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寒问:“刚才在琴行,你说生自己的气,就是因为这个?”
“不光是因为这个。上周末我带小杰去音乐学院找一个教授拜师,结果被无情地鄙视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李牧寒,最后闷闷地说:“那个江涛张嘴闭嘴行菩萨道、以身布施,其实就是一个冷漠的自私鬼,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伪善的人!你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小杰多乖,我一想起来就难受。”
李牧寒好一会没有说话,就在我开始后悔自己说得太多时,他又淡淡地问:“你这个星期上班一直板着脸,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我吓了一跳,赶紧辩解说:“李总,这周我确实心情不太好,不过我真的没有耽误工作。”
“我没说你耽误工作。”他淡淡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好像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就一直尴尬地沉默着。我不知道李牧寒为什么非要送我回家,实际上让我自己坐公车回去,我可能更自在些。
远远的看到通向我家那条小路的路口,我对李牧寒说:“李总,我就住在前面。那条小巷子很窄,您的车进不去,我就在这下车,自己走进去就好了。”
李牧寒把车停在路口,看了看那条漆黑的小巷,回头问:“你住在这里面?”
我点点头说:“是啊。”
他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然后熄了火,说:“我送你进去。”
“啊?李总,不用了吧!”我的语气有点像求饶了。
李牧寒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下车打开后车门,把熟睡的天爱抱了出去,然后对我说:“走吧。”
☆、第五十章 陋巷夜行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因为小杰的缘故,我本来有点迁怒李牧寒,可是他却热心送小杰和我回家,还耐心地听了我那么多抱怨。我始终搞不懂李牧寒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刻薄寡恩,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我曾经以为他是个满山红旗的花花公子,可是看到他对女儿如此关心,又实在是不像……
李牧寒把天爱抱在怀里,她的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睡得很香。一条小羊角辫刚好翘在李牧寒的鼻子下,我老是担心他会打喷嚏,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牧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你笑什么?”
我说:“李总,天爱的性格跟您一点也不像,这孩子是不是像她妈妈?”
李牧寒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我看不出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我和他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小巷中回响,路边低矮的居民楼还亮着几盏灯,有的窗户前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三角裤衩,有的窗户里飘出夜宵方便面的气味。我想起了在北京的那个晚上,其实那天,我很想请他跟我去故宫外走走,一边无心地听他数落我,一边聆听紫禁城角楼的风铃声,一定是一件很安静、很惬意的事。
现在我心里那个小小的隐秘愿望实现了,背景却换成了江海陋巷的夜,然而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我们俩的脚步声敲打着白石灰墙壁,进行着最简单的交流。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李总,为什么你一个人带孩子出来听音乐会?您太太呢?”
李牧寒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为难地看着我。我轻声问:“怎么了?”
“你帮我看看,天爱真的睡着了吗?”李牧寒有点尴尬地说。
我看了看,天爱的睡脸天真憨傻,李牧寒肩头的衬衣都她的口水打湿了一块。我点头说:“睡着了。”
李牧寒又开始慢慢地走,我跟了上去,却听到他轻声说:“其实,天爱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大吃一惊,问:“啊?难道天爱是您收养的?”
李牧寒说:“天爱……是我弟弟的女儿。三年前,天爱的父母出车祸去世了,我就收养了她,那时候她只有两岁多。心理医生建议我让天爱把我当成爸爸,说这样对她的成长会比较好。”
我没想到李牧寒身上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我。我问:“那您一直一个人带孩子吗?”
李牧寒淡淡地说:“是啊。”
这么说,他还没结婚?我松了一口气,这样说来,他就不算是搞婚外恋了。本来嘛,一个男人带孩子是挺累的,况且他工作还那么忙、压力那么大,找个可心的女人照顾家庭,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是想到我在法国餐厅看到的那个女孩,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妒忌,这完全是妒忌。梅朵,你活得太卑微了。”
李牧寒边走边问:“梅朵,你很喜欢小孩吗?”
我点点头说:“是啊!”
“你每个周六都去给小杰上钢琴课?”
“是啊!都上了五年了!”
李牧寒笑问道:“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周末都在忙着谈恋爱,你干嘛花那么多时间义务照顾小孩子?”
