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微微一怔,随即看着妆奁匣子道:“服重孝虽说不好戴首饰,但款式简单的发簪还是能用的……夫人这些发簪,样子都大方朴素,没有过于华丽之物,都是可以用的。”
邱晨点了点头,垂着眼在妆奁匣子里拨了拨,捻了一根青玉竹头簪出来。玉凤接了簪子,比量了比量,然后斜斜地插在邱晨的发髻一侧。
捧了把镜,玉凤示意邱晨:“夫人看头发这样可还合心?”
邱晨透过镜子左右打量了一下,看这个什么朝云近香髻虽然名字繁琐,但发式真如玉凤说的,简单大方端庄,也比她平日里光秃秃的在脑后绾个髻好看不少,青玉的发簪简洁大方,还跟她身上靛青色的衣裙相呼应,显得人干练肃然……邱晨心里很是满意,赞许地点点头。玉凤脸色就微微地涨红起来。
青杏从外间走进来,看到邱晨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夫人今儿真好看……夫人本来长得就好,平日里太不注重收拾……”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玉凤伸手扯住,恍然发现自己说多了话,连忙提着裙子就要跪下请罪。
邱晨微笑着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这是夸我好看呐!”
青杏连忙曲膝谢了。
却听邱晨又道:“不过,以后说话也要走走心,别什么话都顺着嘴往外说……在我面前也还罢了,若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光丢了我的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也有保不住你的时候。”
青杏和玉凤连忙齐齐曲膝答应着。
邱晨又道:“你进来可是有什么话?”
青杏这才想起自己进来的初衷,红着脸道:“夫人,是大兴婶子让我进来问问,今儿午饭吃锅子,午饭安置在哪里……”
邱晨脸上的笑意浓了一份,挥手道:“就摆在炕上吧……再搬个桌子过来放在炕下,加一个锅子,也放各种调料菜品……你去传了话快回来,把油布铺在炕上去,连炕沿儿也遮了,也就不怕油污了!”
青杏连连答应着退出去传话了,玉凤则赶紧几步进了里屋,去炕橱里取了两张油布出来,等青杏进来,两人一起将油布在炕上铺置好。偌大的火炕清清爽爽的,只有炕中间放了一张炕桌,在炕桌周围则放了数个大小不一的靠垫儿。让空荡荡的火炕瞬间活泼生动起来,想想人坐在温暖的火炕上,吃一阵子火锅,再或倚或坐地歇上片刻,喝上杯热茶……该是何等惬意舒适!
刚刚布置好,孩子们欢呼说笑着放学回来了,一家子进门都对邱晨换的发髻表达了充分的兴趣,个顶个瞄着邱晨的头发瞧。
阿满最是直接,搂着邱晨的脖子,抬着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邱晨的头发,笑眯眯道:“娘亲真好看!”
邱晨亲亲女儿红扑扑圆鼓鼓的脸颊,笑道:“满儿长大比娘还好看!”
说完,将满儿放在炕上,拍拍她的小屁股:“行了,赶紧坐好吃饭,今儿咱们吃锅子!”
话音未落,孩子们的欢呼就响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吃了顿火锅午餐,孩子们略略歇了歇,退了汗,就再次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上学去了。
锅子碗碟已经收拾了下去,邱晨坐在炕沿上,端着杯茶跟对面的杨树勇杨树猛道:“大哥二哥,上午府里的佥事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下午过来拜访。”
杨树勇和杨树猛也听说了这事儿,也想着问问妹妹呢,这会儿听妹妹首先提起来,杨树勇立刻问道:“这人跟咱们家有什么往来么?怎么想起到咱家来了?”
有往来……又何止是有往来这么简单!
邱晨垂了垂眼睛,看着手中淡黄色清亮的茶汤,淡淡道:“据说,当初这位佥事大人在北疆曾被林家人救过……想来,此次这位大人过来拜访,主要的还是林家那边……”
说到这里,邱晨抬眼看向两位兄长,看着两人脸上的恍然之色,心底泛开一抹淡淡的苦涩:“既不是主要拜访咱家的,我想着大哥二哥下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们也不必多在意。”
杨树勇和杨树猛都点头应下来。
邱晨微微一笑,接着道:“正好,这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就想着,弄些野味儿过年才好……听说王家庙子那边猎户多,今儿下半晌也没啥事,要不大哥二哥带人去转转,跟那些猎户定下,打了野物给咱们送过来,也省的咱们再去旁处买了!”
杨树勇杨树猛经过大半年的适应,也习惯了邱晨的生活讲究,更何况,这会儿家里日子好了,别说妹妹花钱,就是他们哥俩的工钱,买上些野味儿过年也不为过了。日子好了,不就是为的老人妻儿吃好穿好过得舒心嘛,又是过年,多花几个钱也值!
