身份,而且有了自己的铺子,瘟疫前的营业情况,每个月都有将近一百两的收益……她曾经跟大嫂商议过,等瘟疫的影响过去,她会再在安阳府开一家铺子,以后,还可以把稻香村开到正定府,甚至京城去。
有了自由身份,又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的铺子,林娴娘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能够放松下心情来,细细地欣赏眼睛所能看到的美丽景色,能够平静地体会人生的欢乐喜悦,甚至悲伤哀愁……这些东西,对于曾经的她来说,都太过奢侈,奢侈的她从来不敢去想,也没有精力去想!
车子一停,唐文庸当先跳下车,邱晨正要跟着下车,一条手臂在她面前一拦,秦铮越过她,踩着脚凳下了车,随即转身朝她伸过手来:“来吧!”
邱晨微微一怔,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笑着摇摇头,也不踩脚凳,直接从车辕上跳下来,朝着秦铮展颜一笑:“乡村女子,从下泼辣惯了,哪里需要人扶持。谢谢侯爷好意了!”
说着朝秦铮略略一曲膝,转身就笑着招呼起林旭和林娴娘:“二弟,五妹妹,你们累不累?要不先进屋歇一歇?”
林旭自小在乡村里长大,对乡村农舍格外亲切,这会儿也难得露出少年该有的活跃兴奋来,跑过来笑道:“大嫂,我不累,不用歇息,咱们这就乘船去采摘莲子吧!”
邱晨看着满眼兴奋的林旭,抬手给他整了整微微有些皱褶的长直缀,笑着道:“好,只不过,你也要去换身衣服。另外,你五姐姐的身子弱,你也先问问你五姐姐累不累。”
林旭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答应着:“嘿嘿,弟弟就想着多干些活儿了……忽略了五姐姐了,我这就去问……”
林娴娘在旁边也将叔嫂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这会儿听着林旭的话,就不等他说完,走过来对林旭笑笑,又对邱晨道:“大嫂,我也不累,也不用歇息。只是……妹妹没想到要换衣服,也没带……”
邱晨笑着拉过林娴娘道:“没关系,我这边倒是带了两身替换衣物。我们两人个子身材都相差不多,我的衣服你也应该能穿上。”
说着,回头招呼陈氏:“陈嫂,你把我那套没上过身的翠蓝衣裳拿上,带五小姐去屋里换换衣裳。我这边就找人收拾船只工具。”
陈嫂答应着,从马车上取下一只包袱来,来到林娴娘身边曲膝行礼道:“五小姐请跟奴婢来吧!”
看着林娴娘跟着陈氏去屋里换衣服,邱晨笑着拂拂林旭的肩膀,道:“你的衣裳也在马车上,让钰良伺候你去换上吧。”
林旭拱拱手行了礼,又朝秦铮和唐文庸二人拱拱手,带着钰良匆匆走进厢房去了。
这边,秦礼和曾大牛还有秦铮唐文庸的随从侍卫们已经把小码头上的几艘木船都收拾出来了,又从庄子的库房里拿了镰刀等工具,一起装到船上。另一边,林旭和林娴娘也换了衣服出来。
林旭是一身薄棉的靛蓝色细麻袄裤,这一身穿在林旭身上,就成了一个俊秀的农家后生模样。林娴娘的衣裤是邱晨刚刚做的,还没穿过,一身翠蓝绣着黄色千头菊的窄腰袄子,同色绣着靛蓝色缠枝花藤的百褶袷裤,这一身换上,更显得林娴娘肩若削成,腰如弱柳,婷婷袅袅,飒爽中展现出一种别样的妩媚亮丽!
邱晨看的有些愣怔,目光一扫,就把唐文庸眼中的惊艳看在眼中。只不过,唐文庸惊艳是惊艳,那眼神中却太过坦然,没有丝毫回避……这样的表现,只不过是纯欣赏,应该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思!
秦铮仍旧面色冷淡疏离,目光只是在林娴娘身上一扫,随即毫无迟疑地转过来,再次似有若无地关注到了邱晨身上。
邱晨心中一松,迎上两步,笑着上下打量着林娴娘道:“这衣裳倒像是给妹妹做的……也只有妹妹穿上,才能把这衣服穿得这么好看!”