我愣了愣,认真地说:“因为小杰需要我啊,难道我能视而不见吗?”
李牧寒看着我,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慢慢的,笑意消散了,变成了沉沉的夜色。过了好半晌,他叹气似的说:“你真是个单纯的人。”
我认真地说:“李总,这个世界总要有人负责单纯啊。您说是不是?”
李牧寒怔了一会,终于点头说:“是。”
我很高兴,他所代表的那个强大的规则世界里,终于打开了一个口子,接纳了我的单纯逻辑。我很高兴自己可以这样坚持下去,因为他终于承认,我的坚持是有价值的。
李牧寒看着我傻笑的样子,没好气地问:“你干嘛那么高兴?”
我开心地说:“李总,别看你装得那么酷,你也有被单纯打败的时候。绝对理性也是温情脉脉的,对不对?”
李牧寒笑着说:“我是被你的无知打败了。”过了一会,他又说:“梅朵,在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里,你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吗?我哪里怪了?”
“最单纯,最固执,最无知,最无畏,也最……”他突然不说了。
“最白痴?最二?”我探寻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那里太深了,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尽管我单纯、固执、无知、无畏,你不也承认我的价值吗?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在上,总要有人俯身下来看看脚下的现实。
李牧寒听不到我心里的嘀咕,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又陷入了冷场,我决定换个话题,严肃地问:“李总,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李牧寒淡淡一笑:“你难得这么正经。什么事?”
我说:“小杰跟天爱好像很合得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今晚这样对答如流的样子。我想,如果让小杰多跟天爱在一起玩,说不定能够训练他对外界做出情感反应,慢慢地克服沟通障碍。所以……”
李牧寒看着我:“所以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小声恳求道:“所以,我想问您,周末的时候能不能偶尔让天爱和小杰玩?小杰性格很温和的,您放心,我一定会看好他的……”有许多研究表明,如果让自闭症儿童和健康孩子在同一个环境下成长,有利于他们病情康复。但许多家长对自闭症孩子有偏见,所以坚决禁止自闭症小孩靠近自己的孩子。我担心李牧寒也这么想。
没想到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就这事啊,可以啊。”
我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李牧寒笑着问:“你准备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玩吗?我不会付你工钱的。”
我扑哧一笑,说:“李总,我也不会给你出场费的。你放心吧,我带孩子可有经验了。”
李牧寒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孩子带孩子。”
我不服气地说:“幼儿园的老师好多年纪比我还小,他们不也是孩子带孩子吗?”
李牧寒笑着不说话。我总是觉得他这样淡淡笑着的时候特别帅……其实也不是帅,帅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太浅薄了。我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总之,李牧寒就是李牧寒。
我们俩慢慢地走了十几分钟,那个残破的单位宿舍小院终于出现在小巷的尽头。李牧寒问:“你回家只有这条路可以走吗?”
我说:“是啊,怎么了?”
“这么黑。”李牧寒皱着眉头看着我,“你平时加班到那么晚,都是这样自己走回去?”
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的。这条路虽然黑,但两边都是居民区。如果真发生什么事,大声一喊人全醒了,这种地方没人敢为非作歹。”
李牧寒不说话,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摆摆手说:“李总,您想太多了。不会有事的,我都在这住了三年了。
李牧寒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不说话。我已经看到楼门口了,匆匆往前走去。
李牧寒突然又把我叫住:“梅朵,那孩子的钢琴老师你打算怎么找?”
我回头看着他,茫然的说:“我还没想好……我觉得应该找个高水平的老师,可是高水平的老师都不愿意收他那样的孩子。”
李牧寒说:“那也不一定。”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好像看到了希望:“您认识那种水平高又有爱心的老师吗?”