两人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邱晨开箱子拿出十几两散碎银子,又拿了两贯钱出来,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杨树勇:“那两位哥哥就趁早吧,路不好走,你们办完事儿早点儿回来,别走夜路!”
杨树勇杨树猛答应着,穿了皮袄子戴了帽子,告辞邱晨出门招呼人骑马去了。
邱晨这才坐回炕上,慢慢地摸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喉咙中的那口气压了下去!
该做的工作做了,该离场的人也安排妥了,接下来要做的,不外是等着,等那人上门,等着将话说清楚!
喝了杯茶,邱晨打发玉凤去大门上将顺子、青江叫进来,大兴跟着杨树勇杨树猛去了王家庙子。
顺子青江进来,邱晨嘱咐了几句话,就将两人打发了出去,然后邱晨又去了东跨院,叮嘱兰英、刘占祥、林子等人,下午家里有贵客登门,让他们看好自己手下的帮工们,莫要到处乱走动,以免冲撞了客人招下祸来。
林家的这些人也算见识过了,见邱晨特意亲自过来叮嘱,都知道是不容轻忽的,连连答应着,赶着去约束帮工了。
邱晨转回来,就嘱咐顺子家的和青江家的守好跨院门,未经她的允许,谁也不许到正院来。
回到后院,拿了一本书,随意地歪在炕上看起来。万事都准备好了,真的问题临头,她反而不紧张了,很快就专心致志地看起一个古医书配方来。
一个配方还没仔细推敲完毕,青杏匆匆进来通报:“夫人,门前有人称府卫所指挥佥事呼延大人上门拜访!”
邱晨心头一跳,却仍旧压着性子慢慢坐直身子,淡淡地看着两手空空的青杏道:“他们说是佥事大人就是了?既是上门访客,怎地连个名帖都没有?”
自家夫人向来和蔼不过,上门的客人从没主动要过拜帖……
青杏微微一怔,却反应极快,立刻恭声答应着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传话过去!”
邱晨微微点了点头,看着青杏后退两步,转身走出屋去。
呼延寻坐在马车上,并没有下车,韩留带着一名护卫上门叩门。
顺子和青江接了邱晨特意叮嘱,今日格外小心谨慎。平日里很少让客人等候通报,这一日也做的足足的。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夫人又传出话来,要看对方的名帖……这名贴大都是高门大户、官贵人家相互往来的礼节,别说庄户人家,就是小门小户的用拜帖的也没几个。
不过,既是青杏传出来的话,怎么也不会在这样的事儿上哄骗自家老爹,顺子愣怔怔地问了句:“真的要拜帖?”
青杏有些着急,拉着自家老爹往二门处走了几步,约摸着远离了正房,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爹,我骗谁还能骗你吗?快去,快去,夫人等着呢……”
说着,又一次压低了声音,伏在顺子耳朵根儿悄声道:“爹,你跟娘说一声,今儿张着眼色些,可别点火,夫人看着脸色不好。”
顺子连连点着头:“我们在外边,能见主家几回啊,我看还是你小心伺候……”
青杏有些嗔怪地打断顺子不合时宜的唠叨,低声道:“这话您说了多少遍了……快去要拜帖吧,夫人等着呢!”
顺子这才一拍脑门儿,转身匆匆回前院去了。
对于呼延寻的身世来历,可能所有亲卫中,韩留是知道的最多的。这让他很纳闷儿,自家这位大人明明是回自己个儿的家,干嘛还躲躲藏藏的,还骑马乘车,到了家门口,不说直接进门,还让他上前叩门……这哪里有一点儿回家的样子啊!
难道,真的如传言说的,大人有停妻另娶的打算?
不过,这个揣测也就只能在心里过一下,面上是一点儿不敢露的。公事上或许他还可以多一句嘴,但涉及到人家的家里事儿,这话可是一句也不能多的。
耐心等待了盏茶功夫,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门子才从后边匆匆赶回来。
韩留连忙收摄心神,堆了笑拱手,等着门子回话的结果,顺子却同样恭恭敬敬地拱手回礼,然后才一板一眼道:“这位爷,我们……嗯,我刚刚糊涂了,进了二门才想起,还没拿上贵府大人的名帖,这话可怎么回……”
韩留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这夫妻俩……一个回自己家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一个丈夫要进门,还要名帖?唉,这都是什么人什么事儿啊!