林娴娘羞涩地垂了头,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秦铮,没做丝毫停留,继而关注到唐文庸身上。
“妙啊,妙啊!实在是英姿飒爽,婀娜动人啊!”唐文庸拿着扇子敲着手心,看着林娴娘连声赞叹道。
邱晨看到林娴娘瞬间连耳根脖颈都红起来,暗暗摇头,转脸笑睨着唐文庸道:“五妹妹哪里比得上唐公子啊,瞧瞧唐公子这一身才是风采翩跹,俊美无俦啊!我说唐公子,这湖里传说可是有几百年没有干过了,说不定就有什么鲤鱼精河蚌精之类的,你这丰仪无限,可小心着别被那些看中了哦!”
被邱晨这样连声赞叹着,唐文庸先是微微眯了眼,摇着扇子微仰着下颌一副享受的样子,等听到邱晨话风一转说出什么‘鲤鱼精河蚌精’来时,脸上的得意神情根本来不及收回去,就那样僵在脸上,似哭非笑的,一脸扭曲的样子实在是精彩无限了。
没有邱晨这一番话,众人还没谁注意到,经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场中的三位年轻公子。
秦铮原本穿了一身靛青色的敞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了去,这会儿就剩下身上一套靛青色丝绵短打衣裤,宽肩乍背,窄腰长腿,挺拔而立,褪去了一身的浮华,气势却仍旧丝毫不减,邱晨看的就有些发怔……这人要是穿上一身制服……咳咳!
林旭刚刚也换了一身靛蓝的棉衣裤,此时就如一个俊秀的农家小后生。
三人中,独独唐文庸一身绯色锦袍,玉带缠腰,手持折扇,真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形象,却在众人的关注目光下露出一脸的窘然来!
目光躲闪着,看到秦铮一身短打,就连脚上穿的都是一双黑布面薄底快靴,眼睛瞬间睁大了,指着秦铮磕磕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换的衣裳?不对,你没离开,你,你早上就想到了!”
秦铮斜他一眼,根本不予回应,心里却觉得畅快无比,这一路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说着话,唐文庸似是想明白了,恼怒地跺着脚,咬着牙想要怒骂,却终究还有些顾忌,只恨恨地瞪了神情闲适淡然的秦铮,转身对侍卫们吩咐道,“你们,赶紧回城去给爷取一身短打的衣裳来!”
安辔垂着手,瑟瑟地瞥了秦铮一眼,低声回道:“爷息怒,小的给您带了替换的衣裳……”
唐文庸脸上的怒气一缓,随即有些小得意地骂道:“带了衣裳怎么不早过来伺候……”
不过,这话也不能说太明白,唐文庸一句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安辔的反应却有些慢,战战兢兢道:“爷没吩咐……”
唐文庸几乎又要暴跳起来,抬手一扇子敲在安培的头上,转身气哼哼进了屋:“蠢货,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爷更衣!”
安辔一脸委屈连声答应着,捧过一个包袱匆匆跟进屋里去。
邱晨却哂然一笑,转身看向林娴娘,就见林娴娘一双美目微含嗔怨地追随着唐文庸……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唐文庸虽然表现的不着调,有些纨绔之色,但大事儿上却从来没有什么过什么失误……她总觉得看不清唐文庸这个人,总觉得这种纨绔、不着调只是他的一张保护色,他这个人本质如何,本心如何,却如雾里看花看不清楚。
但有一点邱晨却看的很清楚,唐文庸对林娴娘有惊艳有欣赏,却真真切切地没有什么男女之思,更别说爱慕之情……
再看林娴娘,邱晨就觉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这样的羞涩,这样的关注,无不显示出少女怀春的种种,只是,林娴娘这份感情只怕是注定了没有什么收获……
若唐文庸是普通人物也就罢了,也不过是林娴娘感情上受些伤……抵不过也就是名声有损……但邱晨却隐约觉得唐文庸的身份模糊,看不清楚,说不定,唐文庸的真实身份是她们无法承受……
心里琢磨着,思忖着,唐文庸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转了回来。
邱晨瞪着眼睛看着一身黑色暗提花的短打棉衣裤,还有头上同色质地的黑色方巾子……衬着唐文庸的面容如玉,修眉俊目,也没有丝毫朴实之感,反而有了以后总别样的俊美!
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邱晨暗暗翻了个白眼儿,不说其他,只说这份妖孽劲儿,唐文庸跟林娴娘还是很般配的。朴朴实实的衣裳生生给他们穿出异样的瑰丽来!
腹诽着,邱晨回眼看到林娴娘脸上再次加深的红晕,心往下沉了沉,挥手拿了一只筐子一把镰刀塞进林娴娘手里,也不管秦铮和唐文庸两人,拉着林娴娘径直往小码头上走去。
唐文庸还很自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