李牧寒说:“我不知道,不过或许可以帮你找找。”
他的社会资源比我丰富得多,他肯帮忙,总比我的办法多、门路广。我高兴地说:“李总,那就算我欠您一个人情,拜托您帮小杰找位好老师。”
“好,我尽力试试看。”他平和地说。
我和他告别,然后打开楼门。隔着那道生锈的铁门,我目送着李牧寒走进小巷。他肩头的小女孩好像咕哝了一声,爬起来换了一边肩膀靠着,他抬起手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背。
我从来没想到,李牧寒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第五十一章 再次拜师
一整个星期,李牧寒再也没有提过替小杰找老师的事。就在我以为他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的时候,周五下班前,李牧寒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明天天爱要去音乐学院上钢琴课,你带小杰一起去吧。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他坐在办公桌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什么人?是音乐老师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李牧寒笑着说:“嗯,是天爱的老师林素音教授。我跟她说了小杰的情况,她答应见一见小杰。”
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担心地问:“您说的这位林教授,她知道小杰是自闭症吗?”
李牧寒淡淡地宽慰道:“我跟她说了。她说,只要有天分,她不管学生有什么缺陷都会收。”
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又担心小杰再次被拒绝。李牧寒看出了我的犹豫,又补充说:“林教授对学生的天分要求很高,她很少收学生。我相信,小杰本身是最有说服力的。”
不管怎么样,小杰的人生道路注定充满了坎坷,无论是文姐还是我,我们无法保护他免受挫折,只能陪伴鼓励他不断前行。我下定了决心,对李牧寒说:“好的,李总。谢谢您这么费心,我们明天见。”
我正要转身出去,李牧寒又叫住了我,他看着我柔声说:“梅朵,你不用担心,都会变好的。”
我第一次从李牧寒的嘴里听到如此温柔的话,而且他那样注视着我,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点点头,转身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上,我想着李牧寒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窘迫。我无地自容地把脸埋在面前杂乱的文件堆里,心里好像有一把重型低音鼓在毫无节律地乱敲。
周六上午,根本不需要闹钟,我六点就从床上弹起来了。接了小杰之后,我们一起到音乐学院门口等李牧寒。我心里一直在想着最坏的打算——如果那位林教授又抛出什么“以身布施论”、“因果业报论”、“血型不合论”怎么办?我是带着小杰优雅地离开,还是站在音乐学院的门牌下愤怒地竖起中指?
我正在抬眼望天胡思乱想,一辆宝马朝我开了过来。李牧寒缓缓摇下车窗,他刚要开口,里面就传出天爱欢快的声音:“小杰哥哥!”
小杰看到天爱,也灿烂地笑了起来。李牧寒把我们载上,慢慢驶进校园。一看到那些熟悉的红砖红瓦建筑,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李牧寒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梅朵,你怀疑我的办事能力吗?”
我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
“那你在瞎担心什么?”他好像有点不满。
我吐了吐舌头说:“我只是担心要下雨了,我出门前没收衣服。”
“要下雨了?”李牧寒看了看车窗外湛蓝的天空,“你真有想象力。”
我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是真的,李总您没听说过吗?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日观天象,蜻蜓低飞,小鸟徘徊……”
“梅朵,闭嘴。”李牧寒的瞪视通过后视镜的反射打到我脸上,我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
这么一搅和,我也忘了紧张。李牧寒停好车,就带着我们去拜访林素音教授。听李牧寒说,林教授是个文、革前的老海归派,16岁就远赴巴黎音乐学院学习,是个真正的音乐天才。她出身音乐世家,父母都是民国时江海市有名的乐评家,当年傅雷夫妇都曾经是她家的座上宾。
我在古典乐迷论坛曾经看到网友评论她,说她长期居住在法国,最近十年才回国。她为人有点恃才傲物,与国内音乐圈很疏离,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但她在国外老一辈的钢琴家里声誉非常高,尤其擅长莫扎特,被称为“莫扎特女皇”。
李牧寒按响了门铃,开门的那位女士满头银丝,像染过一样好看,面容清秀,看上去顶多50岁,但实际上她已经64岁了,看来是在法国养成了保养的好习惯。李牧寒微笑说:“林教授,我带天爱来了。这是我跟您说过的那个孩子小杰;这是我同事,她叫梅朵。”
林教授抿着薄薄的嘴唇,眼光在小杰脸上凝视了好一会才说:“欢迎,请进吧。”她的声音很轻、很好听,带着才女特有的那种“诗意的矜持”。
这房子是学校的教授宿舍,格局和江涛家一模一样。但林素音完全是按照