不过,人家把着门,不拿拜帖大有请吃闭门羹的架势,韩留又不敢多说,勉强朝顺子拱拱手,转身回到马车旁,对车里的呼延寻小声回报了。
自从过了清水镇,越接近刘家岙,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山川河流、树木田地,其实呼延寻也难抑心中激动。毕竟,他带着二弟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刘家岙这个偏僻山村虽不是他的家乡,却也近似家乡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过去生活在其中,并没觉得怎样,阔别三年,经历了生死,改换了天地,再次回来看到,却觉得都有一种由衷的亲切和熟悉,让他对回家也禁不住有了些隐隐的期待和喜悦。
妻子不出色,却也温婉柔顺;况且,还有孩子,当时妻子怀孕产子,初为人父的他也曾狂喜不已。儿子小时候,他也曾为他换过褯子,儿子摔倒哭了,他也曾抱在怀里哄过;有了儿子第一次过年,他也曾像许多父亲一样,用筷子沾了水酒喂进孩子嘴里……
他走的时候,孩子还未满两岁,三年过去,如今儿子也快五岁了……可他的记忆中,儿子似乎仍旧保留着一丁点儿,走路摇摇摆摆的样子。
这种不由自主地缅怀,却因一片冰封的池塘,一条平整的道路,还有一大片崭新的青灰色宅院打断。
原本自己记忆中的茅舍篱笆不见了,原本应该是自己家的位置,出现了一大片新建的宅院,由着山势一路向上,屋宇层叠铺展开来,足足占了小三十亩地,将他最熟悉最亲切的记忆完全抹了去。
车子停在整齐的大门外,呼延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让韩留上前叩门,他看着韩留一脸异色地转了回来,他听到韩留的询问,询问他要名帖……
呵呵,连名帖都知道了,他的妻子改变了太多?还是他的妻子长了太多见识?亦或者,他之前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妻子?
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呼延寻一摆手:“给她!”
韩留躬身应了,从怀里摸出一张精致的洒金名帖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回到门首,递给顺子。
“请稍等!”顺子倒是一脸客气,不像作伪,同样双手接了名帖,快步又进内院通报去了。
这一次,顺子回来的很快,不过片刻,就转了回来,恭恭敬敬回了话,带着韩留和两名护卫卸了门槛,侧身引着呼延寻的马车进了院门。
呼延寻按压下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的情绪,弯腰出了马车。立刻有护卫送上狐毛大氅给呼延寻披上,他挥退护卫,自己系了带子。
在院子里站定,他的目光禁不住四下打量起来。
这里,已经完全没了记忆中的模样。不仅仅是茅舍篱笆不见了,其他所有痕迹仿佛都被凭空抹去,他置身在这里,恍惚间,好像那十年时光只是做了个长长地梦,梦醒了,一切苦乐酸甜都变得飘渺无踪,无迹可寻。
“这位大人,请在小客厅稍坐,我家夫人很快就过来!”顺子依着邱晨的吩咐,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把呼延寻往设在倒座的小花厅里引。
呼延寻看着顺子引导的方向,目光微微一寒,手随意地整了整衣袖,淡淡道:“既已到此,怎能不拜过御笔亲书?带路!”
顺子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道:“大人,这……还是等夫人出来吧!”
顺子是老实憨厚,但不说明他心眼儿少,老实人也有老实人更敏感的直觉。正房西间里住着的那位,虽然看不出多富多贵,随从不多,起居从简,可夫人那样不远不近,却事事周详的安排照应,他却是看在眼里的。就为了那人养伤,自家厨房里可是每日都炖一锅清汤。就那一锅清汤,东跨院百多口人吃两个月都不定及得上。
还有夫人状似随意,其实是非常小心地嘱咐他们,平日避开那房子,以免扰到那位养伤。为了前院清净,还特意将他们从一进搬进了后院……从那以后,前院虽然是一进,却比后院都清净。连表少爷和舅爷们都搬进了后院居住。小少爷小小姐爱说爱笑的年纪,从外边回来,在这一进也不敢大声气……
那样重要的人……他可不敢不经夫人允许,擅自引人进屋去。
正僵持间,邱晨带着玉凤青杏从后院绕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仍旧站在院子中间的一群人,目光几乎没在呼延寻身上停留,径直落在了顺子身上。
看到邱晨出来,顺子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位可是四品卫指挥佥事大人,让他如此顶着,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些汗湿衣背了。
匆匆迎上去几步,顺子躬身对邱晨施礼道:“夫人,这位大人想要先拜咱家的御赐亲书!”
呼延寻比顺子还早一步看到从角门走出来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白裙青衣,披着一件靛青色灰鼠皮斗篷,发髻高绾,只斜斜地插了一直碧玉簪,其余钗环皆无,脂粉未施,腰身柔细却挺直,肩膀纤瘦柔弱却端正,那样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来,那样不喜不怒神色镇定淡然,明明二十出头的妇人,却生生让肃杀清冷的冬日庭院,一步步鲜活明丽起来。
呼延寻有些晃神。有些不曾相识般看着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然后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